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回舍屯,坐落在华北省石门市西北四十公里外,太行山的东麓、滹沱河水畔的一个小山村。挟煤炭省与华北省的交通咽喉。
三十年前,潘老爷子潘天寿,从井陉出发,一根扁担挑着俩箩筐,落户在了东回舍屯。
老潘家,三代人经营着一间街尾的的裱糊铺子讨生活。
铺子里经营的是香烛纸箔,黄幡宝盖,糊窗裱顶。
你可能问,为什么不叫纸扎店,白事铺子或者花圈寿衣店?说起原因来,这就要从裱糊匠这一行当谈起。
裱糊匠,用潘老爷子的话讲,这他么的是一门手艺。所谓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学手艺可不是什么低档的事情,虽不能大发财源,又比不得当官吃饷,但终究能填饱肚子娶婆娘。
在老年间,作为裱糊匠,你得掌握三门学业。
这头一门学业是伺候死人的灵堂楼库,车轿骡马,金山银山,金童玉女,迎魂幡,灵花船桥等等烧活。
这第二门是伺候神仙的黄幡华盖,玉童马匹,凤冠霞帔,袍带靴帽,还有各种还愿的东西。
除了伺候鬼神,还得伺候活人。新老房子糊顶棚,春秋两季糊窗纱窗纸。
现在年月,生活水平提高,早已没人糊顶棚糊窗纸。
铺子的经营项目只剩得孝敬鬼神。
这孝敬鬼神也得跟上时代潮流,比如说,现代人用的电视电脑洗衣机,汽车手机微波炉,活人用什么,鬼神就得用什么。脑子要活泛。
伺候鬼,又孝敬神。这就是称作裱糊铺子,不叫白事铺子的原因。
您要问这世上有鬼神吗?潘老爷子不好肯定,不过他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怪力乱神,敬而远之。
三伏的天,热死狗。潘驴子眯眼端详着工作台上刚裁剪好的纸活,汗水已经浸透了汗衫。
捋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他心想,这裱糊匠天生就跟夏天犯冲。别人家悠悠地吹着电扇,我这儿只能热透了摇两把大蒲扇,不是咱省那块儿八毛的电费,是生怕那电扇一吹,满屋子做好没做好的纸活都被吹得乱七八糟毛羽零落前功尽弃。
打后院吃罢了晌午饭,潘驴子折回铺子着手制作过半的纸人。毛笔着墨,刚点上纸人的一只眼睛,潘驴子就昏昏沉沉得直打瞌睡。
“真他娘的春困秋乏夏打盹。”
撂下糊了一半的纸人,潘驴子打了个哈欠,收起裁纸案上的彩纸麻杆竹篾剪子尺子浆糊罐裁纸刀。一倒身,躺了下去,摇着蒲扇忽忽悠悠地睡了过去。
潘驴子,潘天寿的孙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在村中高中念了三年高一。
连续念了三年的高一,潘驴子的学习水平之低,不言而喻。
在村中同龄人口中流传着无数关于潘驴子大闹学堂的段子。
比如,小学六年级时,老师要检查学生们对叶挺将军《囚歌》的背诵情况。
教语文的罗老师,龅牙金鱼眼,走起路来还有点O型腿。学生们背地里亲切地称他为罗圈腿罗老师。
罗老师嘬着大板牙,唾沫横飞地侃侃而谈。
“《囚歌》是近代革命家叶挺将军被囚禁在崇庆渣子洞时创作的一首白话诗。全诗明白晓畅,通俗易懂,感情炽烈,气势豪迈,正气盎然。就是唵!”
“就是唵”,这是罗圈腿的口头禅。
“就是唵!”潘驴子扯着驴嗓子起哄学舌,末了还唵唵地学了两声驴叫。
驴叫声引来了哄堂大笑。
罗圈腿顶着羞红的脸蛋子,气急败坏地指着潘驴子。
“潘马虎,你给我站起来,背诵全诗。背不下来,板子伺候!”
潘驴子吊儿郎当站起身来,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地背诵起来。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就是唵”
潘驴子磕磕巴巴一边背诵,一边低头偷看课本。不期然的一句“就是唵”,又引起了满堂的哄笑。
“安静点!别笑了!再笑,全班抄写课文五十遍!”
课堂上嘈杂的笑声和喧哗声戛然而止,罗圈腿指着潘驴子,“接着背!”
潘驴子赶紧把目光从课本上收了回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肚子里爬出!”
“哈哈哈!”课堂上再次爆发出了惊天的哄笑。
“太搞笑了,从狗肚子里爬出!”
“潘驴子,你应该是从驴肚子里爬出。”
课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人理会在讲台上气急败坏声嘶力竭高喊“安静”的罗圈腿。
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全班被罚抄写课文五十遍,潘驴子一百遍。
虽然潘驴子上学学不明白,但也不妨他有一双巧手和机灵的脑瓜。
潘驴子从小跟随潘天寿学习纸扎,满屋子的纸屋纸马,他只需看老爷子做一遍,就能够学习个七七八八,像模像样地裱糊出来。
这裱糊的手艺,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到了潘驴子十三四岁,他已经可以做到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大到冰箱彩电,小到手机MP3,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出来。
潘老爷子眼瞅着潘驴子把他一身的手艺学得一干二净。很自然地把店面扔给了儿孙照看,自己平日里,拉个板胡唱两嗓子HB梆子,生活很是惬意。
潘驴子对于上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晌午在家看店,下午就可能坐在课堂上昏昏大睡。
用潘驴子的话讲,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裱糊匠也需要文聘呀。
至于为啥叫做潘驴子,那就说来话长了。
因为日潘驴子娘稀里糊涂怀上他,又糊里糊涂地分娩,他爹潘卫国大手一挥,赐名潘马虎。
“马虎,马户,合起来读作个驴字,你咋不叫他潘驴子哪?”
潘天寿指着潘卫国的鼻子大骂,老头没指望小学毕业的儿子能给孙子取个如潘安潘玮柏潘基文这般响亮又朗朗上口的名字,但起码,你也不能叫个潘马虎这般马虎又不成体统的名号。
哪曾想,潘卫国尴尬地挠着头,怯怯地说:“贱名好养活。俺这‘保家卫国’的潘卫国,打小体弱多病,到头来还不是靠着‘狗剩’这个贱名生养至今?”
就这么着,官名潘马虎,小名定了个潘驴子。
在众人口中,潘驴子反而比潘马虎名声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