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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韩子悲歌

秦王政十三年正月朔日,嬴政驾临广德殿,百官拜年走出朝纲后,嬴政留下李斯、桓龆、王翦三人,一切黄门执事全都驱于殿外。嬴政道:“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今已十三年矣。寡人幼有大志,欲奔腾万里,南至南越,东至朝鲜,西至戎夷,北至匈奴,并六国之地。自三皇五帝以来,华夏便是一家,今何为而分裂之?只有合之、并之,才为华夏万古之福!寡人今欲先伐赵国,打通我秦兵东出之门户,尔后再加兵诸国,逐个吃掉。不出一年,天下可混一矣!混一之日,寡人同尔等,东登泰山观日出,南临禹穴寻古。此乃男儿大志,各位以为如何?”

李斯道:“陛下之志,自古未有,只有圣帝哲王,才能翻大海、淹长陆!”

桓龆道:“陛下之令即出,桓龆等赴死就道,也要征伐六国,以合并之!”

王翦道:“陛下有一统天下之志,翦等百战沙场,毁身沥血,又何辞乎?”

于是嬴政决计,用桓龄为大将军,提大兵十五万,直取赵国平阳。秦王政道:“桓卿领兵先行,寡人随后也至河南,为卿之辅军!”

秦王政和他的三个信臣定计之后,豪饮一席,挥剑以歌,雄心跃跃。

正月半,桓龆统马军五万,步兵、车兵十万出函谷关,势如飓风狂雨,直扑赵国之平阳城,大有一拥而破之势。

平阳在邯郸之南一百五十里,为赵国开门启扉之地。平阳若失,秦兵入邯郸,就如履平地了。

秦国大军来攻平阳城的前一日,平阳守将赵猛,把守兵三万懒洋洋地列好了队,讲了一番保国安民之语。分调上城守备。最重要的是派三匹飞马的将军,拿着一封插着鸡毛的告急之简,往邯郸城方向飞驰!只要一告急,赵王就吃不住劲儿了,必定发兵来救,折腾一些日子。但不论是怎么地,秦兵每次都得一块地方才肯退去。这次,赵猛想:“不把平阳城送给秦王是不会太平的。”

秦兵攻城甚急,其势之大,难以抵挡。赵猛命一些军卒敲着大锣,召唤平民上城同守。总算守了几天,城没有破。桓齿哿并没有死命攻打,他下令:“全军围困平阳,赵王定发大军来救,再诱敌深入而歼之;有生力量一旦被歼,危城也就不攻自破、为我所有了!”

桓龆困城三日后,秦王政派使给他送来一封密简,简中道:“赵王迁命他的妻兄扈辄,带十五万大军来救平阳。”

桓龄闻报后一声令下,道:“全军西退,以诱敌而歼之!”

于是又和一些将领、谋士定好了引诱赵兵深入的计策。平阳城守将赵猛见秦军向西退去,心中高兴,命军民列队出城跪接国舅扈辄。

赵王迁乃赵悼襄王的儿子,悼襄王死后,他十九岁继了王位。年纪又轻,既愚蠢又无能,从小就好玩动物,最喜欢的便是狗和鸟,爱这两样东西,比爱他的祖宗还深切。悼襄王活着的时候,不允许他玩狗、玩鸟,他只好偷着玩。可是轮到他为王了,登王位不到一年,邯郸赵王宫的后苑中便修了十个大狗圈,养了三千多只狗,后宫中一到夜晚,一片狗吠声,惊天动地,真是一个鬼哭狼嗥的世界。他为狗安了五个大厨房,几十个人给狗做吃食。赵王迁平日会骑狗、会驯狗,能和狗饮酒,也能和狗谈话,晚上和狗在一起睡,狗打呼噜,他也打呼噜,狗要是生了病,他也:不吃饭了。赵国的当朝大将军司马尚曾劝赵王迁:“王若真爱犬,只养一匹可矣!后宫之中,不宜多养,传到诸国,为人耻笑。”

赵王迁笑道:“吾以养狗为生,若夺之,则吾不活了。后宫的三千只狗,又没吃大将军的粮食,何恨之甚也?”

司马尚道:“大王,如今我国国力甚弱,赵为秦国东门,秦若灭六国,必先灭赵。王即日计万策,犹难抵秦,日日逗犬,玩物丧志,群臣离心,百姓穷困,恐为秦人所灭之时不远了!”

赵王迁笑道:“大将军,赵国文事靠郭开,武事靠你大将军,我只享清福。”

司马尚气得一拂银髯道:“大王,老臣如萤火之光照得不远。只有大王才能如天心皓月,光被赵土,使赵国安然无事。”

赵王迁刚要说话,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来报道:“大王,有几只爱犬疯了,耷拉着舌头,尽咬人,怎么办?”

赵王迁听了大吃一惊,顾不得和司马尚议论国事,忙跑向后宫,在已被隔离的几只疯狗栏前,又跺脚,又叹息,一直守候到深夜。

几天以后,那几只疯狗死了,赵王命人备以画棺,做了几色缎子衣服,给那几只狗穿上,命小黄门们抬着棺材,前头的一个小黄门打着白幡哭丧,做狗的孝子,到邯郸东郊外埋了。惹得邯郸百姓,几乎倾城而出看热闹,都说:“这几只狗是哪世修来的福?”

此前,在宫里会驯狗踩着鼓点跳舞的一个狗官,名叫扈辄。他为了巴结赵王,把他的妹妹扈美人,献给赵王做了小妃。赵王迁先封扈辄为宫中卫军的小将军,后封为大将军,不到一年,又提拔为邯郸尉,领二十多万兵马。先是管狗,后是管人,好不荣耀。

为此事,司马尚也曾劝谏赵王迁:“一个只会管狗的人,有什么本领,何能掌军?大王可以封之别官!”

赵王迁笑道:“大将军,你胡涂了,三千只狗比三千人厉害,都说人怕狗,哪有狗怕人的?扈辄为人有大才,非你所知,他武艺既高,又忠于本王!”

相国郭开,素来与司马尚不和,凡事总是针锋相对,他跑到赵王迁那里,说:“扈辄年轻,又懂韬略,乃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大王封之,千对万对,司马尚大将军背后骂大王浑浑噩噩,也太过分了!”

赵王迁听郭开说司马尚骂他,心中发怒道:“司马老头,本王早晚要把你赶出邯郸。”

从那以后,赵王迁再也不和司马尚议事了。司马尚多次求见、赵王迁,赵王迁不是说“忙着玩狗呢”,就是说:“我感冒了,不见。”事之大小,只和郭开商议。还有个大武将,名叫赵葱,是赵王迁的族叔,也和郭开要好,很得赵王迁的信任。郭开、赵葱都屡屡在赵王迁面前诽谤司马尚,赵国的王廷中,小人挤得透不过气来,忠心为王的君子们,如水下的流沙,多被清洗退去。

赵王迁第二个癖好就是养鸟,后宫中到处是养鸟的宫女走动,大谈养鸟经。若到赵官一走,悠悠荡荡,尽是鸟笼子;王宫已不像个王宫,倒像一个鸟市。

自从扈美人嫁了赵王迁,赵王迁置其他女子于不顾,天天和扈美人在一起玩儿。扈美人会踢毽子,能踢十多种花样儿,天天教赵王迁,赵王迁哪还能分一点心在国政上。

司马尚劝赵王不成,一病不起,卧在府中纳闷。赵廷的事,尽是郭开支应。郭开和赵王迁沆瀣一气,王廷之政,乱七八糟!司马尚病好些时,心中余痛不息,便给他的好友,在赵、燕两国边界上带兵镇守的赵国名将李牧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书中尽言赵王迁胡作非为之事。李牧看了他的书,也没有什么良策劝谏赵王迁的行为,只是给司马尚回书,劝慰他省心些。

秦王政十三年二月中旬,秦兵旗鼓直薄平阳之地。邯郸赵宫中的赵王慌忙派人把司马尚请到听松殿中,让扈美人给司马尚斟上一盅美酒,尔后笑着说:“秦国大将桓龆侵我平阳,你率军去救,许胜不许败,否则这邯郸难保了。本王想让你带十五万大军……”

司马尚长叹道:“老臣受我王之恩,万死不辞。明日我王下诏集结军队,两三日后可以出师,只是老臣伏望我王,作战之事,信将要专,莫听不知军情人的话,以免掣肘!”

