1.沟通
我实在说不上她是什么样儿的。她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她未必娴静,也未必活跃;她并无老态,也并不年轻;甚至她的短发也是说不上什么款型的——这是一种梳与不梳皆可,梳了就像没梳,不梳又像梳了的“节约时间型”发式。
这样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是决无人会回头看她一眼的。她即使在繁华的劝业场一带,也可以像隐身人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这样一个凡人面对的却是一班精灵般的小学生。
“杜老师,我们不想等人来齐了再打扫了。反正现在大家都搞承包,我们留一半院子给他们扫。我们扫一半,这也是承包么!”
“杜老师,我想知道温度计里的水银柱顶到一百度以后会怎么样,我把温度计放在炉子上烤,结果把温度计烤坏了!”
“杜老师,蚯蚓不是靠吃土活的吗?那我想土有什么营养呢?土在肚子里会变成什么呢?我用小刀已经切了快有一百条蚯蚓了,唉!还是没有明白土在蚯蚓肚子里到底变成了什么!”
“杜老师,人家爱因斯坦小时候不是想看看指南针为什么总是指着一个方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手表里边的时针、分针、秒针走得不一样,所以我把我爸的表拆掉了。”
更有四个学生组成了“加里森敢死队”,他们的第一个行动是“打劫”一家食品店。他们让一人在店前放风,另三人走进店里,其中二人故意找老售货员说这说那,搅乱他的视线,另一个混水摸鱼,偷了几个柿饼就跑——还没跑到店门,这几个柿饼连同这支“敢死队”就全部落网了。这些无疑比过去的孩子视野开阔、思想活跃的精灵,像一群扑打着翅膀的小鸟,在杜老师眼前跳跃、翻飞,好像在逗引杜老师:来呀,你能抓到我们吗?
不,杜蕴珍老师并不想抓他们。只有在1958年她刚从中师分配到天津市中营小学的时候,她才以为教师就是要抓学生的。那时她才十八岁,个子又很矮,走进二年级教室时,——个学生喊:某某,你快站起来和杜老师比比个子。她一愣,可不,几个留级生个头比她还高。这时,一个学生咳嗽了,于是全班学生一起可着劲儿地咳。她气得直掉泪。家长问她:你多大了?她没敢说她才十八,她想了想,人一过二十就很大了。
对!她“二十三”了。
但是“二十三”也没用,课堂上依然全体咳嗽。“谁咳嗽谁出去!”“谁咳嗽谁上医院去!”她在讲台上拼命加强火力,好扫除那一个个课桌后咳嗽的火力点。没想到那一个个火力点竟是如此顽固的碉堡,竟如两军对垒似的也加大了攻势。
在这个火力网的包围下,杜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校方只好请一位老教师坐在教室后边,再请一位老教师趴在窗口外边,杜老师才能“正常”开课……
如果当了老师就只想着管学生,那么势必造成“两军对垒”的阵势。是啊,心灵需要的不是管束而是沟通。
天津的胡同真可谓沟通!好像是山穷水尽了,却又柳暗花明;一会儿曲径通幽,一会儿别有洞天。在这些胡同里家访,不仅需要脚上的功夫,更需要嘴上的功夫必须勤问。杜老师每找一家,就在她的小本上画下这家的记号——门口有什么地沟,什么水管,什么树,什么台阶……这是她每教一班一年级学生前必做的普访。今后这些家庭谁知道她还要来多少次呢?
进屋后她更要记下这家孩子的性格、特点。当然,跟初见面的孩子、家长谈话怎么可以作笔记呢?她只能画下几个记号——孩子爱打球,画个圆圈。孩子爱偷偷地戴他哥哥的红领巾,画个倒着的三角;孩子在全胡同出名的爱打架,画个叉好!爱打球,创造条件让他踢球;爱戴红领巾的,告诉他要好好学习才能早日戴上红领巾;爱打架的,开学第一天就让他负责给大家打水,同学就会尊重他,他也就有了荣誉感,她又走向一个学生家。这孩子正站在门口的水坑里哭呢。
原来刚才他在水坑里踩水玩,他哥不让他踩,叫他回家去。他呢,非站在水坑里不出来。这回他一见老师来了,就像受了惊的小鹿似的窜进屋里去了。
“某某同学一看见老师上他家去了,就立刻不踩水了,他多听老师的话啊!”她在课堂上从正面来讲这件事。这孩子高兴得眼睛闪亮着——孩子的表情是心灵的毫无掩饰的反映。从此这个七岁的孩子经常很亲地依偎着杜老师说一些他自己的动态:“老师,昨天我和我哥下棋来着,他赖了,我没跟他打架。”这孩子知道要学好,知道老师能理解他啊!
家访这种事,有些人觉得太辛苦,殊不知付出从来和得到是成正比的。这天晚上杜老师家访时扭了脚,坐在停了电的胡同地上动弹不了了。可是,当晚她的计划是走访四户,这才走了第一家呢。第二家那个学生母亲刚去世。他多需要温暖啊!这家无论如何也得去!走吧,啊哟,那扭了的脚一着地那么疼!用脚尖轻轻着地,对,这样还能走。胡同里这么黑,可别再摔了!
不过也亏得黑,要不这么一拐一拐的给人看见了算什么?
从第二家出来,脚已肿起——大块。她在黑胡同里摸索着走了好些时间了。当然,走好些时间不等于她就能走出多远——那伤脚每着一下地都钻心地疼,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勇气啊!身后有谁跑着来?“杜老师!”是那孩子的父亲,“您一走我就上孩子奶奶那儿去了——他奶奶也住这胡同——我从她那儿取来了伤湿止痛膏,您到家就贴上吧!”
