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相冯去疾的女儿冯娇娥之死,使冯去疾心中不安。发大丧过后数日,冯去疾恭参圣驾,奏道:“臣冯去疾,养女无教,触忤圣意,罪大难赎。故此臣请去官,归为黔首,耕种自娱。”
秦二世听了这数语,尖声儿地一笑道:“冯丞相,朕新立天下,正需治置人才,非丞相之流莫属。你女儿是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从今不能再谈退居林下事,回府休息去吧!”
秦二世不准冯去疾退置,他只可退下去。但是他的心中愈觉不安,便坐着车去见李斯。李斯自从扶持二世为帝,大丧葬以后,心中发闷,下朝之后,无所事事,只和一些门客弈围棋、饮醇酒,再不就是抚髀长叹。门客们问其云何如此,他也紧锁眉头,难答一言。适值冯去疾来访,说了他要辞官的事因,李斯道:“你要退出朝纲,皇帝更以为你心虚了。冯娇娥性情太刚,遗患于父母,亦是憾事。”
冯去疾道:“我今来此,言与丞相,是求丞相在皇帝面前为在下多加美言,使皇帝不至于忌我,日后深谢丞相!”
李斯道:“冯丞相,你也曾看见,自新皇即位以后,赵中车府令,颐新气使,独占朝班之首,他的话皆金玉良言,我这个先帝的信臣,已经成了木牛泥马,我敢加什么美言呢?”
冯去疾道:“他只是一个中车府令,便如此镇压群臣,这样下去,中央不稳,三公失权,九扈皆颠,哪里还有太平日子?国家大计,出于中枢,君当为社稷图之,不然你我,俱为失职!”
李斯汗颜道:“这里却甚有难处,皇帝与赵高实为一体,如孪生枝指,切一则俱痛。若指陈赵高,便是指陈皇帝;若指陈皇帝,便是指陈赵高。皇帝、赵高都是不群之人,常爱饰词拒谏,一旦犯怒,劝谏者,轻则贬官,重则诛族,若为忠言而落此下场,李斯难为决断!”
冯去疾道:“赵高阴贼之人,官职又小,身立危涯,朝忌大臣,暮恨列宰,早晚必连累杀人,恐及你我,再若保身,恐为晚矣!”
李斯道:“然则吾等如游于油鼎之中,燕薪一燃,尽化为汗,听天由命尽人事而已,丞相勿多虑。臣有新酿之酒,可对饮消愁!”
赵高自从大游幸回来,便把家搬到咸阳宫东北角一片房宇之中。以前,白骆驼烧了他的府,为了表示节俭,他只在旧府废墟上修了一个小府,秦始皇还夸奖过他。这一回他也定居在咸阳宫里,东挡西除,晃开膀子,想哪便去哪,谁敢管他?忽然,他看见大黄门令桑进在外面走动,他忽地想起芮进,这两个“进”,都是他一手提拔。而芮进叛逃,心中一直不是滋味儿。那么,这个桑进才三十多岁,长得如玉石刻的人一般俊美,又颇有学问,更觉靠不住。自从他回到成阳,桑进连话也没和他说上几句,赵高的气早攒满了,于是他招呼道:“桑进,你到殿中来,我有话问你。”
桑进悄手蹑脚地走进小殿问他:“中车府令,有何事吩咐我去办?请讲!”
赵高冷笑道:“你当大黄门令,是谁抬举的你?”
桑进道:“你不是说是你抬举的我和芮进吗?”
赵高又问他:“芮进是个什么东西?”
桑进道:“他不是中车府令之义子?可说,大游幸之人都已回来,他未回来?何故?”
赵高又问:“你还想他吗?”
桑进道:“他为人忠诚和善,你假作皇帝诏书,替去始皇帝立扶苏的遗嘱,你又害死蒙氏弟兄和扶苏,反来咸阳宫里装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赵高被这突然一击,头脑轰轰,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发声道:“鬼,鬼,鬼,你是鬼……”
桑进一个跳步扑上来,双手掐住赵高的脖子,赵高想挣挣不动,直被桑进把他掐倒在地,一点气也没有了,小殿中央几子上有块砚台,桑进放开赵高,便去抄砚台,想把赵高的脑袋砸碎。这时候,窗户外有两个黄门伺候赵高,但是他们听见屋中言语相争,没有进来。后来,桑进掐赵高,他二人只趴到窗户上看,看了一看,又飞跑到殿后藏到大松树后对着作喘去了。可是桑进的砚台还没落下去,赵成进屋了,桑进的砚台便去打赵成,赵成躲闪不及,正打到脸。赵成抽出铜剑,一连三剑,劈开了桑进的脑袋,桑进的死尸倒在小殿中央。赵成撇了剑,拍了赵高半天,赵高的双眼才会动弹……
那两个躲在大松树后的小黄门,只喘了几喘,其中一个道:“妈呀,不好,我们没保护赵老鬼,必死于乱磔。如今的天下没人管了,赵高能背叛皇帝,我们就怕他?跑吧!”
