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小庄三十三岁的时候,四川医学院的医生告诉他,母亲得了肺癌,晚期。小庄肝胆俱裂,大叫天哪!当时他的单位攀钢支持他刚读完美术进修班,正要进专科继续学习。自然不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医生,世上有没有治好这种肺癌的奇迹?如果有,就请把我母亲作为这种奇迹来治疗。我母亲才六十二岁。她苦了一生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医生说你母亲的癌已经全身扩散了。母亲大小便都已经失禁。她生性高洁,不让小庄侍候她。小庄哭着:妈,让我来吧,我是你生出来的呀!
那两个月小庄日夜守在病床前。母亲说攀钢对你这么好,你要对得起人家,你一定要创作出好画。小庄膝盖顶着病床,左手抓住母亲的手,右手刻画。小庄这晚刻完第二幅画,妈妈微微笑着,放心地笑着,第二天早晨六点就放心地走了。如果她早一天去世,小庄的第二幅木刻绝出不来。母亲有形无形地总在支持他。这两幅画有母亲的保佑,都获了奖。而母亲,在离开人世前十几天,已有些神志不清。两只手一直在临空做织毛衣的动作。把她感觉中的“线”放在嘴里捻一捻,然后用两手把“毛线”的两个结头捻在一起,然后两只手在空中飞快地打毛衣,打个无尽无休……葬礼。大凉山的彝人用原始报信的办法,一个个寨子传递着一位彝人死亡的消息。方圆百十里地的人都赶来了。不认识的也来,来了就是朋友。大块大块的荞麦饼扔在地里,每人分吃四分之一块。他们认为死后火葬就能还成虎,死,不用哀伤。两千来人的一个送葬行列,没人说话。只有察尔瓦被风鼓起后,扬起了一条灰土的大龙。两千来个鼓风的黑帆,似一条铸铁的巨龙,缓慢、凝重地征服着苍茫的大凉山,不,他们就是不可征服的大凉山!
黑压压鼓着风的队伍,好像不是去送葬,而是去另一个境界完成一个冥冥之中上天赋予的使命。
1986年7月7日,凌晨大雨,山上滚落的石块堵塞了一些汽车路。送葬的汽车为了准六点一定赶到攀枝花市殡仪馆,凌晨四点就出发了,在泥水里艰难地绕道而行。攀枝花的居民讲究烧骨灰要烧第一炉,免得和别人的骨灰搀和。小庄的同事们,攀钢的职工们尊崇小庄母亲人品,一下来了五十来人。一切是他们给准备妥帖的。汽车、花圈、第一炉、鞭炮。悼词也是他们写好的。小庄他们已经悲痛得神智迷糊,话也说不全。同事们早早地煮好一百来只鸡蛋,一人两只当早餐。一路放着鞭炮开往殡仪馆。
以后每年7月7日,小庄带全家去把母亲的骨灰盒抱出,放一方净土上,用手绢细细擦净骨灰盒上的土,再在盒前摆上母亲爱吃的咸蛋、带鱼什么的。再斟一满杯白酒往地上洒去。然后跪下对着母亲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大家围着母亲说话,告诉母亲这一年的大大小小琐琐细细的事,叫母亲放心。然后回到家,刚坐下,必定进来一只螳螂。五年了年年7月7日到家里,年年紧跟着走进这只螳螂。她是……董小庄这幅版画用现代色彩感描绘了彝族生活。从色彩讲,绘画语言集中推到红、黄、黑这三种彝家最常见的颜色。
单就这些色块就能看出这是一幅彝家风情图,而不是其他任何民族。太阳一半在地里,一半在水里,左上角那突出的一簇,似火似树似马。夹杂在石板房、太阳、小鸟、大伞等等色块之间的,是无处不在的土地。每一块土地的肌理处理又各各不同,使色块显得丰富而耐看。彝人的繁衍,也是优胜劣汰,不能适应环境的,死了。能够适应环境的,便像石象山那般突现着彝族的精神。
通过画面传递彝家精神,需要找到一种独特的绘画语言来越过不同文化的空间。董小庄的画,即使没画人物或是遮去人物的服装,也浓浓地浸透了彝家精神。小庄强调肌理效果所产生的不同的视觉语言,表达他对彝族人民的多方面的丰富的感受。或热烈而奔放,或沉寂而神秘,手法现代而具有浓郁的彝族风味。
董小庄的很多构图是他在自行车上想出来的。他觉得日后说不定就死在车祸上。他投奔攀枝花钢铁公司后,在大工业的构架里深深感到一种力量。攀枝花是块神奇的土她。跨入攀钢如同跨入充满现代文明的大工业世界;深入攀钢附近的大凉山又如进入一个原始纯朴的人类大家庭。在这个大裂谷里,新潮与古朴,文明与蛮荒,像反差极大的色块互相冲撞。必定撞击出有震撼力的艺术作品。董小庄扔下了他学了多年的油画,他觉得用版画语言最能自由地表达大工业的力量感、重量感、空间感、节奏感。他在烧结厂、焦化厂、炼铁厂、炼钢厂跑,他在纵横冷漠的管道和耸立硕大的高炉间,感到大工业层层叠叠的对人的压抑感。他爬进爬出每一道地沟,然后交叉起双臂,一动不动地在工厂的和声里感受着不是用耳朵是用心灵听到的大工业内在的音响。如用开放又压抑的构图,用纷繁复杂的工业机械去反映现代工业社会的雄浑、躁动,在有序与无序间寻找现代工业的韵律和交响诗。
