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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焚书坑儒

蒙恬大将军在接到圣旨后,赶忙督办修长城一事。于是,凡长城一线,万里之内,人山人海,民夫、军队,左右奔忙,临山挡水,枕风仰月。如果站在北天门上看这个劳动场面,人们不像是修墙,倒像是平地上裂了一道大缝。连续干了三个月,又到了三十四年四月了,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三十四年五月,蒙恬忽接到朝廷圣旨:“一,从杀虎口北九原地区到咸阳一千五百里内,要修一条直通大道;二,凡诸子百家之书,皆烧绝!”

烧书一事,当从头说起。

秦王政十五年时,李斯和姚贾怀小人嫉妒之心,毒死韩非。姚贾后又由御史大夫拜为上卿,他是李斯的代言人,整天跟随在李斯前后,他二人关系亦一日亲甚一日。

秦始皇三十四年四月,姚贾、周青臣闲来无事玩腻了,两个人商量着,为了俯察民情,扮成两个黔首,到咸阳市上去蹓达。

姚、周二人穿上黑色麻衣,大麻鞋,头上扎着黑麻布,相对一笑后,走出周青臣的府门。两个人往西走二三里,街头上人渐稀少。正走着,身后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圆脸儿,黑眼睛,个儿不算高。他扛着一条竹竿,竹竿上尽是书简,挂得严严密密的有几十斤。姚、周二人使个眼色,跟着他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当间儿有一株老槐树,正对着老槐树有一个黑门扇的小门口儿,那个年轻人走了进去。姚、周二人不敢随便进,在门口转悠起来。那时他们身后来了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抱着些书简。周青臣问一个五十多岁、穿得亮堂堂的男人:“敢问兄台,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男人道:“这院中是讲学之地,我们皆听老师给讲经书,你有思心,也可进来。”

姚贾又问:“老师姓甚名谁?”

那男人道:“我们的老师叫仲叔明,年轻,博学,专讲孔子之书。在这里听讲的弟子有三十多人。”

周青臣又问:“谁听都可以吗?”

那男人道:“孔子曰‘见贤思齐’,你来听讲是好事,怎么不可以呢?”言罢,他便进去了。

姚贾、周青臣二人迟疑一下,也跟着进去了。见院中正房三间,苫以青瓦,石阶三级,行人上下。房前树木荫荫,雀儿飞腾,阳光也美。人们都从正门进去,整整齐齐地坐在地席上,盘着腿儿,腿上扎着蔽膝,鸦默雀静,谁也不做声,都把书简放到膝前。姚、周二人是生人,走进来在席末坐下,人们都瞅了他二人一眼,但没有去驱赶他们。

老师仲叔明打开书简,端端正正地坐到黄色的坐褥上,笑问那些弟子道:“今天该讲第几章了?”

弟子们同声应答:“《中庸》第三十章。”

仲叔明指着引进姚贾、周青臣的那个五十多岁的人道:“桓伯俭,你念一下第三十章。”

桓伯伦端起书简念道:“《中庸》第三十章,‘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日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接着,仲叔明论述道:“子思是这样说的,仲尼的儒家大道,是和古人尧舜所行的治民的大道一脉相承下来的,不是断章取义,不是自作古人。他的儒道可以是一切治国文武之道的准绳,他的道可以如天时之替换一样准确,可以如水之入地那样深入人心。他的道是广大而无四极的,比如上天下地,寄托一切,荷负一切。又比如一张天幕,可以屏幛一切。又如春夏秋冬的不断更迭,太阳、月亮总是照着这四时运行。正因为儒道如日月之明,世上万物自然成长,谁也不妨害谁;世上的道,为了治国、齐家的道,一同并行,谁也不抵制谁。比如大河之流水,虽小川亦人大河,小德积成大德,大德即是众流而集之河,都是水,都是为了育成万物的水。正因为如此,儒道的广大和天地没有什么区分,都是为了化成、治理、抚育万物的。”

姚贾、周青臣如坐针毡,好像这些讲学的人每一句都在指责他们以法治人似的。脸红了一阵子后,姚贾举手道:“请问师尊,商君说的‘治世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这难道不是真理吗?”

仲叔明笑一笑,当即回答他:“商君作茧自缚,亦已久矣!既汤武不循古而王者,那不就是商君的不循古的老师吗?自效古人变法而不循古,不是和儒家循古而治民是一样的道理吗?自说不循古者,实是死死地循古而不放之人。儒家只知‘学而时习之’一理,循古而不泥古,是天下道理。为己之道而摒抑旁人之道,实为愚贱者。自春秋以来,诸子著书,百家争鸣,岂天下之大,只容商君一人乎?是谓之中夜而行,自欲独抱太阳者,不足多论矣。”

众皆哄笑而散。姚贾、周青臣先走出去,仲叔明向弟子们道:“此二人乃微行之朝廷官员,我们再不到这房中讲书了,我今日便向关东去,你们也各自隐身。凡是商鞅一流,多是杀人众屠夫,谨信为师之言。”

众弟子都按仲叔明所告诫而行,仲叔明于当日便离开了咸阳城。

周青臣、姚贾回到周家换了衣服,一同进餐。餐罢,即到李斯府中,向李斯把他俩察访的所有经过都说了一遍。说完,周青臣道:“诸子百家之书,扰乱乾坤已久,使丞相所定大法,不得深入黔首而行之。如今,黔首之心已乱,眼中更无朝廷。一个黄口孺子,听说皇帝二字,便伸手打人,你说他们对朝廷不是带着恨吗?”