赵王迁道:“只要你退得秦兵,本王万事皆依你便是!”

司马尚接了赵王迁给的统领、集结军队的兵符,叩首退下。

司马尚刚走,相国郭开领着邯郸尉扈辄赶到听松殿外,要黄门向后宫传报:“有要事求见大王!”

赵王迁布置了司马尚退秦兵的大事后,心中略平,便领上扈美人,到狗圈前打着精巧的口哨看狗舞。黄门忽来奏报郭开、扈辄求见的事儿,赵王迁领着扈美人到听松殿中去。

赵王迁和扈美人到了听松殿中升位坐下,问郭开、扈辄:“相国和邯郸尉有何事?急如星火!”

郭开跪伏而奏道:“大王,那司马尚多次受大王的戏弄,如何能领兵退敌?”

赵王迁道:“他的心还是忠的,过去他多次和秦人交战,都立于不败之地。”

郭开道:“那是以前,如今他不会再为赵国出力了。我王授给他十五万兵权,若到了平阳他哗变投秦,邯郸可难保了。”

赵王迁问郭开:“那么,赵国王廷下谁可当此重任?”

郭开不答,看了看扈辄。扈辄忙跪下自请道:“大王,臣受恩以来,百官多有不服者,今自请为将,去退秦师。”

赵王迁道:“秦兵有十五万个人,不是十五万只狗,邯郸尉,你要量力而行呀!”

扈辄道:“百官多以臣为大王驯狗事为笑柄,不想大王对臣也有所藐视,臣请命领兵退秦!”

扈美人也向赵王迁丢个媚眼儿道:“大王,兄长的才华,非庸夫愚子可比,令其率兵,定建大功,妾愿以性命保荐之!”

赵王迁点首道:“那就由邯郸尉代司马尚大将军领兵吧。”

扈辄连连叩首,口中道:“谢大王信任之恩!”

郭开也叩首道:“邯郸尉即使退不了秦兵,大王也莫后悔。司马尚已受过大王的戏弄,绝不会再为大王尽忠。今让扈国舅领兵,总要比让司马尚带兵投秦稳当得多。”

赵王迁点首说:“本王几乎为司马尚所误!”

三日后,司马尚如火如风地从邯郸四方,调来十五万戍卒,齐集邯郸城南扎营。司马尚与军中诸将布置好出征、作战事宜,便到赵王迁那里陛辞。赵王迁在安政殿接会了司马尚,听司马尚回报已了,笑道:“很好,大将军你把统军、调军的兵符都交给邯郸尉扈辄!”

司马尚吃了一惊,呆哑了半晌,眼中含泪,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取出统军、调兵二符,交给扈辄,叩头出殿,放声大哭,回府去了。

赵王迁见司马尚出了殿,向扈辄一笑道:“邯郸尉,这一番就看你的了。郭相国,本王只是享清福,自今之后,王廷之事,尽付扈国舅与你二人掌管。此次出兵许胜不许败,你二人好自为之!”

二人伏首,一齐应诺,抬起头来的时候,赵王迁已挎着扈美人的胳膊弯走到锦屏之后了。他心中还是惦记着狗舞呢!

扈辄夺了司马尚的统军之权,便到邯郸南郊大营中军会见诸将。赵国的诸将以前多是跟着司马尚作战,今日见“驯狗英雄”扈辄来指挥,个个心中不服。扈辄到了营中。按简册点将军、国尉、都尉等三百多人的名字,大家应声不畅。点完,扈辄拍几叫道:“诸君多从灶筒中来,个个被生烟呛哑了嗓子。”

诸将低头不语。

军中谋士谢邱为何为人耿直,于行军前夜叩见了司马尚,道:“大将军兵权被夺,赵王起用‘驯狗英雄’,这次出兵,我料十五万人性命都难保耳!”

司马尚道:“小人塞堵贤能之路,赵国气息奄奄了。此时,我等为人臣的,更应尽其所能。为赵国也,非为驯狗英雄也!不可怠忽!”

谢邱为何泪湿襟衫道:“扈辄指挥十五万人,有卷山之势。我人微言轻,能有何用?大将军以为我应如何做才好?”

司马尚道:“在紧要关头,不忘赵国;在危难之时,明哲保身。”

谢邱为何谨受归营。

次日,赵国大旗南指,先锋将赵长戈将军、国尉颜破败,率骑兵三万直指平阳城。途行七十多里,闻侦报说:“秦兵闻我大军来救平阳,于今晨尽向西退去。”

赵、颜二将派人请示扈辄,扈辄来令道:“先进驻平阳城,再商议追击秦兵事。”

赵军如萤困聚舞,乱星燃雨,齐附平阳城。晚上,城中守将国尉赵猛把城中军民如赶水一样,推拥出城来,跪迎国舅扈辄,闹得人心浮动。赵长戈向扈辄道:“我军方临大敌,不宜入城,还是扎在城外为好。”

扈辄摇头道:“我既解平阳之围,当安抚百姓。几曾见得胜之将不入城的?你乃是先锋,只宜管军事。”

扈辄入城,赵猛为其摆筵贺功。先锋颜破败道:“我军尚未和秦军接仗,有何功可贺?”

扈辄道:“我军不来,秦军何能自行撤退?”

筵上,文官多给扈辄敬酒,而武将只有几十人给扈辄把杯。筵罢,扈辄连夜秉火炬点将道:“秦军既败,我应速追,取回赵国太行附近数城。”

赵长戈道:“不可,不可!秦军乃是佯退,诱我远离邯郸追他,若为其摆弄,我军失主动权矣!”

扈辄道:“秦军十五万,人山人海,若有埋伏,我等就看不见吗?敌退不追谓之怠,比如打狗,若不逞汹涌之威,反被狗咬矣!”

赵长戈哈哈大笑道:“打狗何能与打仗比?狗,畜牲也;人,变化如神,岂不见《孙子》云:‘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

扈辄道:“孙子乃齐国人,其著谬种流传,凡读外人书者,何能为赵国用?赵括空读父书,轻易毁赵卒四十万者!足为君等戒!”于是下令,长驱直追秦兵于后,诸将有迟慢者,立即斩之,军发之前,夺赵长戈、颜破败之先锋权令赵猛、扈亏伐之。扈亏乃扈辄之弟,为人狷狭好斗,领骑兵只半日便追驰一百里,望见秦兵队尾的旌旗,便下令:“杀上!”

赵军先锋骑兵三万人,奔腾起尘沙大海,蔽住了太空,长戈如林,一齐向西抿过去……

前锋冲阵之信,报到扈辄马前,扈辄点头笑道:“我弟悍勇如卞庄,真是赵国少有的良将。”遂又问谢邱为何道:“我用兵如何?君试言之。”

谢邱为何把一个方正的白脸转向旁处,似在看天上的飞鸟。扈辄心中不快,问谢邱为何:“谢邱君,为何不言不语?”

谢邱为何笑一笑道:“大将军莫怪,我在看西山。”

扈辄道:“西山即是太行山,你又不是没见过!”

谢邱为何道:“我在寻一方便道路!”

扈辄问:“寻路为何?”

谢邱为何道:“若被秦兵包围,或可寻一可行之路,保得性命,好再去看大王玩狗。不然,枉却人生了!”

扈辄脸一红道:“你若真知道秦兵埋伏于何处,便是秦国派来赵国的间谍了!你敢保有埋伏吗?”

谢邱为何反问扈辄道:“你敢保没有埋伏吗?”

