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有三种方式可供选择,第一,明天就带协议去找孙青峰,要求按协议办,一笔一笔结,结一笔清一笔;第二,挖空心思找理由,一次次讨要,要得越多,将来吃亏的余地就越小;第三,听孙青峰的,等他想给的时候给,年底是个坎,看他到时怎么给,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那天晚上孙军像只受困的山豹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开始了他的思考和选择。这位贩卖水果的农民工并不知道他所面对的问题是个具有普遍而又典型性的问题,他所要思考的实际上是对社会、对商业、对人性的认识问题,是每一个成大事者都必然要解决的方法论问题,而他所要跨越的也是成长路上必然存在的屏障和鸿沟。
天快亮的时候,孙军有了自己的答案。他首先排除了第一和第二种方式。现在是孙青峰不舍得给他或者说不想给他,如果带协议去理论,即使不闹翻也会出现矛盾,除非你想拿着八万块钱现在走人,否则对合作对孙军都不利;找理由讨要那是小儿科把戏,没出息而且让人讨厌,要自己的钱,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家里真有事急用钱,那可以。所以,只能选择第三种方式。
八万都不舍得给,以后积攒得多了,能舍得吗?那肯定更难要。不过,数字大了,怎么样也会比现在强,到时如果就是不给,也可以强行索要嘛。
困扰孙军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进行强行索要,怎么把握……
那一宿的思考对孙军来说是一次洗礼,那个贩卖水果的农民工已经逝去,他完成了一次蜕变。我们来看他的最终结论:
协议归协议,孙青峰的钱是一定不会痛痛快快给的,这和孙青峰的人品没关系,换了谁都会这样做。去思考那些道德问题没意义,给不给的决定因素不在孙青峰而在于孙军怎么做。 自己要考虑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我要什么?怎样才能实现目标?我需要钱,图书出版显然是项好生意,帮助堂兄把AA文化公司做下去、做好,就能够赚大钱,就能实现我的目标。这是大局,大局必须无条件维护。什么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份钱可以独立开创事业了,什么时候就向孙青峰要钱。给,那就谢谢了,不给,那就对不起,强行索要,步步升级。只要道理上站得住脚,只要到时能豁得出去,最终不给是不可能的。
强行索要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创造出制约的局面,给,大家都好,不给,孙青峰将付出更大的损失,然后让孙青峰进行选择,这种方式操作好了,可以相对平和地拿到自己该得的报酬。另一种形式是强制胁迫,该给的你必须给我,不该给的你也留不住,这种方式相对激烈,鱼死网破难度大,但是,如果操作好了,不仅能拿到该得的报酬,而且剩下的都属于自己……最终采取何种方式,孙军觉得只有到时再看, 目前先明确方向即可。
如果最终出现变故,比如孙青峰跑了,找不到人了,或者说难听点他出意外死了,或者他采取更激烈的方式对抗并且自己黔驴技穷无力招架,怎么办?那没办法,只能认了。
既然孙青峰不舍得给钱,问题出现了你也不主动去争取,完了到最后就跟人家玩命。你这不是欲擒故纵耍无赖吗?这……这应该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要考虑的。
在思考如何解决自己和孙青峰之间矛盾的时候,孙军有相当的自信,认为自己胜出的概率非常大。这和老曹在考虑跟孙军合作的时候如出一辙。这说明任何事情都有风险,矛盾、争斗不足为惧,决定因素是你对实力的判断,有实力,你就应该上,反过来,如果实力不济,那你最好离远点,别抱侥幸心理。
孙军和孙青峰的合作可谓天作之合,互为完善,AA文化公司的发展一帆风顺,势如破竹。继二战纪实系列之后,他们又推出了四大野战军征战纪实系列和剿匪纪实系列,本本畅销。军事纪实俨然成了AA文化公司的特色与定位。随着他们生产的图书一本本通过渠道流向全国各地的书店、书摊,流向读者,财富也通过渠道源源不断地反流进了他们公司的账户,流进了孙青峰名下的太平洋卡。
