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父亲曾是军人,后又当警察。他父亲因为正直而屡屡挨整,他自己当过几年工人,当过地质队的队长,至今自己仍是一名普通干部。他不媚权,不媚钱,只认做人的准则。可谓爱憎分明。这一切,对于他的人格和个性的形成自然产生影响。他周围有个“闽子”,不是文人“圈子”,而大多是城市产业工人、普通百姓,包括京剧票友们。他写了作品,没发表就让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喜欢。他对普通市民的血肉相连和貼心了解,奠定了他创作中关注社会现实,关心人民群众疾苦,为民请命的基调,也使他作品拥有了更多的读者。
有人说,谈歌小说非艺术因素多。谈歌沉不住气了,他说,我就是要明说,小说与大众接轨,我就是要写给工人兄弟。工人不僅艺术吗?他们在劳动中的美,是最真实丰盈的。大的基调定下了,其实,谈耿也在研究提高艺术品位的问题。当我们读到他最近发表的《危矿》和他发奉的百余篇笔记小说时,能说是“非艺术因素”使他成功的吗?他说,艺术诞生于民间。
在北京开会时,有一位做服装生意的女老板找他,让他帮助写剧本。谈歌拉上我去见这老板。女老板没见过谈歌,只是给他写过一封读者来信。她从“谈耿”这个名字分析,谈歌本人一定长得帅。见到后,她似乎有些失望,她不明白这“身板”的男人,这瘦弱的身躯,作品中是怎样激奋起来的呢?怎样去忧患别人?谈歌不在场时,女老板曾跟我打趣说,这个谈歌长得真像“天下荒年”里来的人。我笑笑说,人不可貌相,看看谈歌那两道重眉,还有,他的力量是来自骨子里的!他唱京戏时可谓是字正腔圆,底气十足啊!女老板说等有机会一定听谈歌唱戏。我说,谈歌是性情中人,他唱戏跟喝酒一样,不对路的人,他是既不喝又不唱的。果然给我说着了,谈歌最终也没给这女老板唱一句。通过这件小事,我觉得谈歌是复杂的,也是透明的。
过了正月,谈耿又进入了紧张的创作。创作之余,他心里还想着保定老城根儿下的票友们。这里都是普通人。谈歌曾对我说,票友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彼此面熟,谁也不知道彼此姓名及职业,不问,就是唱戏。这里有许多人生况味,有商潮里找不到的人间真情和友谊。我不会唱,可我能想象这里的乐趣,人生难得的乐趣。戏里有他人生光阴的长河,戏里有一瓣恒久的心香。打电话时,听说谈耿又找票友们唱戏去了,我放下电话就想象老谈兄佝腰摇头,有板有眼地唱那段《空城计》,还有保定老城根儿下的胡琴声。我眼前晃动谈歌的身影,还有他的唱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生命是一条河,乡村便是每一条河的源头。乡村作为我们的背景和摇篮,滋养着乡人。就是远离土地的都市人,也挣不掉与乡村脐带般的深远牵系。作为本土作家,感受了乡村的苦难,也谛听到了乡村变迁的脚步声。感受乡土那种一触即发的疼痛,也会看到土地上澎湃的生命和生机。当生活激活我的想象,我便感到创作不仅仅是兴趣,一切有关乡村的叙事,便有了一份深重,多了一份亲情,添了一些责任。
中国是个农业大国。文学的眼睛永远凝视这片土地。让文学紧跟时代步伐,让文学根植于人民和大地之中。这些真理性的口号,我们喊了多少年了。时代主流在哪里?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恐怕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社会转型时代,农民的精神痛苦与矛盾是丰富而有况味儿的。乡村历史与现实、新与旧之间相互纠缠,渗透和挣脱。我茫然。几年前,我进行雪莲湾风情系列小说创作时,试图在乡村多情的沃土上挖一眼小井。1991年春天,我从城里到渤海湾涧河村挂职深入生活时,想将这里的风情写得清丽些,可是渔民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沉重,迫使我不能太轻松。真正走进农民中间,就会发觉,个人的孤独悲哀微不足道。时代与社会的联系十分突出。生活把什么没有展示出来呢?如今的乡村是日新月异而又充满诱惑的世界。中国社会成员大多是农民,就整体来说,他们仍然是活得最苦的一部分,对于急剧转型的商品社会,他们缺少思想准备和心理承受力,他们不能一步入阁,走向真正的富裕,却失落了文化传统秩字,每前迸一步,都是以道德和精神沦丧做代价的。乡村开始零乱,脚步匆忙,为生存奔忙的个体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无论是坚守乡土进行变革的农民,还是弃农逃离家园闯荡都市的农民,都在经历一场从没有过的灵魂的震荡与洗礼。农民问题,一直是社会重要而敏感的问题。关注人类的文学理应表现他们。可有时,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它的残缺。