扈辄道:“秦兵十五万,赵兵亦十五万,十五万人何能围住十五万人?”

谢邱为何冷笑道:“善将者以一当十,反之则十不及一。以今日之情势观来,秦兵有一百五十万,赵兵才一万五千人耳!一旦被围,逃出者亦鲜!”

扈辄大声叫道:“谢邱为何,你先给本大将军退下。待得胜回军邯郸时,再奏请赵王处置你,处你惑乱军心之罪。”

谢邱为何冷笑着退下。

扈辄道:“此人吓破胆了。”

另一谋士却吸了一口凉气道:“细听他言,似是有理。我们若穷追秦兵,乃兵家之大忌。何不趁追秦兵之际,把太行之东为秦人所据数城收回呢?”

扈辄听了,拿不定主意,随后点头道:“有理!”于是派人把命令送到前锋:“先占秦兵昔日夺我的三城!”

太行山之东,南北一连串有三个土城,名漳阴城、漳口城、漳阳城,为魏、赵、韩昔日纷争之地,后被秦夺之。每城屯军两万多戍卒,赵国签约亦已承认。三城间隔俱是三十多里,只有戍卒屯扎,没有百姓居住。赵国的前军分成三股,每股一万,来抢土城,城中秦军皆退出,只剩下屯军的房寨、烟灶,还有几匹病马,呆呆地立着。赵兵这一次可是胜利了,他们进了城,从东门进去,又从西门出去,城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夺了个无用的空城。

三座城池夺下后,三军会合,继续追击秦军。

清明节已到,太行山区巍巍荡荡的葱笼春树,都已放青了。山鸦映空成阵,啼噪得晚日苍凉,白云悠远。战马和征夫、战车扑到太行山上时,黄尘如狂风一样,在晚日的红辉中,嗖嗖地滚动。

赵军没有追上秦军,只捡了些掉了轮儿的战车、歪了蹄子的战马,废弃了的弓箭、戈戟,还有破锅烂桶,连陶盆也都摔成半拉子了……

秦军退走时,一路抢掠了妇女数千人,在过太行东入口时,又都把她们扔下了。她们哭哭啼啼,又饿又累。正值黄昏之时,便向扎营的赵军求乞。秦军所抢的都是赵国妇女,赵国士卒当然可怜她们。

扈辄闻报:“秦军离我军只十七八里了!”

天已黑了,扈辄恐秦军有埋伏,便下令,全军驻扎,支锅做饭,放槽喂马。又听说秦军把抢去的妇女全放了,心生一计,令将士捡那最貌美的领了十多个来,到他的中军大帐中,排了两行跪下,一个个泪眼愁眉,鬓发不整,都自说是:“本是富户良家女子,求大将军把我们送回!”

扈辄笑一笑说:“本大将军自会放了你们,凡是我赵国被秦军劫掠的女子,都要送回。”

十多个美貌的妇女一齐谢扈辄道:“大将军救了我们,大将军积德如山。”

扈辄高兴地道:“好,我问你们,你们在秦军中都听他们的将士说些什么?”

旁边的一些将士也说:“你们要如实地说,大将军还要赏你们呢!”

十多个美貌女子,你瞅我,我瞅你,不多时,有个说:“我听见两个秦兵说,他们的秦王在宫中,夜间让刺客给刺死了。”

另一个说:“不是,不是,说是秦王生大病,要死了。”

又有的嚷:“不是,说是遇刺了,没刺死。”

正嚷叫问,又有不少将士来报,其他妇女也都听见了同样的话。扈辄欢喜地拍案道:“大概是遇刺了。不然,他十多万大军明明来攻我平阳城地带,怎么就忽地退兵了?”

将士也都点头道:“看起来,秦王遇刺是真的了,不必怀疑他们有什么诱兵之计了。”

扈辄道:“若如此,我大军一气追过去,不但可以击败秦兵,还可以夺回上党地区的城池。这是天公助我赵兵胜秦兵。”

一个谋士又说:“我们在邯郸也常听人传言,秦王宫里屡去刺客。一刺不成、两刺不成,总有刺成的时候。这次他又发兵来征我国,咸阳空虚,刺客得手,也是必然的。”

扈辄大喜,当即下令:“明日四更,全力追击秦军,违令者斩!”

令下之后,谋士谢邱为何得知后,赶紧到中军帐来见扈辄道:“秦军掠我妇女,明明是诱敌之计,大将军不可轻信,秦军前面定有埋伏!”

扈辄沉着脸问谢邱为何道:“为何,为何?好几千妇女异口同声,都说秦王被刺,难道还会有错吗?你既归后队,又来干什么?”

谢邱为何道:“请大将军想想,假如我们赵王也遇刺,大将军在作战时能让士卒知道吗?”

扈辄又沉着个脸道:“中军主将知道,亲近将领也就知道;亲近将领一知道,亲近士卒还不知道;尔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能明说,还不敢密传吗?”

其他谋士又说:“被掠妇女的所言应是真的。”

扈辄手按着剑把叫道:“有理!谢邱为何,你给我退下,再不许到我帐中来扰乱军心!”

几个扈辄的亲兵,把谢邱为何拥出中军帐去。谢邱为何仰天瞅着星斗道:“天乎,天乎!”

扈辄大摆行军筵,和亲近他的几十个将领、谋士们痛饮了一番。夜深了,军中无多大动静,只有马嘶声、更鼓声相伴着半睡的征夫!

当夜四更,赵兵拔营向西追袭秦兵,一路不举火把,前锋士卒衔枚而行。待日出东山,赵猛、扈亏派人向中军报说:“前面已到万山之中的武威城,乃秦兵屯戍之所。城中张旗备矢,迎击我方。”

扈辄下令道:“武威本是我赵国屯戍之处,自被秦人夺了以后,成为扰我境地之据点。此处为上党、屯留之门户,务必夺取之!”

赵猛、扈亏得令,便提前锋马步军,擂鼓攻城,势如卷地洪峰突起……

而此时,秦王政和他的数十万大军正在武威城中,以逸待劳。原来,秦王政在桓龋带十五万大军先行后,便和相国昌文君、昌平君议下,亲带大军二十万,尾随桓龄之军,东越盂津,进入太行山区。自离咸阳以来,秦王政下令:“军中不派远哨,不张声势,不入民居。”又下令:“全军都说寡人畋猎!”一方,秦王政又派干使给前到平阳的桓龆送去密简,令桓龆:“以简而行之!”

秦王政的大军一到武威,秦王政便和昌文君、昌平君、蒙武、蒙恬、蒙毅等一干文武要员,登上一高山顶观察地形。只见武威八方尽是烟树,障天翳日,一坡一岭,又杂以荒草漫漫,翻动如海。群山簇簇,多是厚土凝成,每岁被雨水冲刷,积古以来,形成深沟大壑,交错如龙,人入其中,难辨出路……

秦王政下令二十万大军,把车兵列于各营队后,马军在车兵之前,十七万步兵在马军之前埋伏在武威八方林薮内。又令全军,只食干粮,不生烟火。巡逻兵游动八方,凡所遇行人,尽逮人兵营为奴,不放一人通过。又令全军多备引火之物;又把各条大壑踩成常人来往之状。

在埋伏圈的东口南北十多里,两旁伏下马军一万、步军四万,以待赵兵走入埋伏圈后合击之。又在武威城中驻上兵马,以便引诱赵兵攻城。

不数日,桓龆统军从东向西如发川水一样泼了过来。但是桓龆之军仍不停住,直向西走,以诱赵兵深入。

赵军正在围攻武威城时,突然间从远处高山上拔起了一道吊龙似的狼烟,尔后大火从武威城的八方烧起,浓烟如铺天之云,直冲凌霄。战鼓的嘭嘭声,先稀后密,后来竟把大地震动得如一方软布,微微发颤。三十多万秦军如叠起了银屋,堆起了雪山,扔崩起十万钧重石,向赵军裹过来,赵军尽皆失色……

“驯狗英雄”赵国的大将扈辄扬着眉、瞪着眼,口中不住地发喘,环顾左右,有目如盲地问:“这是什么声音?起大火了,是秦人的疑兵之计吧?”