另一个黄门道:“乱军无主,天下不久就搅成麻穗蛋了,眼色好些的人,撕扒八天也撕扒不开了,逃出咸阳就算没事儿了。以后一个县就是一个国,百里为王了,咱俩还备不住当了国王呢!”
两个小黄门跑出成阳宫,溜之大吉了。
赵高醒过来,见桑进已死,他站起来踹了桑进死尸一下,向赵成道:“这事儿只能咱俩知道,传出去只能给宫中人仗胆!”
赵成说:“刚才没人伺候你吗?”
赵高道:“我倒一时懵懂了,还有两个小黄门在窗外没进来,他们是不是同谋?赶快找着杀掉,向宫内人宣布,桑进骂先帝被我二人听见了,所以当场处死!”
赵成赶忙到处找那两个小黄门,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赵高又向秦二世报了桑进被杀之事,秦二世道:“他既然骂先帝,当然要杀他,还可以杀他的全家。”
赵高道:“他没有家,七岁就阉割进了宫。还有芮进,他在咸阳的亲戚头二年就都搬走了,可见他们要在后宫造反,早有成算,皆扶苏耳目!”
秦二世道:“扶苏、蒙氏之党不杀尽,天下难以太平。蒙氏家属怎么办?”
赵高道:“先不能杀,以显陛下待他们有恩,使天下人心舒服!”
秦二世置酒,与赵高对饮。秦二世看见赵高的脖子上有一道紫痕,便问赵高:“老师的脖子怎么有些发紫?”
赵高笑道:“受风之后,起了一道火瘤,如今不太疼了。”他沉了一沉又说:“宫中不特置大黄门令了,叫赵成先兼着,以后再起用合适的人吧!”
秦二世道:“老师随便处置。”
赵高自从被桑进掐了之后,虽没死,身体也觉不适。更使他警觉的是,他和秦二世、李斯做的事,连桑进都知道,那么满朝文武和诸王更一定知道了,是谁泄的密?是不是由那车臭鱼引起的?哎呀不,六万大军六万颗心,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芮进还跑了,能保他不一面跑一面揣着一包种子到处飞撒吗?不去想了,反正都要杀了他们。只有把旧朝的垃圾扫净,自己才能安稳。
秦历九月,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赵高想出坏法儿杀了十二王、十公主等皇室宗亲三千多人。
赵高向秦二世奏说了除掉三千多人的经过,秦二世问赵高:“他们当中竟无一人告饶?”
赵高道:“只听见哭声、骂声,没听见有谁告饶!他们知道非死不可,装硬汉不告饶,这种心理,我是知道的。”
秦二世笑道:“朕小的时候,十二王、十公主没有一个是瞧得起朕的,经常叫朕‘小胡亥’为‘小祸害’,终于朕成为他们的祸害,到底谁能谁不能,这不就明明地显出来了吗?先帝创业,从六国起,朕创业从家内起,其得失一样。杀了为敌的人,便可为皇帝,四海归心,黔首和百官们怕不怕?”
赵高道:“陛下年轻不知人,人这种东西你越杀他他越不怕,你不见平日还有自杀者?十二王、十公主就是自杀的。陛下向百官说清,是公子将闾告发他们谋反才处之以法的。如果还有谁图不轨之行,皆杀之!”
果然,不久赵高借将间、安疏、大服三人的十五个儿子外逃之事,杀了将闾、安疏、大服三人。
李斯自从跟着秦二世游幸回来,终日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天是蓝色的还是黄色的。秦二世很少临朝,他也懒得到朝内去,只听见赵高一片杀人的刀声,把赢氏宗室也杀得差不多了。虽还有几个生存的,也尽是一些小孩了。公子高年长,李斯估计,他也不会多活几日。李唐几次向李斯说:“父亲,世道之变,琢磨不定,我们还是快快引退吧!”