李斯沉默了一忽儿道:“若仲叔明之讲学者,皆讲儒家之书,当令咸阳内史察视,到底有多少。”

姚贾道:“不只咸阳,凡天下郡、县皆读孔、孟之书,凡我朝廷所行律令之书,皆不读,如何了得?”

李斯大怒,拍案而起,向姚贾、周青臣道:“你二人去见咸阳令阎乐,命他七日内查完讲儒学的讲坛,究竟有多少;又,听讲学的多少人,急报给我,我自有法处之。”

姚贾、周青臣应了一声,急去见阎乐。

七日过后,咸阳令阎乐,即赵高女婿,把调查结果报了上来,其报曰:“经细细按查,咸阳城中穷户、富户皆办有讲学之处,讲儒学者,七百二十一处;讲其他诸子之作者有三百三十二处;听讲人一共有三万八千四百九十三人!名单注册如下……”

如此庞大的数字,实在使李斯大吃一惊,他明知地火就在脚下,随时都可升腾。如果不是周青臣、姚贾二人微服私访,他李斯还在梦寐之中。于是他想了又想,派人把上卿茅焦、秦国尉尉缭二人请来。茅焦就是劝秦始皇由械阳宫接回赵后的人,尉缭就是劝秦始皇用黄金贿赂间隙六国君臣的人。这两个人,秦始皇都很重视他们。秦始皇经常说茅焦是他的老师,经常夸尉缭有超人之智。这些年,他们在朝堂虽不与李斯结党,但也没挖他的墙脚,见面一笑,点头会意,也还算是朋友。他们二人都很博学、稳重。

李斯请了茅焦、尉缭二人来,他是降阶相迎,满面春风,垂手而敬,请到房中,周青臣、姚贾自然一定在座,也向茅、尉二人寒喧了几句:“今天天气尚佳,前几日尽下雪,好冷!车呢?停在府外了?把随从人都安排好了?”

五个人,李斯坐正位,他们四个人都是偏座儿,正好对称。李斯开门见山,一开口就说到诸子之说干扰咸阳,咸阳有多少多少讲学的,惑乱视听,百姓信仰不稳,以至流毒于国家,最后说出他的打算道:“皇帝重视二位的意见,信任往往超过本官。我请上卿、太尉来,就是想央求二位为我代言,向圣上奏说一遍,看看圣上的主意!”

茅焦哼哼了几声,尔后问道:“如果依着丞相的主意,得怎样对待他们呢?有关讲学,我们也早知道情形。”

尉缭说:“我们绝不如丞相的威信,何用我们奏给圣上?只听听丞相的主意,给丞相当个参谋吧!”

李斯笑道:“凡属邪说异端,皆得根除之。比如除草,若除之不尽,五谷难旺,良田会变为荒野,你二位意下如何?”

茅焦问:“丞相欲怎样除他们呢?”

李斯道:“就是这一行动却难,故而敢问二位,得一除掉他们的办法。”

茅焦道:“丞相,良田之中,虽年年除草,但也并未除尽。这草,容易除,草根是自古也除不尽的。百姓不读书、不识字,诸子之说,还是为了教化,既经教化,当对国家有利,不为害。依某之见,广开教化,诸子争说,百姓最信谁的,谁的学说一定是好的。譬如大禹治水,凿通河道,使其畅流入海,比鲧之叠山挡水要强得多。所谓儒学,无非言人之性、道、教三说,实是大理,不为邪说。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那就是说,百姓还不明白儒家的教化,若明白了,也就天下大治了,不为惑众。我之所言,为丞相后身之计,微言不恕,丞相勿怪!”

尉缭道:“丞相,茅上卿所言,实乃肺腑之言。儒家讲忠恕,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尽除诸子之说,亦恐天下人不服,于丞相亦不利。我乃行伍之人。文学上不行,虽写兵法一书,与诸子之说无关。再说,还未成书呢,丞相允我说话,我谨言及此,一管之孔,窥天不大,恐惹丞相笑之!”