扈辄身后的一些将领气得大骂起来道:“狗将军,你葬送了我们十五万人的命,这回你可痛快了!”

只听得戈戟撞击,战马翻腾,赵兵的中军不战自乱,潮水一般四散开去。

秦王政头顶金盔,身披金甲,坐下雪白卷毛驹,身后一杆高高的大黑旗,随风招展。秦王政纵三十万大军从八方向赵军扑过去。秦人多年来施行农、战政策,农者,由诸国逃来的百姓,给以农田、种子,和本国的老幼、妇女一起种地打粮,打粮多者可以得奖,可以为官。秦国十五岁到五十岁的男子,平日全习兵战,苦练武功,招之即来,杀一个敌人的,便赏金、晋级。为此,秦国男丁无有不会战者,作战已成为他们的天职。一经上阵,如虎貔离山,以一当十,百战百胜。

秦兵、赵兵混战半个时辰之后,赵兵为了逃生,多被赶人群沟乱壑中。沟壑中蓬蓬乱树更多,烧着以后,如一条条的火槽,赵兵多化成了褐骨黑烟,枕藉相属。

秦王政挺戈杀人乱军之中,他左有蒙恬,右有蒙毅,三杆长戈大戟,拨转挑踅,赵兵、赵将遇之皆纷纷倒退。秦王政身后的三千宫卫虎貔军,都使黑缨大戟,都骑黑鬃大马,如一片黑云,冲入战场中,横冲直撞,急进慢退,所过之处,赵兵、赵将都没入那黑云中,再也没走出来。

大将军桓齿龆的亲兵是八百铁钺手,都骑青马,钺重二十多斤,每人都有数百斤的力量。人和马都披着铜甲,冲起锋来,就似一块块铜石砸来,怎能遮挡?这八百亲兵,直扫入赵国的中军,忽忽地搅了七八趟,一过一溜血河,被劈死的尸体,如同放倒的一排木,七仰八倒,遮住了大地。

扈辄被一些人护着,杀出了武威城。原要向东杀回邯郸,可是被秦兵如堵烟燎雀般一推一搡,只得又折向西。自古以来作战,第一要人心齐,百众一心,千众一心,万众一心,你和敌人对拼,另一个敌人挺抢向你袭来,你的同伍一戈拦回偷袭的枪,可是另两个敌人又向这个同伍袭来,你的另四个同伍又呐喊杀上抵住,如此互相扩卫,环作之战,形成万众一心的大战场,以气为主,以壮为力,以智为强,以胆为魂……即身着数刃,也要沉住气,能杀一个,就杀一个。

扈辄不能善待部下,致赵国将士离心。他虽有作战的能力,不过技仅中人,仗着一条铁枪,杀了七八个回合,就气喘吁吁了。他的心腹将士,大多被赶到大沟中。这时迎头又射来了箭雨,平谷之处,又有哉车冲入,战车上全是秦人的箭手,一拥而来,势如暴风卷叶,哗,哗,哗……一阵又一阵地射,赵兵被射得呼地倒下一大片,呼地又倒下一大片……

十五万赵军主将扈辄的战马被箭射倒,他刚爬上一辆战车,已有十多个秦人将士冲到那辆车前,他忙说:“投降,投降!”

可秦人一般在阵上不饶降者,也不管他是谁,几支长矛把扈辄挑下车去。临死,他手中还握着赵王迁赐给他的斗大黄金印。一个受伤的秦兵,看他手中攥着金印,便拖着两条折断的大腿爬过去,拽过他的金印一看,大叫道:“他是赵国的大将军扈辄!”

胜利者切断了扈辄的脖子,把他的首级飞马送到秦王政的中军。于是秦军呼号如雷,全军奋发,士气愈盛。赵国军将渐渐也都得知扈辄战死的消息,士气愈落,漫山遍野都是被秦人赶杀的败军。

桓龆杀到人密处,正值赵将扈亏杀出重围,浑身血污。桓龆横矛冲上,扈亏一手持矛,一手持斧,拒住桓龄,交马便斗。只听战鼓轰轰通通,震得人心跳神狂;两条长矛,一柄短斧,穿乱交加;双龙飞金门,一蛟撞天枢,加以照夜之电、开天之闪晃动,两旁将士尽皆吃惊地道:“此员赵将,却是好武艺。”

桓龆和扈亏足足斗有八十余合,未分胜负。那扈亏,拼上性命不要了,一条长矛配合一柄短斧,缠住桓龆。桓龆大怒,一条长矛如金蛇狂舞,没有半点疏漏。又斗了十多合,桓龆怕贻误战机,忙把长矛运开天之力杠过去,但听一声响亮,把扈亏的长矛格开三四尺远。随即,扈亏的短斧迎风带响地拦腰劈来。桓龆忙跳出圈子,扈亏的短斧落了空。桓龆趁势,一把攥住了扈亏手中的长矛杆子。扈亏猛地一短斧砸到自己的矛杆上,桓龆手一麻丢开了矛杆。忽然,秦军有两个弓手射过箭来,一箭中扈亏的左肩,一箭中扈亏的马股。扈亏一吃惊,被桓龆一矛刺中了前心,挑开铜甲,矛尖钻入腹内。这时,有一员秦将飞马来助桓龆,不防被扈亏一矛刺中了肚腹,狂叫一声,落下马去。而扈亏也被桓龆掀下马去当场身亡。

所来,桓龄知道这员赵将是扈辄之弟扈亏时,感叹道:“一母同胞,有贤有愚。扈亏才是赵国的将才也。”遂命军士厚葬扈亏的尸体。

赵猛听说扈亏被围,拍马来救,为时已晚,被秦人十多员悍将围住,乱矛戳死,也算是个大丈夫。

桓龄之军于火林中混战猛杀赵军,斩首三万多……

秦王政冲入乱军之中,长矛横扫,十分了得。他自幼习武,十几岁时,武艺不算太高。可是近几年来,他下功夫苦练,武功大进,又以马战为长。蒙恬、蒙毅怕他有失,不离他左右,左冲右突,翻翻滚滚,秦王政斩将十多员,连坐下的白玉卷毛驹都被鲜血染红。秦兵秦将见天子如此英勇,士气一旺三千丈,人人忘生,个个赴死。

中午,蒙恬、蒙毅同秦王冲上一处高岗,欲待歇息。忽见岗下有两员赵将带数百骑兵冲来,秦军尽力抵挡,也挡不住。秦王政查问二将是谁,赵国俘虏回答:“乃赵国大将颜破败、赵长戈也。”

嬴政飞身上马,如滚坡之石般,飞下高岗,一长矛飞过去,抵住颜破败。颜破败并不知道他是嬴政,便挺矛狂战,一时间虎吼龙吟,两条长矛搅作一团。小将军蒙毅也挺长矛,刺入寒光影里,助秦王政同战颜破败,三个人,倒海翻江般激战开来。

赵长戈连刺三员秦将落马,也冲上来,却被蒙恬接住,飞腾大战。

颜破败是赵国的无敌上将,战到二十多个回合时,一矛飞中嬴政的右肩,嬴政向前一仆,落下马去。秦军将士尽皆吃惊,一齐上前救护秦王政。颜破败趁此机会,虎吼一声,矛如弯天之虹影,使人望而生畏,冲出重围,逃回邯郸去了。

赵长戈也趁蒙恬疏神之际,一闪脱开身,横扫千军,拨开箭雨,杀出重围。

黑夜来临,武威地区各山上的障天火光未熄,杀声未泯。赵兵的尸首,填满了几十条大沟壑,不是杀死,便是烧死。也有成队逃走的,但大多被秦人骑兵截了回来,有的投降,大多被杀死。

谢邱为何在战事起时,持剑杀入军中指挥赵兵冲围,但赵国将士不听约束,被击散队伍,各不相顾,兵败如山倒,没法儿收拾。后来,他也被秦兵拥入一条大沟中,烟火起时,树木尽成火炬。他左冲右突,坐马被秦兵射倒,爬向一串水洞中。那串水洞外小内宽,他便伏身洞内不动。

三天过后,秦兵退去,他才饥肠辘辘跑出来,心知赵国不久必亡,何必再去送死,于是也不回邯郸故国,顺着太行山东坡往北走了数日,没于万山之中。

嬴政落马之后,翻身起来,裹创再战,直到夕阳西下,秦兵胜局已定,他才回中军就医。创口被医士包扎好以后,他谈笑自若地道:“举大事者,从不惜身。寡人若惧死,六国之王就不会惮服秦廷,只有作龙虎之战,才可天下混一耶!”