聪明李斯为利禄所恋,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愚包”,干出汗,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是说:“引退,如何引退?皇帝也不允准呀!”
李唐道:“让赵高当丞相,父亲轻身退下,风火皆无,赵高一定会保护你!”
李斯摇头道:“赵高只会杀人,不会治国。如果把这个烂摊子扔与他,国家必亡,为父的也对不起先帝呀!”
李唐道:“然则与大将军冯劫谋,引兵入宫,杀却二世和赵高,拥立公子高,天下可定。此乃周全大计,请父亲深思之!”
李斯又摇头道:“不可,不可,若那样做,一旦不成功,我全家性命怎保?你可不要到处乱说,恐怕危及一切,后悔就晚了。”
李唐道:“只有父亲才能‘后悔就晚了’!恋爵禄不计明德,笼奸臣毁败龙纪;鸣珂之游,虎变之势,当日父亲与先帝指定一统,今日如此嗷嘈,既未设身,何能处地?”
李斯道:“沙丘之变,我和赵高同谋,他即杀尽人间生灵,也不会杀我,他若杀我,他待怎生?”
李唐不再劝说,流涕以退。
李斯正在彷徨之际,李唐之母上官夫人又来道:“老爷,赵高已把赢氏宗室杀净,凡不满于赵高者,皆不能自保。我和李唐一样,只劝你挂印朝堂,远去千里之外,以山水自保,可免灾祸!”
李斯发怒道:“你母子可以效仿夫人和老夫人,远走高飞,自讨无事和清静。我做梦也梦不见赵高会持刀杀我全家。夫人乃雌鸡也,李府不用你代雄鸡报晓!”
上官夫人流泪道:“那么老爷你就赶快制出寿衣寿衫,省得挨杀之后半裸以葬。我母子不走,跟着你死,方显出愚不可及。”言毕放声大哭,回房去了。
李斯的心头如“苇皮编席,不宛不整,不毕不齐”,到处尽是席花,一时瞅得眼都昏迷了。正在败棋难守之时。公子高又来拜访。公子高一见面就给他跪下了,口中说:“丞相,你救救我们赢氏宗室吧!”
李斯忙拉公子高起来,让他坐下,口中说:“公子,你府中不是很太平吗?”
公子高满脸流泪道:“鱼人大网,何能脱身?巢已无底,卵尽坠地!我为兄弟之长,何独生于咸阳城中?今求丞相为赵高言,我全家贡上财产,成为黔首,到岐山下去住,能可得乎?”
李斯低下头,半晌才道:“赵高为人,性情乖张,我若为你求情,他必疑我和你为亲党,恐怕株连不休,后果不堪。”
公子高道:“丞相秉钧衡、握朝纪,在此大难之际,何无一营救语?丞相若不保我,待杀尽赢氏时,野火延烧,未恐不连及丞相。丞相为自保计,也应挺身而出,为受屈人道一公道语!”
李斯汗流满面,呆了半晌,愣愣怔怔地瞅着公子高道:“李斯无能,爱莫能助!你去求冯丞相吧!他说话,赵高或可信之!”公子高求之再三再四,李斯只是流汗、摇头,最后也不给予回答了,公子高只可辞出李府,大哭穷途而去。至了府中,自思“可以遁身”远方,赵高也杀不着他,但他一人走了,家眷和他的两个儿子必被诛死,荒丘孤坟,待祭无人,并非妙策。尔后想到:“必须决策于赵高杀我之前!”正想间,贴近家人来报:“近几日宫卫军时常来我府中窥探,想是要做什么手脚!”公子高听了。反复寻思半日,提笔给秦二世写了一封奏简,其中略云:
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秦二世看了公子高的奏简,非常高兴,年长一些的公子,只剩下公子高了,“他若不死,朕心难安”,正想抓他一个错处,而今自求殉葬,好了,太好了!当初将闾写了十三王的名字,赵高只杀了十二王,留他多少活了几天的原因,是公子高在群臣中有些威信,况且留一个标本,给大家看,也显示朝廷并未赶尽杀绝。但他今天自求其死,还能怨谁?殉葬以求美名,又不会怨皇帝和赵高,于是秦二世忙召赵高,把公子高的书简给他看了,二世笑问赵高:“这事儿使朕与老师都没想到,来得可谓神速吗?”