伤湿止痛膏还真灵——她刚接到手中就忘了痛。真的,真的好多了!好,那么再去第三家!第四家!
从第四家出来,已经十点多了。家长非得用自行车带她走。可是,家长还要去上夜班呢!不行,不能让人家带。我自己可以扶着墙走嘛!
第二天早上,杜老师的爱人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学校。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嗯?怎么的?讲台上放了那么多的跌打丸、活血药、止痛膏、洗肿脚的中草药……昨晚扭脚了,今天孩子们就送来了这么多的药。都是谁拿来的?当然,谁也不会说的!哦,那么多学生都举着手呢,身子在座位上一颠一颠的,直坐不住的样子,他们有什么事呀?那个学生手举得那么高,敢情他的屁股整个儿抬了起来,眼看快站起来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老师,我妈妈会看外伤,您快上我妈妈的医院里去!”
“老师,我爸说的,我们家那儿有一个有名的大夫,他会治扭伤的。他让您去呢!”
“老师!”“老师!”“老师!”
但是老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光知道流泪了!
“同学们!”她好容易能说出话采了,“老师一点都不疼,真的!”
真的,杜老师得到的太多了,她真承受不了啦。她只好任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去……
2.哺育
我碰巧看到了五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这是一个叫王泽宇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学到考入南开中学一天也不间断的日记。
“1979.9.4我们班今天考试了。我很高兴。我全部写对了。我一共得两个一百分。我一定不骄傲。”
1980.2.3早晨我睡得正香,妈妈就把我叫醒了。天很冷,我真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就说:我不去图书馆了!爸爸听见了,他说:你不是跟杨季侃定好了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吗?怎么又不去了?应该守信用。从小就要培养自己做个有信用的人。听了爸爸的话,我脸上火辣辣的。我想,我应该守信用,再说我应该按寒假计划上写的去做,不睡懒觉。想到这,我一跃而起,很快地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吃早点,然后就看着书等杨季侃。可是他没来,我有点着急了。爸爸说:他不来不是你的问题,也许是他有别的事情。
今天我虽然没去成图书馆,但是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干什么都要守信用。另外,我认真执行了计划,心里很高兴。
1980.8.8下午,房檐上的水一串串地流下来,好像花果山水帘洞。院里大雨滂沱,雾气腾腾,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我家的丁香树被大风刮得东摇西摆好像要折断似的。雷声像大炮一样轰鸣,闪电像照明弹,一闪闪的发着亮光。
我想出去看看水积了多深,不料刚一开门,就听到一声巨响,把我震了回来。听妈妈说,今年天津旱得很厉害。我想,这场雨对旱情可能会起缓和作用吧。
1983.8.20今天我到南开中学报到。我被分到了三班。
这个班里老同学共有八个,一切都很好。惟一遗憾的是,我们四个小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中,只有我分在三班。和好朋友们分别真可惜!只好盼三年之后再相逢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四十五个同学中,总会找到知心好友的。
天下自有识君人!若不是限于篇幅,我真想把这个学生的日记一篇一篇地摘抄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个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一年级的成长的阶梯,看到他知识的成长和思想的成长,看到一个孩子的明澈的心灵。是的,打开学生的—篇篇日记,就好比进入了一个个儿童世界。杜老师从中获得多少信息啊!她让她的学生们从一年级就开始记日记,这实在是学生和老师共同获益的事。
王泽宇所在的这个班是1978年入小学的。杜老师要求入学前就已经认字的同学带头记日记,或者说,每天记一句话。今天老师教我们玩老鹰捉小鸡,可有意思了。今天我学会了汉语拼音,能用拼音写一句话了,我很高兴。慢慢地,全班同学都记日记了。但是,学校生活毕竟不可能老有趣事,一阵新鲜感过后,不少同学又觉得没什么可记的了,没词儿了。
好吧,星期天上午大家还是到学校来,老师给你们补补词。
星期天正好隔夜下过雨,学校里一位老大爷在扫雨水——同学们,你们看这位老大爷,星期天不休息,上学校来扫雨水,还不是为了大家好走道儿!这,你们不是可以写一写吗?
走进院内,体育老师带着学校运动队的学生们在跑步,音乐老师带着学校音乐组的学生们在练乐器——同学们,这两位老师为什么星期天还要帮大伙儿训练?因为不管是搞体育还是学乐器,都是一天不能间断的。我们做任何事情,只有坚持,坚持,才能不断地提高、进步。如果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那是一件事也做不出来的;所以,我们从小要养成坚持到底的品格。
“杜老师,我一定天天记日记!”
“杜老师,有这么多可写的东西,我都写不过来!”
“杜老师,您说给我们补词儿,我还以为今天是坐在教室里听您讲课呢,没想到您是带我们在学校里转。”
是么,教日记,教作文决不光是教词汇,而是要从根本上提高学生的观察能力和认识能力。不过,没有词汇毕竟也不能写成作文。班上有两个后进生连课本上的词汇都记不住呢。有一天晚上给他俩补课,到十点“饥饿”这个词他们怎么也记不住。当然,他们也没有饥饿的具体感受。他们总是在家吃了晚饭再来学校的,实在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杜老师可是空着肚子给他们补课的啊!杜老师全身都具体地感受到了“饥饿”这个词的真实涵义。念:饥,白饿,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