秦王受伤之后,昌平君、昌文君两个大相国指挥全军。桓龆大将军横驰战场南、北、东、西,大血战进行了两日两夜,共杀伤赵国将士十多万人。秦军大获全胜。

大将军蒙武一面扫荡赵军残余,一面指挥秦军收获赵军的车辆、马匹、戈戟、粮草、俘虏,所得甚广。

秦军大胜之后,秦王政下令:“改武威城为武遂城,为武事遂胜之意。”

相国昌文君道:“赵国邯郸之东北亦有武遂城,此其为重名之地耶?”

嬴政笑道:“秦之武遂胜过赵之武遂,乃欺压之意。”

又下令开扩武遂东、西二城门,便于进退,实以重兵八万,为赵国西来当门之巨虎。

赵国之军只有二三万败回邯郸,赵王迁闻败绩之信,也顾不得玩狗看鸟了,骇得眼目迷离,天旋地转,觉得邯郸城好似被颠翻过来,八座城门都在震动,赵国的大地被吞人了烟海之中。

赵长戈、颜破败二上将逃归邯郸,向赵王迁陈述了在武威血战之事。赵王听了,也无可奈何,又不敢轻意处置人才,便道:“赵、颜二卿能从重围中杀出,已属不易,何罪之有?如今扈辄已阵亡,赵国无人领兵,奈何,奈何呀?”

赵长戈、颜破败长跪于地下,哭泣不起道:“大王,秦军重兵二十万经此战后,损失不过五七万,尚备有练战之卒三十万,我赵国危矣!秦军本来武勇过人,训练有素,在武威烧杀我军如驱赶鸡犬一般,我军重蹈长平之役覆辙。”

赵王迁道:“秦人胜后,若攻我邯郸,当以何人为将,本王这次听你们的主意。”

赵、颜二人十分憎恨相国郭开,都冷笑道:“相国郭开,可令其带军至太行一战,他人不及也。”言毕,叩头辞出王廷,回府各自休息去了。

赵王迁吓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顺狗圈转,闭着双眼。那些狗不知国事,一味摆尾摇头,伸着舌头舔鼻子,向赵王迁讨好。

扈美人听说她两位兄长都已阵亡,哭声震地地来寻赵王迁,在狗圈前向赵王迁道:“大王,我两个哥哥都死于战场,你快派人去收尸呀。”

赵王迁道:“别哭,别哭,现在派人,谁敢去?”

扈美人道:“听人说,秦王嬴政亲自上阵作战,人家就胜了。大王平日跟我说,你也有攀雕挽虎、托梁架柱之能,亲自带兵去打秦王政,秦王政不就败了吗?”

赵王迁道:“你倒说得容易,那战场上打仗,和你平日妃嫔们打仗大不一样啊!你们平日打仗,抓破脸皮而已。本王脾气又好,一说一劝,每人赏黄金二十锭,就和好如初了。战场上打仗,戈戈见血,剑剑要命。”

接着黄门如飞般赶来道:“大王,听说秦王整顿兵马,来夺邯郸,百官都在朝堂等候大王!”

赵王迁听了,三脚两步,撇了扈美人,赶到安政殿,坐到厚厚的茵褥上,支颐于几,向百官问道:“秦王政打来了,谁可领兵去战?若打胜了,封万户侯。”

堂下先是无人回答,后来哄声而起道:“相国郭开,可以出将,击退秦兵。”

郭开踉跄出班,端笏于胸,跪于地下,连连叩头,声音沙哑如雄鸭,道:“大王,臣只读书,不明军事,还是点大将去吧!”

百官哄声道:“点大将点谁呀?”

郭开道:“司马尚雄威如昔,可退秦军。”

赵王迁道:“相国不是说他受过本王责备,心怀二志,不能领军吗?今日为何又要用他?”

郭开道:“昔日归昔日事,如今邯郸尉死了,只有他能出战了!”

赵王迁道:“本王夺他兵权,实无颜再令他领兵了。司马尚本是无二心的,你郭相国一心叫大国舅出风头,反而害了他。”

郭开连连叩头道:“大王,我的本心也是好的,谁知弄成这个样子。司马尚大将军不来,我去一步叩一个头请他。”

赵王迁道:“好好,你跟司马尚大将军说,请他快快出山领兵,本王赏他黄金千锭。”

郭开应了,百官散朝,赵王回宫。

郭开回府,打点了黄金三千两,锦帛十匹,命人用箱笼抬着,他自己坐车,到了司马尚府前,他在府前跪下叩个头,起来向前走一步,再跪下叩个头,又起来走一步……后边抬箱笼的八个奴仆,也同他一样跪叩、走路。

司马尚大将军府前的人见他如此,慌忙报进府内。司马尚听了,心也软了,再者国难当头,他也顾不得私人恩怨了,他忙接出来,拉起郭开道:“相国,快别如此,有话请讲!”

郭开跪地不起,泪落如雨道:“大将军,你救救赵国人的命吧!扈辄战死了,将士十多万,全做了无头之鬼!”

司马尚涕泪横流地拉起郭开来,口中凄惶地道:“秦人此胜,使我赵国蒙受灭顶之灾,我也忧心如焚!”

司马尚把郭开让到前厅,在几案左右席地坐下。郭开命奴仆献上黄金、锦帛,郭开道:“以前用扈辄,是我的大错。今日特来谢罪,献此薄礼,望大将军纳之。”

司马尚作色道:“我等食赵君之禄,皆应为赵国尽忠。若收相国礼物,老夫便负罪如山了,请相国收回。”

郭开百般央求,司马尚只是不受。郭开见让不下去了,便哭道:“大将军若不受命赵王,为国领兵解邯郸之围,吾就罪过通天了!”

司马尚道:“相国既悔当初,老夫也不再问前愆了。明日老夫与相国一同去拜见吾王,自有抵御秦兵之计。”

郭开又道:“谢过大将军宽恕之情。”

次日,司马尚拜见赵王,赵王迁急忙命人给司马尚搬过坐褥来,司马尚坐了。赵王迁道:“扈辄不谙用兵,致我国损失过重,本王食不甘味数日了。大将军,本王年轻,不知国事,请你念赵国百世之恩,为国分忧吧!”

司马尚见赵王迁说得可悯,便示意赵王迁屏退百官,他有密情上达。赵王迁把袍袖一拂,百官退朝,安政殿上只剩司马尚和郭开在赵王迁左右。司马尚向赵王挥泪道:“秦以虎狼之师,袭我平阳城,并诱扈辄之师深入,杀我十万将士,损我元气太重了。我王悔前日之决断,意在邦国之安危,臣今亦喜!但惜,臣确已年迈,即担重任,亦非秦王政及其大将的对手。大将军李牧,镇守代郡,匈奴十年不敢近吾边疆。李牧者,计出万端,威加诸国,比之赵国诸将,如景星之悬于天表也,退秦人者,非李牧不可也。”

赵王迁平日即听百官说李牧为当今奇将军,凡他所战,从无败衄。但自赵王迁为王以来,李牧没回过邯郸,赵王迁还不认识他。不过,他曾听郭开等人说过,“李牧为人骄纵不驯,不服王廷,前赵王曾收过他的兵权,后又用之破匈奴,赐以万金,牧亦不放在眼里。”赵王迁向司马尚道:“本王多听百官论李牧之能,但又听说此人视王威如无物,可用吗?”