和很多有钱人一样,赚钱之后的孙青峰开始张罗起了女儿出国读书的事,美国没签下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英国。英国的留学费用不低,但孙青峰已经不在乎了。
第一次春节回家的时候,孙青峰给了孙军十万,理由还是一样的,你先拿着这些,等有利润之后再算。孙军的回答也是一样的,理解,理解!钱还是先紧着公司用。我需要的时候再告诉您。
孙青峰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在偷换概念,强调利润,而利润的多少取决于计算的方法。孙军没要股份,也就没资格查看AA文化公司的明细账目。可按协议按孙军的算法不是这样的,只要有回款账目就行,这个孙军有。孙军负责发行,每月都需要跟客户对账,回款账目不仅必须有而且一笔都不能错。孙青峰知道这是个漏洞,也想着等公司做大一些,再专门招一个对账的业务员,也就是多年之后李莉在公司担任的角色,把孙军从对账和仓储环节中撤下来。
带着十万块钱回老家过年的孙军算是头一回感受到了衣锦还乡的滋味。和每个具有故乡情结的男人一样,孙军给自己、给父母老婆孩子都置办了新衣裳,对老旧的房子进行粉刷翻新,添置家电、家具,采购年货礼花,忙得晕头转向却又不亦乐乎。只要是男人,长脸面显能耐的事情都是他们最愿意做的事情。
忙完之后,孙军拿出剩下的钱对老婆说,这些都是你的。然后他学广东客户的派头,用手一册,不过,你先拿着两万,其他的先借给我。赢了,连本带利都是你的,输了,你千万不可以把钱再借给我,不管我怎么说,你都藏好了别给。然后,你买张车票让我回北京就行。
说完,孙军去了赌桌。回家过年的男人,聚众赌一赌,那是必须的,也是检验过去一年你在外混得怎样的重要场所。
和老曹一样,孙军也好赌。不同在于老曹喜欢那种压注式赌法,凭勇气和感觉;孙军则是打麻将斗地主跑得快之类的,凭技巧和反应。老曹赌注大波动大,往往一把定乾坤;孙军赌注小波动小,靠积少成多定胜负。老曹输的时候多,孙军赢的时候多。
回北京的时候,孙军在床上对老婆夸下海口:明年我要开着轿车回来,让你成为村里最有钱的婆娘。
孙军和孙青峰的摊牌是在第二年的元旦后春节之前。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个时间段,新春图书交易会刚刚结束,孙青峰身上有大量的收款和定金。
说话的时候,孙军刻意将“您”改为了“你”以传递出某种信号。你看,咱这一做就两年了,钱应该赚了不少。你把我的钱算一下,提出来。
……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是想提取我的报酬,这算不算是个想法?
……我是说拿钱干什么呢?家里盖房子?或者想自己做点别的什么生意?
我要提取我的报酬。跟你说的这些没关系。
……好吧。回头我算算。问题很突然,孙青峰没心理准备。
我已经算好了。这是截至上个月底的每月回款账单复印件,你拿回去核对一下。孙军递上整理妥帖的账单,最上面是他俩签订的协议书复印件。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有备而来吗?
可以。孙军不否认。
好吧,具体的数额我回去算完再说。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先跟你交流一下。这两年你辛苦了,为公司出了不少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所以,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现在的问题是这账不好算呀,算不清。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公司的开支非常庞杂,你每天用着花着感觉不到,月底做账的时候我才知道触目惊心是什么意思。第二就是债务问题,批发商和出版社欠我们好几百万,我们呢,欠印刷厂、纸厂、照排设计公司还有作者稿费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万。欠我们的能回来多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个未知数。我们欠别人的,那是真金白银,一个不可能少。所以,到现在为止,账目上肯定是赚了,而且赚了不少,但实际上是赚是赔,不瞒你说,我真搞不清楚。你能解释这账目数字和实际数字之间的关系吗?