赵高笑道:“为了君王的事业或生命,为人臣的时刻都要想到死。他算是应变而得体,好,批准他,赏他十万殉葬费!”
秦二世批下书简,并于次日从国库中拨下十万钱,用车送到公子高府中,只等他快死,朝廷只听信儿,也不派人监督了。秦二世又曾在书简批语中说:“宝眷勿恐,无罪!”
公子高接到了批复,又收到了钱,嘱咐了二子和家眷的后事。预备了一个大棺材,派人工在秦始皇墓侧施工多日,墓坑掘好,摆齐了殉葬品,一队拖拖拉拉送殉葬者的人众,欲哭无声,欲泪无滴,人们心中疼痛得都麻木了,把公子高的棺椁拉到墓地,拖入坑中。公子高纵身入棺,仰天一躺,铁青着脸,双目一闭,大埋活人,虽出于自愿,也算是于无法之中的有法,死得比较体面。
到公子高殉葬之时,赢氏家族几乎没有成丁者生存了,余下者皆不成大用。还有一个子婴,秦始皇的孙子,像沙滩上的一株小草,天旱也会枯死,发洪水也会淹死。这两宗大难不来,他先活几天,秦二世还没想到对他下手。
自从将闾、安疏、大服自杀,公子高生殉,四王一个不存。秦廷之上,凡为官者和赢氏宗室人人自危,户户惊慌,传之天下,凡知世事者皆震恐!由冯去疾到最末的九品官员纷纷上书,多请“自退”,书简堆于秦二世的案头如山岭,应阅不暇。赵高指着那些自退的书简道:“凡请退者,皆有叛心。如无罪,他们也不会请自退,自知难免,故欲脱杀身之祸也!”
秦二世问赵高道:“朕待如何处理他们?”
赵高道:“凡上书请自退者,令博士摘去花名,一律逮起下狱,尔后按八条新法究之,定罪之后,当杀者,有案可查;不当杀者,定为无罪,可释放。”
秦二世又问赵高:“冯去疾、冯劫,一个丞相,一个大将军,都请退,也逮起入狱吗?”
赵高谋算了半晌道:“现在先不究治他们二人,待日后突然治之,要慢慢地把他们的罪行搜集起来,拉大车者用大牛方能奏效。”
秦二世点头道:“好!”
赵高道:“要逮起这么多的朝官,不能用李斯,因为很多人是李斯的门下,恐他怕危及自身而枉法,只老夫和赵成、阎乐,我们三人为首席推讯官,再选得力者二十人,分曹而按之,期月即成!”
秦二世道:“善!”
赵高和秦二世说好诛杀百官的事以后,便连夜和他弟弟赵成、女婿阎乐密议,议了一个多更次,又往宫卫房中传来宫卫小将军、都尉霍留孙。霍留孙是御史大夫满德的亲外孙,年三十岁,父母早亡,其母乃满德之女,满德养他成人,因是孤儿,取名留孙。在不太亮的膏灯光下,赵高问霍留孙:“朝堂之中为首的大臣都是谁?”
霍留孙眨着一双大环眼道:“文臣,以丞相为首;武臣,以太尉为首。”
赵高又问他:“除此二职呢?”
霍留孙道:“御史大夫掌监察,为丞相之副!”
赵高、赵成、阎乐一齐问他:“朝堂之上,谁任此职?要敢说出来。”
霍留孙道:“任此职者是小将的外祖父满德。”
赵高问:“他为人如何?”
霍留孙道:“为人正直,辛勤一生,颇受先帝爱重。外祖父年已八十,三朝元老,应该退下!”
赵成说:“我们早就看重此人,他名闻朝野,功劳不下于李斯、冯去疾。你可知道,新皇之立,非我大兄郎中令之本心,是李斯在沙丘造假圣旨,害死扶苏,立起当今的,李斯把持朝权以来,诛杀诸王以为快事,我等见之敢怒而不敢言。如今,郎中令首倡官卫军以为变,但外臣应有人援助。你去说服御史大夫满德,召他到宫中来共议大事。”
赵高道:“宫中三万宫卫军尽在我掌握之中,我振臂一呼,应者云起!只要满德来议!”
阎乐道:“若不推倒新皇,天下人心难定。所欲议者,新皇却位后,谁为天下之主!”
霍留孙应声问道:“小将连夜就去吗?”
赵高、赵成、阎乐齐声道:“诺!”