司马尚笑道:“哎!大王!凡是鹰扬虎变之辈,当有鹰虎之威,若似常人驯服,愚不可用,于国何利之有?李牧战匈奴,以五千之众,使匈奴十万之徒敛手,今日若用李牧,赵国无忧矣!”

于是,赵王迁听信司马尚之言,派密使去调李牧回邯郸,代郡之军,托李牧副手掌管。

郭开本是忌李牧之为人的,但这次扈辄败绩,与他所关甚紧,召回李牧,抵住秦兵,于他又有好处,为此,他也赞同司马尚之议,未进谗言。

李牧自幼从军,以士卒出身,百战赵北,建功如林。擢为大将后,带十万军兵,居雁门,专防匈奴。初为边将时,匈奴来侵,他不主战,只命令将士:“匈奴若来,只举烽火,放之入关,守保各关隘,勿擅动,匈奴不知我之兵力不敢深进,自退矣!”

将士依李牧之命而行,果然匈奴屡进长城,都因怕中埋伏,不知守军兵力之多寡,又自行退去。李牧又向匈奴派出许多细作、间谍,以侦察匈奴行止,并置可用之能吏,奖励人民生产,丰收之后,租粮皆入幕府,将士无饥忧,军中称丰厚。后来,匈奴放出谣言,说李牧怯战,号称“怕死鬼”,乃无用之人,前赵王闻此谣言,觉得丢人,便撤换李牧回邯郸,叫他退休,命别将代李牧领军。匈奴来攻,这些自恃有能的将军大肆出战,多得败绩。匈奴侵扰无休止,边民不能耕种,连牲口也不敢喂养。前赵王这才认了错,复请李牧将边。李牧辞道:“我老病了,干也干不好了。”前赵王强之,李牧说:“王如欲用臣为将,臣还像以前那样对付匈奴,否则不到代郡。”

赵王应了,李牧到了代郡,用兵还如以前,匈奴在几年中没得到什么便宜,但人们总以为李牧不敢战匈奴而轻之。李牧选兵车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精兵五万人、善射的将士十万人,令其苦练战技,等待战机。又令边民大纵畜牧,开荒种地,以诱匈奴。匈奴果又轻兵来犯,李牧纵兵包围,杀来犯者数千人,尸首弃之于荒野。

匈奴闻轻兵败北的消息,便纠集各部落骑兵,共二十万人来攻雁门关。李牧率军,变换阵形,以惑匈奴。趁其惶惑之时,李牧又以重兵为左右翼,奇袭匈奴。大战数日,灭匈奴十余万骑兵,接着又率军破东胡,降林胡,使所有单于部落闻李牧之军来,皆丧胆奔走。

自李牧大胜匈奴后,北方部落十多年不敢犯赵国长城之边,偶有犯之者,亦皆败绩,非死即走。为此,李牧之名,震动于单于诸国。

赵悼襄王元年时,赵王偃命李牧将兵攻燕国,拔燕之武遂、方城,后又转赴代郡,镇匈奴。

赵王迁调李牧命令下达后,李牧星夜驰还邯郸。赵王迁听司马尚之言,盛筵接待李牧,并封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并赐以黄金万锭,锦帛千端。李牧谢恩,尔后论及抗秦之事。李牧于安政殿上,对众朝官道:“秦国强于诸国,士兵悍战,今秦来犯,我们必须上下齐心协力,才可退秦!牧受王恩深重,愿以生死付之,不使秦人践踏邯郸。秦人虽大胜,杀伤我十万人,秦亦有我半数之损。如今他不会急切攻我,还需整兵补员后再伐我国。我们早做防备,可保无虞也!”

朝堂百官尽服之。

次日,李牧同司马尚又向赵王迁密奏道:“长平、武威两战之后,我兵损员太重。今欲抵秦兵,必先增补兵员、勤习战术,方能御敌。”

于是赵王迁、司马尚配合李牧聚东、西、北三方戍卒二十多万人,操练不息。一连数月,秦兵只在更名为武遂的地区驻扎,并未侵赵。武遂战后,秦王回咸阳了,赵王迁也放下心来。

九月,燕国忽攻失地,代李牧之守将不能胜。赵王迁只得又令李牧去抵来犯的燕兵,李牧走时,把邯郸地区军务托与司马尚,自己与燕人鏖战半年之久,连破燕军,北方始得稳定,但一时难以回邯郸。

李牧走后,当年十月,桓漪曾再攻平阳城,但被司马尚带兵拒住,大战几场,秦人无功,桓龆只得引军退回武遂。

赵王迁自用李牧、司马尚之后,又得太平,还是以玩狗、听鸟为乐,但再不大肆宣扬,只在深宫闭门随兴了。

秦王政大胜后,又到河南秦地视察了一番,尔后车驾回咸阳。秦军武遂之战,亦被赵军杀伤四五万人。为此,战后也需休整补员。桓龆曾向嬴政奏说:“赵人虽大败,邯郸左右尚有几十万能战之卒,我若直取邯郸,逼之以战,恐赵人上下一心,战而无功,只能尽夺邯郸四方城池,使邯郸孤立无援,方可下之。又闻军中侦者报说,赵王迁调回李牧为将以拒我,李牧奇人也,我军须稳当行事。”

秦王政同意桓龆之见,临别时,他又嘱咐桓龆,军队休整之后,可以分兵蚕食赵国,前攻平阳,后攻宜安。若能夺下两地所辖若干城池,邯郸人心乱矣!

桓龆依秦王政之计而行,于是休整、补员,以待再侵赵地。

秦王政离开咸阳时,咸阳国事,尽托李斯掌管。李斯日夜殷勤,国事泰然,有条不紊。待秦王政得胜而归时,李斯带百官跪接成阳东门路旁,高呼“万岁”之音,震动渭水河滨。秦王政下车,挽李斯之手,并行数武,询问安好,有如兄弟。

秦王政摆千官之筵,庆贺武遂斩赵军首级十万之功。他抚着自己受伤的左肩,向百官讲述武遂大战。百官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次日,李斯密见秦王政,奏道:“陛下,臣有个同学来到秦国为使,臣已把他安排到御史大夫姚贾家中以便互相切磋,陛下愿见他吗?”

嬴政一愣,问李斯:“你的哪个同学?”

李斯脸一红,又有些个汗津津地道:“其人乃是韩国的公子,名韩非,早年与我同在荀况老师门下学习,因此是同学。他来为使,不知有何事。”

嬴政站起身来,怪李斯道:“哎呀!廷尉,你可从来没向寡人说起过韩非是你的同学。你若早说,寡人早就派人请他到秦国来了。”

李斯道:“他是学刑名法术的,请他来也没大用,故臣从未提起。”

嬴政摇头道:“非也!他的著作在秦国流传最广,寡人最喜欢读。曾发誓若与《孤愤》、《五蠹》的作者韩非见上一面,愿结为知己,一生不愿离开!他这个人,多治修明之法,言执势以御臣下;又多富国强兵之道,倡任人唯贤。他反对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正是倡尊王统一之策,与寡人志气相投。”秦王政又笑一笑道:“廷尉,我有一句话,你可不要生气。若论治国之策,安邦之学,你可比不上他。再说,人家有著作,传之六国,定为大论;你呢,述而不作,即使有点小作也不多,比不上他。”

李斯汗流满面道:“臣政务太多,无暇著述为文。韩非著作虽多于臣,但尽是长篇大论,有人说不是他亲笔写的,仅是抄袭的。”

秦王政摇头道:“你怎么知道?”

