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面的”,我有这样一种思考。走得慢的人,只要他不丧失目标,也比漫无目的地徘徊的人走得快。“面的”也是这道理。如果一辆车不知道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风向对于它都是逆风。“面的”虽慢一些,但它有自己的方向。而相比较而言,它比公共汽车要快吧?去年在北京,我见到过一位拾破烂打“面的”的老头。老人胡子拉碴,穿着脏乱,手拎几个装杂物的蛇皮袋子,很神气地拦截“面的”。我问他拾破烂为啥打的?老头说要到几个宾馆划拉垃圾找他需要的东西。我看见袋里装着易拉罐和茅台酒瓶子之类的东西。他从这个宾馆装完,又到另一个宾馆去,这其间有时间限制,因为宾馆过筛子清理垃圾不可能等他。他箅准了时间。虽然他打“面的”一趟要花十元钱,钽所赚的却是高出车费几十倍的效益。我问他,为啥不打“夏利”?他笑着说,“面的”宽绰,一上午可装个满车杂货。他说话时,一直把破烂说成杂货。我终于明白了,尽管“面的”是慢的,而对于拾玻烂的老人却是快的,因为他的目标极为明确,他打车进宾馆直奔垃圾箱而去。我感到新奇好笑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思考。这不仅仅是打“面的”的问题,而是说明普通人观念的变化。市场经济渗透每个环节,时间便是金钱了。拾破烂的老人还跟我说,他喜欢喝二锅头酒,喜欢喿拿浴。他每星期都去蒋宅口喿拿中心桑拿一回,享受享受。我从这个小窗口,看见了拾破烂老人的另一面。别担心劳苦会使人蒌顿,别担心享受生活会使人堕落,相反,享受生活会使人更加热爱生活。日子将人们浮荡起来,催得人们忙忙碌碌。“面的”不歌息地奔跑在都市,几乎成为都市的一景了。让每位普通人都能感受到“面的”方便,还能看到与“面的”相关连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景观。我们只知道坐“面的”独行,却不知道“面的”在明天将展开一个怎样的故事。也许有一天,“面的”随着社会发展从生活里消失。这是欣慰的告别,还是要产生难以言说的追忆?
“面的”,你发出生活韵律的脚步声,应该以怎样的节奏、怎样的形象才能载动生命的喜讯?这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最关注的文化现象。
田园寻马记
王红家的马丢了。王红姑娘回乡种田,根本用不着马了,马是被她的老爹牵到城里的,马是从城里跑回来的。
王红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被风吹得直抖。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在晴空里移着,田园格外安静。稻田里的河蟹出净,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王红北京农大毕业后,有两年的等待分配,尽管有企业聘请她,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就与同村女友搞了一小块科技示范田,研究开发了一种绿色大米。她们从县城聘请一个技术员,研究超级稻生产。单产一下就上来了,而且是绿色食品。她们是新的产业农民了,有钱自己赚,于是,前不久,她们还搞了一个生态绿色农业园区。超级大米栽培和苹果嫁接,插秧和收割都用大型机械,枣红马自然要下岗了。
傍晚来临,王红开车去了城里。她得看看爹娘,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的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摊点,其中一个老人吸引住王红的目光。老头系着白围裙,戴着臼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被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她马上认出自己的老爹。她走过去跟老爹说了话,王老汉乂急着追问她,枣红马找着没有?她说:没有,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看样子找不到枣红马,爹的防线就要崩溃。“爹,别难过,我帮您找找,啊!”王红懂得爹对马的感情。
哥哥和嫂子劳务输出了,老爹和老娘要搬到城里搞三产,留在地里的王红也不会用马]这时的枣红马就成了累赘了。搬家那天,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走到王老汉跟前来,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怎么处理?王老汉脑子忽悠一颤。这些天忙乱了,竞然把枣红马给忘记了。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做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它了。听王红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的。卖了它?王老汉怕马受了委屈,杀了它,自己又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二年,从感情上难以下手哩。王老汉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敲响了王红的窗户。王红被老爹敲醌没来得及梳洗,就跟老爹商议枣红马的归宿。王红和她娘意见一致,她怕老爹心里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王老汉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王红。可是,谁来杀马?
找不到合适人手,二哥却带着解放汽车来了。他是来装车搬家的,遇上杀马的活,显然有些怵手。操刀之前,先要把枣红马捆绑起来。马在院里奔跑,二哥满脸寒光一闪,腮上绷出筋来,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跳起,鬃毛飞乍,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来。司机和王红赶上来,齐手将枣红马绑上,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杀吗?”二哥狠狠地举刀问。王红看了老爹一眼。王老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王红大声喊:“杀!”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哗地淌着眼泪。王老汉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天还寒着,王老汉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下来。王红喊了一声爹,二哥回头看了看老爹,操刀的手落了下来、、“别管我,杀吧!”王老汉缓缓站起身,看见儿子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马!我的马!”老爹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别杀啦!”王红说。
人们七手八脚把王老汉抬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二嫂赶来,家俱和杂碎都装好了,王老汉才慢慢缓过劲来。王红告诉老爹,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马也不怕。王老汉马上就精神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出奇地耀眼,县城的高楼柔和得发亮。王红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没见踪影,她忽地想起乡下的田地。枣红马是与王家的赍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恋地,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呢?王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钽愿枣红马在那里,可以听见它淸跪的饮水声。王红把汽车停在路口,独自走上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成了血一样红。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她学着老爹的样子喊:“喂!喂!”不知爹为什么喊枣红马总是喂喂的。渐渐地,她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糊味。走到果园那边,还看见砜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她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当顶的阳光浓烈、散碎,像火点子烫着她的脸、手和脖子。深色套裙的颜色都有些发浅。她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近了,发觉几个孩子蹲在十坑烧下豆。儿枚祜黄的苹果叶?,飞旋着,落在王红的头顶和衣领里。王红间:“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我们救死扶伤!”另一个孩子说着。
一个孩子给马喂着烧土豆。马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王红低头看见枣红马,急急地跑过去。看见枣红马低头鸯脑地卧在地沟里。“喂!”她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收去,颤颤地抚着枣红马的胖子。根本分辨不出马是枣红色还是灰土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跳跳的。马在绝食,看出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天吶!”王红梦一样呆着,心一灰透底。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头,身体缩回去。她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你看看我,是我哩!”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眼睛,点点渗出泪珠,面目出现少有的慈祥。她走进苹果园,看见树枝上还挂着一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丢下的。金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阳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轮红月亮划过夜空。她伸手摘下这只红苹果,慢慢递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咙里乱动,鼻子里依然吐着气,弄得她的手指湿漉漉的。
“你吃一点,吃一点啊!”王红和孩子们都喊着。王红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两口,将嚼碎的果渣和汁液,慢慢塞向马嘴。马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看了她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傲弱地喘气。王红慢慢蹲下来,伸出温柔的手,抚摸马的头、马的脖子,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粗糙肥沃的土地。她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马在她的抚摸中,突然一软,噗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王红再也蹲立不住,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王红对枣红马也是有感情的,她不仅是留恋,也是对明天新生活的感动。枣红马自己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她们,但是马对她家的贡献将永久留在心中。
第二天,王红把老爹叫来把枣红马厚葬了。可是这个“田园寻马记”给了我们很多的伤感和惆怅,也使我们对农村新青年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