霍留孙辞了他三人,黑夜间到了他外祖父满德府门外叩门以见,他向满德道:“外大父,祸至家门矣!”遂将赵高、赵成、阎乐三人向他说的话细叙一遍,随后道:“外大父若去见他们,他们必窃住口实以为背叛而处死外大父一家;外大父若不去见他们,他们必又说外大父有异志以除以你一家,连及到我,都是他们刀下的游魂,左右都是个死!”
御史大夫满德“哈哈”大笑道:“城孤社鼠窃据朝堂,我何独生?今日之事,我早有准备。”于是他遍传三个儿子,裨将军满原臣,都尉满中臣,中尉满列臣;六个孙子,满时,满昭,满煦,满旰,满醉皆为五官中郎将。满德还是笑着,向三子、六孙说了霍留孙的来意,最后慢沉沉地道:“老夫已事秦廷三朝,未曾失职。柏署为文,松厅踞案,忠言为主,鲠论益民,凡面折口陈,无一己之私,作为君王的耳目之官,无惭无愧,何物赵高,沙丘逆旨,背叛先帝,诛杀宗室、大臣、无辜已万千矣,秦室不德,发此妄端,天下黔首,沦为患海,从今再无宁静日矣!凡我儿孙,自幼皆以武道,老夫早有见地以救今日。刀为决云,剑称挥马,既不能报效于朝廷,也不能为壁下汉只呼苍天而不出。三儿、六孙同霍留孙带我府丁二百杀出咸阳东门,落荒急驰到太行山。那里山远林密,舍骑藏身,以求生存。待天下大变时,振金甲以抗奸毒,挥长戈而斩蛟霓,为吾一门复仇!你们走后,老夫放火烧府,我全家自会赴难。”他又“哈哈”大笑道:“你们十人若有一人落泪者,便是我的忤子懦孙!请你们试试你们的快马吧,天下大乱矣!”
于是三儿、六孙、一外孙叩拜了满德,顶盔贯甲,带上兵刃、糇粮,带二百平日练得举鼎武艺的精悍家兵,每人骑一匹马,带一匹空马,轮换骑坐。正是天还不亮,进入五更开放城门时,一哄闯出咸阳东门,直向东驰去,一日夜行三百里,只两日遁入太行山林海之中,无一损伤。
他们这些人走后,满德聚全府人等,愿意走的,分给金银,不愿走的同赴灾难。尔后三百余人愿走,皆得金银而去。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有捉住被害的,也有合家逃走的。剩下的三百余口,各房都放起了大火,皆随瓦木成为灰烬!满德坐于火中还“哈哈”大笑,声高颂道:“秦皇秦皇,备德无常。子孙贻害,食于虎狼。我今去矣,天下败亡!”
赵高、赵成、阎乐等到五更,霍留孙也没回来,心中慌乱,赵成急忙派人去探,探完回来报道:“府门紧闭,无人行走。”只得等到天巳时,霍留孙也没回来,赵成急忙又亲自带人去看,御史大夫满德府中已经烧成一片烟海。赵成又急忙令官卫军破门人府,凡赴难者,都难生得,赵成还以为霍留孙也已自焚。直到下午,才得到满原臣等人带家兵出咸阳的消息。问及咸阳东门守将时,守将道:“平日大臣出猎,朝廷没有禁令,故此我们以为他们是出猎的队伍,亦无阀起原委。”赵成拔剑立劈了东门守将,又砍死四五个管城门的守卒,才回咸阳宫向赵高、阎乐报信,他二人听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赵高忙去见秦二世,说了满德一家背叛,逃的逃,死的死之事,秦二世却问赵高:“这待怎么办?”
赵高道:“陛下,你连这么一点儿主意也没有?行文天下,急索逃者,满德身为御史大夫,门下极多,先提监察之官,然后即可连坐!”
秦二世道:“朕年少愚迷,不省处理,凡此事,老师为朕发扬之!”
赵高道:“呸!我教你的那些律令之学,你都就吃了不成?大臣自焚,儿孙逃跑,明明是背叛了。说到底,不就是一个严刑以杀之吗?若再不杀,庙堂上人就都跑光了!”
秦二世连连点头道:“是,是!”