李斯擦擦脸上的汗水道:“臣听韩国人说,韩非家有祖传秘本诸书,他继承下来,又加以发扬。”

嬴政笑道:“此乃小人之见,凡此嫉妒之流,都无真才实学。谁高于他,他就嫉妒谁,攻讦人,不成大器。”

李斯只得连连点头道:“是,是,定是此辈嫉妒韩非所为,但是臣却很敬重韩非。他一到咸阳,臣怕馆驿之中不洁,送至御史大夫姚贾家中。这些日子,一日三脯,姚贾亲陪,臣也常去看他。”他瞅了瞅嬴政的面容,又问:“陛下,韩非欲见陛下为韩王安求情,不知陛下能见否?”

嬴政道:“寡人正要见他,难得他来了,为何不见?”

李斯问:“陛下何时见韩非?”

嬴政道:“明日退朝后,在文升殿接见韩非。李斯,韩非既是你的同学,情意深重,他有过你之处,要虚心学之。”

李斯辞出便殿,心中不好受,骑着马,往姚贾家中,一气好跑。

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为人聪颖过人,刻苦好学。早年同李斯一起就学于楚国苟况门下,专务刑名法术,而又倾向黄老之说,不尚繁华,清简无为,提倡君臣自正。韩非论法。一直是诋斥浮淫,发扬法制,名实相称,故与黄老之说相合。

韩非看到韩国的君臣昏乱、保守,互相攻讦,再不就是沉湎于女色,国势弱到不能救治的地步,还不自知。为此他建议韩王安以治国、修法为上,多次上书,韩王安连看都不看,在砚台底下压一些日子,又掷还给韩非,说:“书呆子,快去写你的书!韩国如何治理,你能明白吗?”

国家虽不用韩非,但韩非还是要向世人阐明自己的抱负和观点。于是他苦心著书,多年来写成《孤愤》、《五蠹》、《内储》、《外储》、《说林》、《说难》等三十余篇著作,共十余万言,后世集成一集,书名定为《韩子》。《孤愤》是说人若太直,即使心是好的,也难容于当世。《五蠹》是说为政有五大蠹弊,犯之则倾。《内储》是说君执术以制臣下,制之在已,故日“内”也。《外储》乃言,明君观察、俯听臣下的言行,尔后断赏罚,赏罚受之者在臣下,故日“外”也。储蠹二论,所谓明君之意也。《说林》者,广说诸事,其说如林之密,故日“说林”。《说难》者,说前人行事与己不同而诘难之,谓之“难”。

这些著成的论文书简,一经出手,广为传抄,儒法皆读,奉若神明。议论实用、细致、切直、宏大,为当时旷世之作,列国风行,韩非之名如北斗焉!

韩非名气虽大,但韩国的国力却弱,秦国欺韩王安如小儿,一打三吓唬,今天要攻韩城,明天要烧韩城,吓得韩王安一天惶惶不安,实在不得了。忽然想起韩非:这个人既有学问,又有名气,韩国用他不着,何不派他使秦,说服秦王不必加兵,既支开他离开了韩城,免得听他唠叨,又给韩国办了事,一举两得。

于是韩王安命韩非去秦国为使,说服取悦秦王政,不要对韩国用兵。

韩非十分不乐意去秦国为使,他说:“我出使恐怕也说服不了秦王政。著书立说是教化君子的!”

韩王安拉着长声说:“去吧!你是有能力的,凭你的著作名声,秦王或许就信了你!”

韩非无奈,只得出使秦国。正值嬴政王驾亲征赵国,不在咸阳,韩非扑了个空。李斯向韩非说:“为避口舌起见,韩兄先住御史大夫姚贾府,那个人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学生,会谈论学问,兄长也不寂寞。等我们天子回来,我再为兄美言几句,让天子喜欢,留下仁兄多住几年,我也好早晚领教。”

韩非是客人,既到咸阳,只好听李斯安置。被李斯送到姚贾家中,宾主未免又是“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地客气了一番。三个人吃了一席酒,李斯托言公务太忙,从那以后,十天八天来一次看望韩非。

姚贾对韩非殷勤备至,说:“韩老师,你看文学这个东西,我也学了多年,文章总写不好。虽写了一些。没有多少人读,还是功夫不到吧?”

韩非说:“文章写得好不好,一要看天性,二要看学问,三要看刻苦。此三样,缺一样也不行。”

姚贾道:“我也许是天性不行。书我没少读,也下过苦功,只是赶不上高人。”

韩非道:“顺其自然也就可以了,不必刻意和名人比。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赶上老子、庄子的?即使天性、学问、刻苦三者俱备,还要看一个人的心胸、品质!”

姚贾道:“我倒是有几篇旧稿,明儿个请韩老师看看,也给我批改批改,好传抄出去。”

韩非应了。姚贾明面上尊敬韩非,暗中却把韩非视为眼中钉,他同李斯商议道:“廷尉大人,我们的天子爱才,依我看,他回咸阳后十有八九要留下韩非为官的,我们要及早防备。”

李斯点点头道:“是啊!姚御史,你我都是楚国人,投到秦廷,做了高官,凭的是我们的学问和天子的信任。现在韩非来了,因他会著书,在咸阳城中,名声大噪。你我莫逆之交,只遵守我二人当日的密约好了!”

姚贾道:“誓必遵守!”

什么密约?原来,李斯在写谏逐客令时,是因为自己被逐,心中着慌,才大下说词,劝阻嬴政,收回逐客令。当时嬴政若说:“所有客居咸阳的客人都逐了,只有李斯才高,留用不逐,定出誓约。”李斯也许就不写谏逐客令之书了。

后来,列国到秦国游说之士,日进千人,其中有才之士,不乏其人。李斯看到这景况,和他的密友姚贾以杯酒为誓,相约:“今后凡高于我者,一律逐出秦廷;此种人若为秦用,我二人无立足之地矣!”

这就是李斯和姚贾的密约。果然,几年来李斯伙同姚贾,把来到秦廷的高士拒之门外。先是说些“一路风尘不易,来到咸阳,为秦国增辉”的话,后来就拖拖拉拉,百般阻拦,把才高于他们的人限制在秦廷门外。若不得不用的人,也是把他们放到外郡、外县去做小官,不给他们接近秦王为秦国献计献策的机会。

秦王政回朝之后,决计要见韩非,李斯忙到姚贾府中,把秦王夸韩非的话,向姚贾说了一遍,尔后道:“我们倒不如帮着韩非为韩王安求个情,天子若是允了,他就可回韩国复命了。”

姚贾点头道:“是!”

商量完了,李斯又见了韩非,向韩非报喜说:“我们天子回来了!”又说:“弟肝脑涂地,也要帮兄长为韩王安求情,使两国休兵罢战,重务农耕,两国百姓得温饱,永庆升平,尧天舜日,不负吾兄所学。”

韩非笑道:“李兄,我离开韩国,虽然韩王命我为使,实则是不愿让我回国。凭我一张嘴,即使说得惊鸿飞燕,秦王也不会信我不伐韩国之言。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以秦今日之国力,对付列国,亦只如伐郡并县耳!列国之王,多是纨樗之徒,比之秦王,尽为末等。此正是立大志统一六国之良机,秦王何能失去?吾兄身为秦廷百官之首,亦不会同意秦王听信小弟之言。”

李斯听了,默然有顷,又道:“韩兄,你如真愿意在秦国为官,小弟定保举之。即使把廷尉之位让给吾兄,李斯也不皱眉头。我们的天子重才,定会如吾兄之愿。”

姚贾也说:“学生与廷尉俱极力保举韩老师,若长留秦国,早晚受益不浅。”

韩非道:“非也,吾志在讲授刑名法术,不在为官不为官。”

李斯、姚贾无言以对。

次日,李斯引韩非去文升殿叩见了秦王政,嬴政赐座,李斯、韩非都坐下了。嬴政见韩非生得忠厚,心中喜欢。开始,嬴政问韩非使秦的来意,韩非以求秦国不伐近邻之国为对,又说:“韩王愿永远为秦国下属,可以定约。”

嬴政听了笑道:“秦国伐不伐韩国,由寡人决定,韩王安派使求情,亦是枉然。这事,韩王安未必不知,他命韩子前来,可能是你才过于大,其屋不能容,不如遗以邻人。”

韩非道:“不才在韩国,不为王廷见用,以著述自遣,俾能有益于天下,即韩国一国不用,愿亦足矣!韩王安乃不才族人,我不敢有怨言。”

秦王政又笑道:“寡人爱读韩子之书,义理透彻,治法清简,而又文采飞扬,天下之大才也。今来韩国,是为幸事,寡人闻之,夜不成寐,子于《说难》中言:‘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日’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本来嘛,其子和邻人都说得对,丢了财产,因儿子是自家人,就不疑,因邻人是外人,就生疑。安知不是其子所盗?他料父亲不会疑他,而邻人之父又何尝不明知其失盗之子为盗尔?其辨真伪者,确实是难,其谁为盗者,辨亦难,每遇事,若不细究,便昏既难知事之境也。韩子,由此篇看来,你的文章,传之万古,亦不会朽!你既是个大才之人,当留于秦国,和寡人精研合并六国之策,寡人也会把你待为上卿的!”

