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编辑觉得这就不是文化人干的活,也体现不出水平的高低,充其量只能叫做文化工匠,只要能把句子写通顺,是个人都能干。
痛苦呀!痛苦!工作中彭编辑时不时会不由自主地仰天发出叹息。
彭编辑意识不到在所谓的畅销书市场,水平高低绝对是存在的,而且区别非常非常大。它直接决定着创造财富的多与少,那可是最实在最具体的真金白银。只是这里编辑的水平主要体现在对市场、对读者的把握和理解上,而不是编稿子本身。如果你用编稿子、写稿子的水平去衡量一个畅销书作者的水平只能说明你的无知和愚昧,只能说明你还是个狗屁不懂门外汉。编出一本稿子虽然辛苦烦琐,但其重要性却不如给稿子起个好书名,甚至可以说一半都达不到。
痛苦呀!痛苦!成了彭编辑的口头禅,也成了大家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和记忆。他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彭痛苦。
问题是自以为了不起、水平高人一等的彭痛苦,以这种心态和认识去工作,就不可能当好文化公司的编辑,也无法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留在北京混的理想―这是他和石大兴最大的区别所在。这也决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像石大兴那种不仅能在北京混下去而且能在北京当老板赚大钱的文化人。
当然,彭痛苦也不是没自己的想法和思考,只是他的想法和思考没有充分考虑老曹的实际情况,所以,都被老曹忽略了或者说被搁置了。其间,彭痛苦曾给老曹递交过一个策划方案,做外版书。
外版书?怎么做?老曹说。
我认识人,可以去买。美国的, 日本的,韩国的,欧洲的都有。随便我们挑选。
是外文书?
外文,得找人翻译。
一本外文书版权买过来要多少钱?
通常一千到两千美金。
翻译一本书大概要多少钱?
那要看请什么档次的人翻译。
中不溜的,一万元够不够?
一万美金肯定够了,一万人民币肯定只能是起点。
老曹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当场否决,花几万块钱买一个稿子,不合算,找组稿公司买稿子也不要那么多。老曹说,我们就做口才语言类图书,大方向不能变。别胡思乱想了,抓紧时间把你手头的稿子编出来吧。
彭痛苦无语。以老曹的水平,还认识不到彭痛苦这个策划方案对他其实是很有价值的,如果采纳并且坚持走下去,不仅能够解决策划问题,还能解决稿源以及书稿的质量问题,那样的话公司的寿命将会长久许多。
《口才ABC》《演讲ABC》比较简单,资料好找,相关内容都可以往里放,彭痛苦按时完成了编辑工作。《口才与性格及其他》《演讲与性格及其他》却遇到了编辑困难,由于选题的角度比较刁钻也比较专业,相应的资料找不到。这也是彭痛苦不熟悉业务,在策划时自己给自己设置下的障碍。
没资料就没法编,走投无路的彭痛苦只好找老曹诉苦,想推托或换一个书名。
老曹不由分说一口回绝,大手一挥说,改写呀,哪有那么多现成的资料?差不多的内容就拿过来改,改了就对上了。
改写?改……彭痛苦心想我知道改写,改写太多不就成创作了吗?我拿你五千块钱一个月,你好意思叫我来为你搞创作?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话不怕让风给扇了舌头?
做不好,做不了,还有了怨言,彭痛苦在AAAA文化公司的日子也就快干到头了。
第三个月,稿子没有按时编出来。老曹问他怎么回事?彭痛苦解释说两本书同时在进行,有点慢。老曹迟疑了片刻说,好吧,下个月一起出来也行,反正是一起操作。
之后,《口才ABC》《演讲ABC》上市,反应平平。老曹再看彭痛苦就更加不顺眼了。
第四个月结束的时候,彭痛苦只完成了一个稿子,他解释说另一个稿子还差一点。
老曹不客气地说,你就是差一个字都不行。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明天你不用来上班。
不用来上班……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你被开除了。
……这么简单就把我开除了?彭痛苦不相信老曹是说真的。他从眼镜上面瞥着老曹,依然露出那股讨厌的不屑神情。
有纪律就必须执行,谁也不能例外。
……那好吧,跟我结一下工资。
没完成工作,你结什么工资?
你不可以这样!违反劳动法!
是吗?如果你在我这里睡一年的觉,我是不是也得给你发一年的工资?