赵高随即发令,赵成带三千宫卫军,凡属御史管下的台谏、弹劾之官逮起七十余人下狱,把一个秦廷上的谏议官道当中砍断,从此不置谏官,没有人再提什么朝廷之失了!用后世的话说,把专门管监察的台子拆掉,赵高等人可以飞鹰走马,任意而行。
在逮起七十多个台谏之官的同时,咸阳城的官员、官员子弟、官员家属连连逃走三千多人。他们都是扮成平民模样,使你一时认不出来,出城以后,便投向八方。一连逃了七八日,达到两万多人,赵高才知道,急命赵成布置城防,咸阳四门戒严,不许出进。最使赵高恼恨的是,他的另一个女婿、御史中丞匡谋的儿子匡扶也逃走了。他急忙召见他的女儿赵艳容到咸阳宫中问道:“艳容,匡扶为什么也逃走了?你家做的什么打算?”
赵艳容道:“我公爹是御史中丞,凡属台谏之官都逮起入狱,独留下他在家中无事,他如何不惊不怕?为此,匡扶也游向他方。”
赵高道:“你公爹无罪,老夫也不想杀他,更诛连不了你和匡扶,这不是多余之想吗?”
赵艳容道:“爹,天晴如镜,烈日如火,一时价阴云四涨,雷电交击,跟前就是一片汪洋。即使你不杀他们,那么那些被杀的人就不想杀了匡扶以报私仇吗?爹要是从今不杀人,匡扶虽然走了,还会回来和你的女儿团聚!”
赵高道:“我是宫中的一个宦者,没儿没女,后来我千挑万选,有子十人,有女八人,都是从你们一离娘怀养大的,虽是螟蛉,也是亲骨肉呀!我为什么杀人?我出身贱小,在深宫中掌了大权,天下官员和黔首不会服我,我不杀他,他要杀我。我杀人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和你们!凡是我杀的人,都是要杀我的人!”
赵艳容道:“爹,夏桀武伤百姓,百姓多不生存,遂有放之南巢之死;殷纣无道,杀人如麻,天下分崩,即有鹿台之焚!凡自古为政杀人多者,也就杀了自己。爹爹读书多矣,何对此而无明镜之照,自隐其形,杀人取乐,以快私意,我赵家子孙儿女还不是都得做刀头之鬼吗?我今虽和爹爹说话,但已是血鬼之魂了,匡扶逃走,明为自保,爹爹非叫许多人陪你一道赴奈何桥吗?”
赵高低首不言半晌,尔后又抬起头来道:“艳容你回你府中和你公爹说,我不杀他,他不用怕。并把匡扶找回共事,他一走,天下黔首更笑我凶杀无理了,从今可以少杀人,你说的话也有理!”
赵艳容说:“谢谢爹爹!”
赵高道:“你即回咸阳宫中报我情形,匡扶不回咸阳,你也不再到匡府,只许你回匡家这一次!”
赵艳容答应了,尔后乘车回到匡府。
赵高因咸阳官员、官员子弟、官员家属逃走甚众,和秦二世定议,凡有逃者之家、之官、之属,连坐清查,注名入册,有丞相属、太尉属、御史丞属、前后左右大小将军属、奉常属、郎中令属、廷尉属、治粟内史属、典客属、宗正属、卫尉属、太仆属、小府属、博士属、仆射属、将作少府属、詹事属、将行属、中尉属、主爵中尉属、五官中郎将属、上中下大夫属、谒者属、侍医属、诸郎中属、内史属、监司属、郡守属、县长属、富民属,黔首连坐属……凡各列官属下或也有本官者。在三日夜间逮下狱者七千多人,咸阳城中街巷空空,无闲人行走。只有逮捕人的宫卫军一队又一队的马蹄声或者群集大哭的叫天声。被逮之人可以随便杀死。街壕之中死尸垒垒,吃人肉吃红了双眼的狗若骊蚁一样来回走。
仅仅过了五天,所有被逮入狱之人全都运到杜伯血渠旁,两万宫卫军用短刀、大斧砍了两天,全部杀死,血渠之流流出二里多远,渠石全被染成深红色。苍蝇遮住了太阳,如炸破了蜂窝一样欢唱;绿草被润成紫色,尸体堆成七大丘山,放火烧之,黑洞洞的臭烟升到天空,向八方散去。听不见哭声,咸阳城的千宫万阙全被死神占领,朝堂之内。半载无人;或寥寥落落几十人坐车上朝,相对无言,形同大睡,有时只听见赵高、赵成的开口大骂声……
带着一身血腥的赵高、赵成、阎乐亲自监斩完毕,回到官署内或咸阳宫内,大睡三天,不许叫醒。好不容易睡够了,赵高、赵成才到秦二世所居宫中和秦二世见面,说了处死七千多人的经过,秦二世问他们:“百官之位大多空缺,以后待怎样呢?”