章事仁道:“陛下,不才只是一个简墨使者,空说天下事,而自己不能脱。今知遇陛下,本应在秦国效犬马之劳。但不才散漫已惯,著书成癖,不愿谋以政事。况韩王派不才为使,卧秦床而不归,使天下人笑不才为不忠。读书人若外善内恶,表里不一,则永不能成大器。”

秦王政没等回言,李斯笑道:“陛下,臣嗜读韩子之书如饮酒之癖,其《说难》中曰:‘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撄人主之逆鳞,则几矣’韩子受韩王安之制日久,未敢撄其逆鳞,已成惯例。今陛下欲用韩子,或犯陛下,畏杀身。若韩子在秦日久,当知陛下与韩王安之贤愚,自能为秦用矣!陛下可先安韩子,而后韩子自有不去秦国之志了。”

嬴政点首道:“是哉此言。”

从那以后,嬴政亦不放韩非回国,几经会见谈话,韩非仍无留秦之意。

倏忽,冬尽春回,泥溶沙暖,咸阳到了秦王政十四年二月了。

韩非先在咸阳,由于著述需要安静之地,李斯奏请嬴政,便把韩非安排到咸阳西北一百八十多里的甘泉宫中去。那里有空廊鬼室、苍松翠柏,韩非高兴地在这里著书。李斯、姚贾不时还去看望他。

十四年夏,嬴政的戈伤已愈,他下诏命桓龄再攻赵国的平阳、武城两处。赵大将军司马尚不是桓龆的对手,平阳、武城被秦军攻下。桓龆又绕道出军,取下赵都邯郸之北的宜安,赵国又发生了震恐。其时,李牧正在代郡对付匈奴,百战沙场,无暇顾及邯郸方面的军事。后来,李牧打败匈奴,回到邯郸,桓龆听说李牧回来掌军,便又休整军队,不攻赵人。李牧一回邯郸,和司马尚抓紧军事训练,发誓要夺回平阳、武城、宜安三地。

韩国郑城中的韩王安因赵国屡受秦国之欺,心中亦深惧之。何况,近日秦兵在韩国边境上集结,声言要攻人韩国都城,韩王安废寝忘食,聚群臣议论对秦之策,最后决定:向秦俯首称臣。

十四年八月,韩王安派使到咸阳,向秦王政纳称臣之表,秦王政许之。接待之时,嬴政问韩使:“韩王安还忆念韩公子韩非吗?你来咸阳时,韩王安没嘱咐你召回韩非子?”

韩使听了笑道:“韩王最忌韩非,常称庸才而不堪一用,只会著书,别无长处。再说,我举国皆称臣了,韩非亦是陛下的臣民,韩王何能召他回国?韩非回国,国中只多一张吃饭的口!”

秦王政摇头笑道:“韩非有经天纬地之才,若用之朝堂,富国强兵,从韩王安不用韩非看,便知韩国之政腐败如泥。”

韩使出咸阳北门时,秦廷尉李斯命姚贾追上韩使道:“韩非是我的朋友,已降秦国,封为主客官,管理外交。他曾有言你可归告韩王安,只要韩非在秦,韩国不得安宁!”

韩使飞马而去。

姚贾送走韩使后,又与李斯议了一番,便骑马带人到云阳甘泉宫来见韩非,道:“韩王安已向秦国称臣,并请韩子归国。韩使向秦国官员说,韩王安悔不听韩子之言,以至误国称臣。”

韩非听了摇头咂舌道:“不可能,不可能!韩王安乃昏庸孱弱之人,决不会醒悟过来的。他今为秦国势力所迫,既已称臣,就更不需要我归国了。你之所言,定是韩使为秦人所买,逼勒于我,我何尝不知?”

姚贾笑道:“那么韩老师想不想归国?”

韩非道:“我来咸阳已二度春秋了。征人有边塞之梦,我何无故乡之心?但故乡已成覆盆之地,阴暗不见天日。我只愿老死月牖之下,用文章事业润身华国足矣!”言讫泪如雨下。

姚贾闻此辞出,归告李斯,李斯便去见秦王道:“韩非亲自和臣说,求陛下放他归韩之郑城。”

嬴政问:“为何?”

李斯道:“韩非言,故国之思起,辅国之兴飞。想回韩国再次说服韩王安,纳他所言,富国强兵,为秦之敌。韩非又言,韩国为秦国的近邻,宜乎如贴身之剑,刺之而不觉也。”

嬴政发闷道:“寡人待韩非不薄,他为何如此决绝?然而寡人惜此大才,永不放他归国,卿有何策,使韩非能为秦国所用?”

李斯道:“如今韩非寄身云阳,每日著书千言,不思为秦,反思为韩,是视秦国对他无制裁之能力。今可软禁入狱,干扰其著述之志。待其自悔后,放出囹圄,授之以高官大任,一擒一纵,韩非定为我所用矣!”

嬴政急欲得韩非,便依李斯之计而行。李斯得旨之后,命屯卫兵数十,飞马到云阳甘泉宫中逮起韩非,下于临时监所。后三日,李斯、姚贾同到临时监所看望韩非,韩非向李斯道:“你与我同学,应有怜惜之意。我只欲见秦天子一面,有数语自陈之,你可助我。”

李斯以袍袖拭泪道:“我们天子因韩兄只事著述,不安心于秦国,故幽兄于此,令兄自省。天子正在盛怒之际,欲求自陈,可待半月之后,斯定为兄之助!如今,安身养性,宜于自好。”

尔后李斯命姚贾买通监押韩非之人,假称秦王政赐药,令韩非自杀。韩非端药在手道:“天地之大,竟无容韩非之尺地,不如饮此以了残生。”

韩非死时,屋中无人,膏灯如泪,自燃自灭。忽而秋雨滴阶,丁丁作响;长夜如年,谁望破晓?这位旷代的法学大师、文坛巨子,临死之时,怀中还抱着他在甘泉宫的著述简册。韩非死后,他在甘泉宫所著的简册,尽为李斯所得。这个嫉妒小人,暗自焚毁了他的同学的心血,使后人永远不能见到这位昭昭大师的那些遗作,遗憾千古!

韩非死后,李斯掩住内心之喜,假作悲痛地把情形报给秦王政,说韩非是“自杀”。秦王政即命一卿大夫厚葬了韩非,悔叹良深。

李斯害死韩非以后,他同姚贾自以为得计,料外人不会知道。俗语云:“若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斯嫉才害人的消息,不久就在咸阳传开,百姓听了,都瞧不起他。李斯走到咸阳街头,人们都对他侧目以视,冷笑迎之。

李斯恐秦王政知道他害死韩非,于己不利,便日日献媚讨好,出谋划策,以表自己的忠心,使秦王政对他有好印象。秦王政后来才知李斯心里有鬼,但不用李斯还是不行,所以仍一如既往地对待李斯,李斯这才放下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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