农村改革解放了生产力,可是乡村又不断出现干群矛盾激化、产销失衡、打白条子、盲目引资、资源浪费、新的浮夸现象以及出国热、上城热等,为社会提出各种难題。我们茫然,无法理解它,但要正确把握它。这些严峻的问题并不能剪断我们的乡村情结,谁也无法否认,乡村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革。我们还是发现弯曲绵长的乡路上开满鲜花,把对土地的深情歌唱还给乡土。乡村的新故事酝鷗着新的生命力,乡村温情的童话展现在自然的怀抱中。农民的淳朴、坚韧,乡村变迁的脚步声,虽然充满悲怆的情调,但是人与土地的美质熠熠生辉。这里,道德的评断和审美的评价代替不了历史的评价。作为村社文化的最后光环,正随乡镇企业的发展和道德演变而变化,既写出了中国老一辈农民辛劳而盲目的生存奋斗史,又透示出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景观。文学,虽然不能够一一解决农民问埋,但是,它们应有的步隳和形式,以血肉丰满的农村新人艺术形象,向农民的生命意义、生存状态发出凝重的叩问和深情的呼唤,其深隐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乡村自身了。我们对乡村与土地的深情与理解,会拓展文学的表现空间。大地的丰厚意蕴,孕育并导演着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
我们的种种人生。沸腾的现实生活总是将乡亲们纯朴自然的乡土状态打破,造就特殊的人生规则。乡村的四季,一块块土地解冻,又有一块块土地结冻。我的创作从海上走到平原,在故乡的大平原上,我看到热土也看到了冻土。1995年秋天,我跟踪了一家乡镇企业破产全过程,有了一些想法,也听到一些农民企业家的心里话。农民企业家和乡镇企业的工人面对破产与城里人不一样,因为他们还有土地种。同时,我回老家给母亲的口粮田办过户手续,二叔在村里截住我,让我帮他到县城告状。二叔是村里的售棉大户,他说村里又要重新分地了,他与村里的包地合同作废了。细一问,我才知道,有两部分人还乡。一部分是破产乡镇企业工人,一部分是上城打工人员。他们在九月里还乡是奔土地来的。我没能待到分地那天回城,二叔也跟到城里。我带二叔去县政府,到了县政府门口,二叔扭身不进了。他湿着眼睛说,咱不告了,都得有碗饭吃吧。我记住了此时二叔痛苦的脸。在年根儿,我听母亲说二叔一冬都在开荒地。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悲怆的声音。冻土是博大的,冻土又是残忍的。冻土与热土的衔接点上,嵌有传统与现代相递嬗的瞬间景象。
今年秋天,又有关于土地的消息传来。县城北关的一个村,上企业、卖耕地。耕地竞被南方几户农民买走。我去后才知道这几户温州农民曾是给他们打工的。今年企业破产,村里农民又从温州农民手里租地种,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别人打工。与我同去的一名记者感叹一声,农民啊!他这一叹,促使我在村里多住上几天。
我曾对朋友说,今年是我大开眼界的一年。我有幸过长江,到了南方珠江三角州的南海罗村,看到了经济发达的乡村。7月份,我又有幸到大洋彼岸的美国,看到了美国的乡村和美国的农民。在汽车里,坐在身边的陆天明兄问我,看到窗外的美国乡村有何感觉?我一时找不着感觉,只说,这成片的庄稼地里看不见劳作的农民。而且我还看到了美国农民用大片耕地搞装饰。肥沃的小山上,有美丽的小房子和一棵茂盛的树,余下的是一片草坪。我说人家人少地多,我们人多地少,先吃饭才能去想那片美丽。这片美丽好像与我们无缘。回到我们河北的乡村,再全面清醒地认识我们的改革、我们的土地和我们的乡亲。这时才看到,深入生活不能盲目地陷入,还要头脑淸醒地跳出来。对生活的亲近和距离都是文学所需要的。深人生活的过程,也是我们作家自身成长的过程!特别是青年作家。
面对现实的写作,是需要现实精神的。有人说,就农村题材作家而言,现实精神就是土地精神。中国乡村的土地精神是什么?回望田囷的早晨,万情浦动。时代没有摹本,只有不穷的精神。文学需要承接这种精神,背负这沉重,亲吻大地,抒写人间情怀,透视时代变革的辉光。
我觉得拥有土地的人,是最富有的人。土地上成熟的果实是根和叶,即使流水冲走了叶,还会留下根的。过去热情单纯的预期,一再让我们误入歧途。丰厚的生活需要精美的艺术形式,但内容和形式却是不可分割的。我们怎样看待“生活流”,站在时代、哲学和美学高度穿透生活,把握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我觉得自己还需艰辛地努力。
现实精神,一直像火炬,在我们的土地上冷静地燃烧。它能照见坚韧的民族心性,也能触摸农民劣根的精神内核。源于生活的文学必然孕育着、生长着,因为土地永存。带着乡愁的情结寻找家园,我们想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