1989年8月在京举办中国工业四十年展览,参展企业二百四十七家。获优秀展位设计奖的十家企业中,展位设计费的支出有三四万的,有十几万的。而董小庄设计的攀钢的两个展位,总共只花了一万。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搞过展位设计。展览期间,中国美术馆原定的10月份的一个画展,因人家作品赶不出了,临时通知董小庄,准备举办他的个人画展,希望他先送几张画去看看能不能中选。董小庄原想先搞攀钢职工的群体画展,之后再考虑自己的个人画展,因为攀钢焕发着群体精神,因为攀钢人从事着第一流的事业,因为他是攀钢人,正是攀钢孕育了他。后来,在1990年7月他终于在京推出了攀钢职工版画展览。正是伏天,伏天的太阳真是太胖了,胖得人们都变瘦了——在阳光下蒸发得瘦了。但是一跨进一楼展厅,好似一一步跨入了一个比胖太阳还热辣辣的世界。迎面一个被火焰吞噬的炉口,突现一个好似几块钢片拼接而成的简练的头型。那是一个奋发呐喊的炼钢人。又一幅,叫《花脸钢包》,把钢包和脸谱结构成一体,给人一种四川青铜的质地感和民族原生的力量。那一幅,一截粗大锃亮、手感很好的钢轨,上方有半瓣缺残飘零的红叶。又一幅,深浅不同的蓝的基调上,可见一只男人的脚与一只女人的脚。使我好像听到人与钢碰撞的音响。
我继而看到《色彩的流动》、《裂谷神韵》、《梦的系列》、《分与聚的系列》、《火把节印象》、《钢铁结构》等等。我好似进入一个《博》的《新的工业空间》。
博大的攀钢,产生了博大的攀钢版画。人们忘却了胖太阳,只看到攀枝花。“攀枝花是植物是树是花是城市是钢铁也是艺术”。
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在他原是何等神圣而难以企及的。这下突然机会自己找来了。如果他好容易下了决心同意搞而结果送去的作品人家选不中,那他怎么承受得了。因为,那就意味着他要在一个来月的时间里,在白天忙展位、当解说员之余,在保证展位能夺标的前提下赶出一批新作品来参展。8月29****给了回复:同意。同意之后,他买了一堆方便面整晚整晚地沉进一间地下室里。从童年开始的压抑,在攀钢、在大凉山的积累,如喷薄之涌泉。时间,容不得他去思考,这时几乎没有理智的制约,只有情感的奔泻。肌理是他的运用自如的语言,然而肌理也说不尽说不清他想说的。他想哭。
10月17日,由中国版画家协会、攀枝花钢铁公司、中国美术馆联合举办的“董小庄版画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展厅里有董小庄的诗:
在祖国西南部的万山丛中;
有一片神奇的土地。
土地上居住着一个古老的民族。
——彝族
她是月亮的女儿;
在它的比邻;
又诞生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攀枝花
他是太阳的儿子;
我常在梦中追逐太阳与月亮;
寻找着走出裂谷的路。
我渴望实现我的梦……
他画的放射性的工业新空间中,能叫人听到金属震响的声音,听到现代人的脚步声;他的用色块与肌理“写”出的彝家系列,叫人能感到火的炙烤和山的内蕴。人称他的画大俗而大雅,大古而大现代。七天展览,观者万人。展厅的画或是被美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收藏,或是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在中国得奖。只是一个月的地下室和方便面的生涯,使董小庄虽身高一米八二,但是苍白着脸,脸络腮胡子。观者包围着他要求签名。他给一个摄影记者写下:用心灵——而不是用眼睛——按动你的快门。
这幅有影响的版画,叫《门》。作者:董小庄。矮而宽的门,近似正方形,人畜可以同出同入。要垮不垮的墙头上,伸出梯子的顶端,增加了空间感,使人感觉到墙里边的彝人的气息。梯子顶端指向低压的天空,又使人感到一种对生命的渴求与希冀。这个画面上,如果画上一个人乃至只加上一只猫,就会完全破坏了画面的浑然天成和意韵。这断墙、这天空,是环境对住在破屋里的人的制约。墙的压迫尤其衬托了门外的光亮。如果住在这墙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门,就是另外一个新天地。
董小庄有时真觉得找不到门了。如果这一张画较之上一张画没有发展,如果内蕴并未更丰厚,绘画语言并未更纯化,那,门在哪里?如何在现代越来越小的世界里去表现人类纯朴的情感,表现人类繁衍的艰难与苦痛?常常有人让他讲讲这些色块画的到底是什么,是啊,画的到底是什么?小庄闷闷地想。
他自己能讲得清楚吗?他画的什么?是火把节,是朵洛荷,是百褶裙,是大凉山,是红土地,是砣砣肉;是计算机,是空调操作室,是引进设备,是高级宾馆;是白干酒,是烧洋芋,是刀耕火种,是赤脚阿依;是摩托车,是牛仔衣,是威士忌,是肯德基家乡鸡;是月亮的女儿,是太阳的儿子;是痛苦,是哀伤,是欢乐,是满足,是宗教,是压抑,是喘息,是呐喊,是抗争,是奔放;是山川,是日月,是宇宙,是草木,是牛羊,是板房;是明媚,是沉,是乌云,是暴雨,是雷电,是雨露,是春风,是安宁,是和谐,是高歌,是沸腾,是山泉,是自然,是人类,是彝族,是社会,是家庭,是自己。是,不是,是,什么也不是。是一种相融,是一种希冀,是一滴眼泪,是一丝爱心。
是苦养麦。苦养麦是彝族人的主要食粮,其味先苦而后甜。这种高山上的作物,适应力和生命力强,营养价值高。彝族艺术家称董小庄是苦荞麦。
董小庄,浓重的发和浓重的眉的下边,有一圈络腮胡子紧箍着脸,给人一种带有压迫感与爆发力的浓重的印象。只是那对眼睛却又与他那发、那眉、那胡子不相称地苦涩着。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四十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