赵高道:“这就是我以前向陛下说过的,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这个时期来到了。比如枣树上的秋枣,熟者已经打光吃完;那么春风一吹,青枣不久就结出。今后慢慢物色,换上另一群以前为被杀人所役使、所呵斥的贱者、贫者,他们骤贯骤冒起采,能不忠于朝廷、治掌天下吗?”
赵成道:“以后的新班子,全是大忠臣,陛下可以高枕无忧,尽情享乐!”
秦二世哼哼着道:“这就是了!”
赵高、赵成回到自住的宫殿后,赵艳容也从匡府回来了,赵高忙召见了赵艳容,问她道:“你公爹又听见我杀了七千多人,他怕不怕?”
赵艳容道:“他没害怕,他还笑呢!”
赵高听说匡谋在杀人如此之多的情形下还发笑,心里十分不快。
其时,匡谋之子赵艳容之夫匡扶因怕朝廷诛杀,早已易装逃走。赵高不愿明里清除匡府,便再次令养女赵艳容回匡府告知匡谋,他赵高不会加害于匡府。匡谋是何等精明之人,料想他日匡府必有灾祸,便让赵艳容的一直装聋作哑的贴身丫环、武艺高强的哑女甲不言一定要在赵府暗中保护赵艳容。
秦二世之位本是赵高等人扶助,赵高早有废二世而代之的想法。为了却此愿,他召集亲信赵成、阎乐密议杀秦二世而嫁祸于匡谋之计。谁知隔墙有耳,被甲不言偷听了个一清二楚。结果,赵高派出去的杀手竟有去无回。
一计不成,赵高并不死心。适逢秦二世倾慕赵艳容之美色而欲立其为后,赵高不禁喜上眉梢,极力周旋。哪知三日之后,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之前,赵艳容竟装疯卖傻,搞得朝堂乌烟瘴气,骂得文武百官狗血喷头,又做起宽衣解带之戏,弄得朝野上下皆以为赵艳容疯癫了。如此,赵艳容可谓一举多得,既保全了匡府中人的性命,又解除了被秦二世糟踏的后顾之忧。
御史中丞匡谋带人把赵艳容绑到车上,领起哑奴回府去了。自此赵艳容日日装疯,非哭即骂,摔家具,打奴仆,有时跑到府外再被抬回去。除了匡谋和他的夫人及甲不言三个人外,府中人都以为赵艳容是真疯了,传扬出去,尽人皆知,都说是赵高“把他女儿逼出来的毛病”!
赵高的结发夫人,一手抚养赵艳容成人的东门氏曾到匡府看视赵艳容,看完了回到咸阳宫向赵高道:“艳容是真疯了,连她的婆母都挨了她的打,他们家中没有一日清闲!”
赵高道:“那就只好叫匡谋养活她了,放在宫中哪能行。那天匡谋把艳容绑到车上回去,并没请求我答应,我正要治他的罪。阎乐也说她真疯了,不然她昨也不能当众脱裤子!”
群臣自从在大秦殿被赵艳容骂散后,都像讲天书一般讲赵艳容的笑话故事,一传几百里,民间也尽知。他们无非说:“那也就是赵高的女儿,要是旁人,当场就得命令金瓜武士击成肉酱!”
“哎!赵高也挨了骂,他也没舍得杀她,细算起来,她也许是真疯了。”
“不不不不,她没有天命,不该当皇娘,天叫她疯的,立为皇后,必须上帝批准!”
“当着一群官员就脱裤子,也是赵高的报应,喷啧,丢人丢到东海里,不好往回捞了。”
左丞相李斯挨了赵艳容两个嘴巴子,心中有气,但碍于赵高的势力,又不敢发作,一咬牙,忍了,“老爷庙前立旗杆,宰相肚子能撑船”嘛,回到府中,独守空房,自言自语地道:“哎,天旋地转,这叫什么世界了?你说她敢打我?对不对?什么疯,完全是装疯,赵高那个王八蛋还装孙子相信呢?他的女儿根本不和他一个心,骂的谁?全是骂的二世皇帝和赵高!也怨我自己,上前劝说,要讨好赵高,‘姑娘丢了顶针,自找’!”