孙军摇了摇头,我没你有文化,但我不是不明白道理。你跟我说这些,我答不上来,但我知道你的真实用意。我今天提的问题非常简单,要我的报酬。你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按事先说好的算一下,然后把钱给我。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这些跟你没关系?孙青峰换过一种进攻套路。
跟我有关系。跟我提取我的报酬没关系。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负责发行,外面欠着几百万回不来,跟你的报酬竟然没一点关系?孙青峰提高了音量,切人他想说的话题。
这话我也不爱听了。按我们的协议,跟我的报酬就是没关系。孙军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思路。
这是你的责任!货款没回来说明你没有完成工作任务。你说你明白道理,我想知道你的道理是什么?
……我不想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性质就变了。你回去看看协议,把账算一下。明天下班我等你来。孙军毫不示弱,而是针锋相对下达时间期限。
我们已经在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不要逼我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报酬!我做的工作相比我的报酬绰绰有余!这一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我不会跟你多要,因为我信守承诺!这世界凭嘴巴去说那是没鸟用的,需要的是实干,就像我一样!孙军抡起胳膊一拳砸在书桌上,“啪”一声,桌板凹瘪成V形。孙军警告说,这方面我比你强!你信不信?
孙军一反常态的过激举动大大超出了知识分子孙青峰所能想象的范围,大惊失色!他意识到这位堂弟曾经是新发地水果批发市场的搬运工,辛苦劳作一天之后还能从下班到午夜一直骑着三轮车沿街贩卖水果,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孙军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下班后我在这等你。
第二天下班后,孙青峰没有来,也没来电话说明原因。孙军等到八点,长长地叹了口气。砸桌面只是孙军设计好的第一招,为此他还做了些准备工作,事先把桌板下面的横梁给去掉了。不过没关系,这招不灵,他还有第二招,第三招……埋语说屎难吃,钱难赚,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步步升级!
孙军出去吃了碗拉面,完了再去洗头房找按摩小姐宣泄了一番。到那个时候,孙军依然属于靠工资生活的外来北京单身男,还没经济实力去宾馆或桑拿中心找更高级的小姐,更没条件去找固定的小情人。离开洗头房时他回头望了望那昏黄的霓虹灯小门脸,心说但愿这就是最后一次光顾了。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孙军直接去了孙青峰的单位。那家出版社孙军熟悉得很,经常要来,他们的书稿就在这里拿书号,以孙军的名义,孙青峰暗中关照。孙军一路点头哈腰打着招呼就进了孙青峰的办公室,进去反身把门关上。
你、你要干什么?孙青峰甚是紧张。他俩的关系在出版社是绝对保密的,这涉及孙青峰的职位、升迁以及饭碗问题,非同小可。可孙军这小子今天就是特意冲他这软肋来的。
孙军不说话,一把将桌上的东西,还有茶几上堆满的稿子全部扫地下。然后又要去掀翻书橱―孙青峰快步冲上去,用力抵住书橱,急切而又轻声地哀求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外面会听见的!
孙军扳住书橱没撒手,也没继续往外拽。一字一句地对孙青峰说,你什么都有了,名誉、地位、家庭、学问,现在金钱也有了,女儿也出国了。我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好东西就是两年来我的报酬,这是我的命根子!你竟然想不给我,想反悔,想耍赖!我倒要问问你,想身败名裂吗?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给,给,给,你的钱我都给你。今天下班我们去公司解决这事好吗?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一定!一定!
孙军余怒未消,好半天才咽下一口气。他松开手,什么话不说,转身出了办公室。
孙军没有忘记给孙青峰把门带上,也没有忘记依然一路见人就点头哈腰打着招呼离开出版社。
下班之后,孙青峰没有来,晚上来了电话:你今天的表现太过分了!你他妈的过河拆桥耍流氓会遭报应的!我收拾不了你老天会收拾你。这事我需要认真想想,我想好了会去找你。王八蛋!不等孙军说话,孙青峰把电话挂了。
孙军拿着话筒匪了许久,笑了。孙青峰的虚拟防线捅破了,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