我给你编出来了三本书,其中两本已经在市场上为你赚大钱,效率够高了。
老曹“霍”一下跳了起来,骂道,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想跟你急。等你给我赚大钱,爷老子早棺材里挺直了!你是扫帚星专门派来要我破产的人,你明白吗?你不是想要工资吗?好的,你明天去仓库拉走等金额的图书,你看看你编的死书在仓库里积压了多少,如果用那些书把你小子活埋了,就是FBI用探测器都找不到你!
你——彭痛苦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紫。
老曹一指门外,呵斥道,看在你一个废物祖宗的分上,爷老子懒得收拾你,给我滚!滚!
彭痛苦受了委屈发泄不出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摔摔打打,嘴里骂骂咧咧。流氓!地痞!小人!不遭报应,天理难容……
阿漆循着声音探头进来,彭老师,你这是千吗?
那王八蛋把我给炒了!彭痛苦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张牙舞爪地说,我他妈早就在这干腻了,他不要我,我还不愿意伺候他了,什么东西!
阿漆明白怎么回事了,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怜悯,像彭痛苦这种迁腐的文弱书生,本来就不应该来北京混,更不应该在老曹这种老板手下谋生。阿漆安慰性地拍拍彭痛苦的肩膀,说,你这样想就对了。他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问题是你不适应他那一套,你玩不来。走也好,此处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找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待着,至少图个心气顺。
彭痛苦继续收拾东西,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只有痛苦,说什么都不适合。
你这是准备去哪?阿漆关切地问。
我……彭痛苦低着头,摇了摇。
没联系好?
就刚才发生的事,我没一点准备,去哪联系?
那先别收拾了,找好地方再说。
这……行吗?
没事,你就踏踏实实待着吧,有我呢。宾馆后面的员工宿舍老曹几乎是不光顾的,阿漆只需跟老六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阿漆,谢谢你!落难之时雪中送炭,彭痛苦竟然有些硬咽。
彭痛苦这一硬咽,阿漆也难受了起来,赶紧撤退,我先去忙了,晚上你如果没出去我请你吃饭。
彭痛苦一走,编辑部主任的位子就又空出来了。不过,有了明确编辑思路的老曹已经没那么焦急上火了,一面自己亲自负责编辑部的工作,一面继续寻找物色新人,遗憾的是却没有一个能够符合他的心意,新人来来去去,最长也超不过半年,老曹也就一直成了事实上的编辑部主任。
老曹后来索性改变对编辑部主任的期望,新人一直在招,差不多就放那位子上,但你第一任务是按老曹的思路和要求编稿子,这种水平你必须具备,也是你混饭吃的本钱。然后,你还得进行选题策划,把你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公司采不采纳你的建议,由老曹看着办,感觉好,老曹也会挑着做几本试试。赚钱了,你继续策划继续干,不赚钱,立马走人。老曹心想这就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个来的人都得留下点值钱的东西,至少也必须起到帮助老曹提高水平的作用,一旦让老曹觉得你没什么东西了,你也就没理由待下去了。
老曹总能找到办法将不利的局势扭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公司不是人才培养基地,更不是福利院。
由于老曹准确而有效地抓住了石大兴和他共同开发出来的语言类图书的财富宝藏,并且坚定不移地挖下去,AAAA文化公司赚钱的大趋势也就始终没有改变。当石大兴备选的选题经老曹操作完成投放市场并且产生出效益之后,老曹终于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回行了,算是彻底在北京扎下来了。
在老曹的心目中,北京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既然扎下来了,当然就必须开始搞基础建设,把根基扎稳固。大家说到底都是俗人,做的也都是小事,老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买车买房。
关于买车,有朋友建议老曹一步到位买辆奔驰,老曹想想认为不妥, 自己坐奔驰老板还有点小,再说奔驰太贵,没必要。老曹的参照人物是孙军,当年孙军开的是辆1.ST奥迪A6,那就买辆2.4的奥迪A6吧。老曹觉得比孙军强一点就可以了,也是必须的。
1999年北京鼓励老百姓买房子,首付款比例20%有的还可以商量,贷款的利率也低。农村出来的老曹对房产有着特别的感情和认识,在这个问题上他既不犹豫也不吝惜,大手一挥,一步到位!