也没人回答他,自说了一通,窗户上刮进一些干巴风来,天气也熊人,好像放大火一般。
门上人传进话来:“丞相,谒者白通从关东回来了,说有三川守来的信捎上,并求拜见。”
李斯道:“啊,白通回来了,他到关东奉命办事,我曾叫他去见三川守,看有什么事儿没有。正盼他回来,他果然回来了,请他快进来!”
门上人出去,把谒者自通领进来,白通四十来岁,小个儿,有点挤瞪眼,挺好动的。他穿着一领黑袍子,把袍子一撩,急忙给李斯行礼问安,口中道:“我已回来了两天,拜见已晚,丞相原谅!”
李斯道:“说正哩,你从遥远的关东回来了,还不应在家休息两日吗?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现在新皇即位已经一年,十天、八天也不朝会一次。即使聚百官到一起,也是赵高一个人指手画脚一阵子便散了。如今的朝廷,使人生气的地方太多了。新班子大多是些宦者、富户,乃至市井小人都上来了,什么是国家大事,他们无从晓得。怎么,李由那里有信吗?”
白通从袖中取出李由给李斯的信,李斯接过看完又拢在他的袖子中。白通道:“三川守那里太平无事,身体也好,叫我多多向丞相言,在如今的情势下,要审事、要保身,别无话说。”
李斯点点头,又问白通:“李由那里屯军很多,他操练得还勤苦吗?”
白通道:“小官只在三川守大人那里住了两日,没见到大人练兵。不过,看关东的气氛可够紧张的,和往常不一样。”
李斯问他:“都是些什么事?”
白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道路之上,自动迁户搬家的黔首极多,问他们为什么迁移,只说为了过太平日子,不说旁的话。”
李斯道:“有什么不太平的,这些黔首,平日里造谣生事,邪风吹多了,自相惊扰呗!”
白通点头儿道:“丞相说的是!”
说了一会儿话,白通辞出,说“改日再来拜见丞相”,李斯送他到书房外石阶下。白通走后,李斯回到书房,又把李由写给他的信看了一遍。那信实在使李斯吃惊,其文曰:
不肖儿李由百拜严君大人膝前:夏雨连绵,熟梅天气;得逢谒者白通至,敢问大人安好,不得奉养,有罪,有罪!儿奉朝命治三川以来,勤于戎府,未懈政机,欲以报先帝于万一,昼夜何即忘之?方今,朝仪不整,宦临专横,大戮诸王与百官事,天下传之如雷,日日相应,黔首之心俱裂!元年七月,山东戍卒陈胜、吴广因往渔阳解夫,经雨误期,杀两将尉,先聚众九百,后又蚁附万数,攻下大泽乡、蕲下,目今,锤县、毛笔酂县、苦县、柘县、谯县俱在苦战中;闻报,陈、吴之众已至十万多,郡、县守多弃城走,山东已乱,流血于野,戈矛纷纭!贼众有歌曰:“大楚兴,陈胜王!”又闻揭竿而斗、而起者,何止陈、吴,分崩之罅暴见,裂变已在当前,大人见书后,自忖报不报上,宜从之于无害之际也!朝廷酷法过刻,儿诚惶恐,故不予达于龙案之上,料赵高必以治刑也!
平地一声雷,李斯如沉于万丈深渊之中。好些平日被欺侮到连牛马都不如的黔首,到底从伏俯中爬起来,举起黄钺、竹竿、刀矛。向黑不见底的魔窟发出了宣战的声音,从而形成云雷大阵,向最高的宝座推进。已经炸开了山川,黄河之水逆流三千里,波及咸阳城,求解放的呼声已连在一起,成为吹转昆仑的大狂风,地在簌簌地上升,天在簌簌地下沉。凡是欺压百姓、迷惑百姓、愚弄百姓的历史小丑,都逃脱不了这大天和大地之间的夹缝一挤!
李斯坐在床上仰头半晌,尔后俯下身躯,“呜呜”地哭了,一方哭,一方心中说:“先帝啊先帝,沙丘之变,我对不起你,弄些个不才之人管理天下,怎样收拾这种局面,只有罪上加罪了!”哭罢,回到后宅卧下,大睡一日夜。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他应该向二世皇帝告知,但是他想到自身的安危,还是没有勇气说,又不是正式公文,只可压下。屋子漏了就是漏了,主人不管,客居者也只任它漏,多会儿漏塌了,大家一散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