老曹的一步到位就是一口气全部拿下,包括两套住房和一套办公用的写字楼。老曹不屑地说,不就是贷点款吗?有什么呀。
房子买下之后,老曹那胖猪一样的老婆却不肯来北京住,说她舍不下东北最后剩下的一家眼镜店,说她在东北挺好,习惯了。这让老曹有点不高兴,明显是对老曹没信心。老曹没想到他的老婆其实比他看得更远,有意给他留一条后路。倒是老曹的儿子高中毕业之后捞了个大实惠,欢天喜地从东北来到北京,一来便有了自己的房子,每天油头粉面地过上了“富二代”生活。
因为有足够的专业文字水平和市场意识作为基础,“顺势”文化公司业务的拓展比石大兴预想的要顺利。作为一个文化人,石大兴从商有他的优势也有他的劣势,他需要学习和提升的是社会化的能力和商业性的认识,而在不可避免的人与人的较量博弈中,力量感的不足是他最大的遗憾,也最令他头痛。
一旦涉及利益问题,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老曹式的强蛮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智慧,是非常有效的一种手段,也是普通人尤其是文化人所难以具备的能力。
那天,石大兴把一部完成的稿子给一家公司送过去,并准备按约定拿回编稿费。
老板是个豫东大汉,姓莫,热情豪爽,在书刊界的实力和影响比老曹要大。他让石大兴稍等一会儿,指示编辑部主任把稿子拿下去进行审读验收。
莫老板留下石大兴聊天,说话很实在,这次做一本稿子是少了一点,主要目的是试一试,如果反应好,他将考虑把编辑书稿的工作全部委托石大兴的“顺势”公司来进行。他认为自己手下的编辑不行,文字水平差,不懂市场,而他也一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
莫老板有这种认识,无疑是石大兴最佳的发展对象。石大兴回应道,相信自己的工作不会让莫老板失望,也期待着进行下一步大规模的合作。
办公室除了莫老板还有一个小伙子,一直坐在一边旁听。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架一副无边金色镜框的高档眼镜,穿着简洁时尚,给人的印象清爽透亮,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莫老板谈完了稿子的情况,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介绍说这是他的弟弟,并拿他说事。我这弟弟和你一样也算个文化人,大学毕业,喜欢读青春文艺小说,但没什么出息,跟我干几年了,什么事做不来,想法还不少。这不,听说你要来,说有个想法要跟你聊聊。
石大兴听出了莫老板的言外之意,对他这个弟弟颇有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拿他没办法。
小莫没有计较哥哥的说话方式,接过话题和石大兴聊,说,我和阿漆是朋友,他老跟我提起你,说你水平很高。是我要我哥去你公司组稿的。
是吗?那我得谢谢你!也谢谢阿漆!我跟阿漆也是好朋友。
你对文艺类小说怎么看?小莫说。
石大兴有些犹豫,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这问题他不好聊。文艺类小说大多是找作者直接谈,没组稿公司什么事,组稿公司的编辑们也写不来文艺类小说。于是,石大兴谈了谈自己的看法,认为真正能写小说的作者很少,市场上绝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其实都是粗制滥造的作品,十本有八本根本卖不动,当然,一旦卖开了,销量还是很大的。这就不适合公司批量、系统、长期地去运作和生产。这就像渔民出海捕鱼,网网都能打到鱼,这才好作业,至于鱼大鱼小鱼多鱼少是另一回事。如果总是落空,总是落空,不留神才来条大鱼,那就叫撞大运了。
对!对!我跟你的看法一样。莫老板说,做文艺小说跟赌博没区别,凶多吉少。
青春小说呢?小莫不为所动,青春小说可以回避你说的写作水平问题,写差一点无所谓,只要热闹好看能糊弄少男少女就行。一旦卖开了,销量非常大。
石大兴一愣,小莫显然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说得挺在行在理。但青春小说类稿子不好把握,需要一种另类的感觉,常常是水平越高越看不准。石大兴觉得自己就不行,不仅写不来,连看都看不懂。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前提是要看准,而难度就在于不容易看准。不过,话说回来,看准了做什么书都赚钱。石大兴这话其实是说给莫老板听的。
是。是。莫老板点头表示认可。
小莫找石大兴探讨这问题无疑是找错了对象,石大兴不可能帮助他去说服莫老板转型做文艺小说,那不成了故意砸自己的饭碗?
中途,编辑部主任进来要石大兴过去一下,说有几个问题需要当面请教。
编辑部主任又瘦又小,满脸菜色,架着副廉价的塑料眼镜,但表情严肃。石大兴跟着他往外走,没去编辑部,却去了楼道尽头的楼梯口。编辑部主任说咱先去抽支烟。
楼梯口没人,特安静。编辑部主任开门见山说,石老师这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呀。
……怎么这么说?石大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我,我就是卖稿的,卖稿为生。
没事,砸就砸吧,也不是什么好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