这两个人,李斯请他们来,本为除儒教,可是他们都背诵起孔氏的话来,把李斯的书房变成了讲坛,这还了得?但是李斯并没表示出恼恨,还是笑得那么自然,听完,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没说他们说得对不对,后来还?噗哧地笑出声来道:“二位所言,也正中本官下怀。这个除,也不易除呢!草那么多,一时也难除完。留着也可以,草苗一齐长,大家都活着,这就是孙氏说的‘万物育焉’了。但是你们不能走,和周仆射、姚上卿,咱们五个人喝一杯。自从我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去求仙之后,还没喝酒呢。忌了好几年了,今日放泼,再不谈讲学、讲道的事儿了。”

李斯一方让他二人饮酒,一方笑着说:“说起读儒书,还是我比你们读得多。正因为我读得多,我才不信它了,他那些书说的话,尽是训教国君的,国君就不如个孔子?当初他周游到秦国时,没人信他,也没人用他。惟有商君之法,挟持正宗,治国严谨,不循古人,皆由己见,忖时定策,大秦朝的胜利。和他不无相干。我要不是行商君之法,六国不能灭,天下不能一,大家皆圣人也,何必非孔氏不可?至于商君之死,他是被当初的宗室贵戚们冤死的,也就是儒书的读者们要了他的命,作为我来说,应当为他持公平、秉道义、复前仇!”

李斯说到此处,主题全部露出,尉缭、茅焦二人空对着酒斗,也喝不下去了。周青臣瞅着他二人笑着问:“太尉,上卿,你们平日也读商君之法吗?”

尉缭、茅焦二人故装糊涂,尉缭道:“执商君之法的有丞相等人,如望泰岳,高不企及。读这些,这些年记性一差,也都荒废了。反正就是这样,我们对丞相亦步亦趋,也就是执了商君之法了。”

李斯点头笑道:“二君不欺不瞒,这才是瞧得起我李斯。”

李斯崇拜商鞅,死典活用,修刑变法已是二十三四年了,他据秦始皇之得失为已功,已经建立起来的楼阁,不愿为诸子之说晃动、折掉。他镇压了尉缭、茅焦之后,当即把诸子泛滥、民心摇动、以古非今之事,细奏给秦始皇。秦始皇听了李斯的密奏后,心中怅怅若失好久。但是最后,秦始皇向李斯道:“明日,朕在宫中兴圣殿大筵群臣,丞相出首说法治事,而后招群臣议。只要议论一起,修刑变法者为一方,以古非今者为一方,自然显出来,而后,丞相再首倡法治……”

秦始皇和李斯又密说了许多话,才都一笑而罢。李斯拜辞了秦始皇。便回府,招了周青臣来,又密议了一阵。

次日,秦始皇在兴圣殿大筵群臣,百官俱到,二百多席。秦始皇坐于中位,欢欢喜喜。酒中,李斯向百官道:“圣上今日开筵,要大家高兴地谈谈,究竟是古代君主治世的策略对,还是当今圣上治世的策略对,畅所欲言,言者元罪,各抒胸臆,毫无所留!这是圣上的主意,斯也不才,言与各国僚!”

他这一席话,使殿上立刻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大家都落下了酒杯,互相看着,无言以对。周青臣便席地站起,大声地道:“圣上,丞相,谁都知道,秦国以前,有地不过纵横千里,深受诸侯的挟制,陛下你开上古神灵、明圣,用百万大军平定了海内,消灭了六国,天下统一之后,又逐蛮夷,驱匈奴,开地万里,凡是日月所照之处,没有不宾服秦朝大国的人。圣上又以天下分成郡、县而治之,统一政权,全归圣意所握,天下永无战争之患,皇帝之位,可以一姓相传,万世不衰。自从三皇五帝到圣上为皇帝之前,所有的君王都远远赶不上圣上的威德。圣上是泰山,古来的那些君主,也只是些蚁堆而已!”

周青臣说完,李斯当即笑逐颜开,大声地问大家:“所有同僚,和周仆射言志相同的,举起手来,我看看有多少人?”

忽的一声,手臂林立,三百多人,有二百多人举起手来。李斯不太高兴了,他又问:“还有举手的吗?举起来还不晚。”

没有人举手了,不举手的人都严肃地坐在席地上。周青臣、姚贾一齐大声地问:“不赞成者,可以当众一言,歌颂圣帝,有何异议!”

齐国人、博士淳于越冲口便说:“圣上的经天纬地之功,昭然若日,天下皆知。我们不举手,不是说圣上功德不高。但是自古帝王,没有美玉无瑕的。周青臣这样面谀圣上,实是蒙蔽,其用意颇恶。比如,殷周的君王都持权千余年,为什么政治寿命这样长?是因为他们分封了子弟,列士而享,枝叶相辅,得保康宁。今我圣上为皇帝,有四海,而诸王身份和平民等。如果朝廷出现了齐田常弑简公,晋国的智、范、中行、韩、赵、魏那样的瓜分晋国的六卿之祸,用什么办法搭救呢?凡做一事则不吸取古人的经验,多败而无胜,政权也不会长久,我不敢和周仆射的面谀相同。周青臣只言君王的功,不言君王的失,非忠臣也。是忠臣也是木偶忠臣!臣也不才,多言障碍,罪应死,伏乞圣主之裁判!”

他说完,一百多没举手的人,都轰声而言,道:“淳于越之言是也,周青臣对陛下并不忠!”

于是两派辩论,朝堂大哗……

秦始皇当时对两派所持观点没加任何可否,只是说:“朕且回宫,你们可以争议!”他说完,退出朝堂。

又是一个次日清晨,百官相聚,听皇帝对两派争议的裁判。秦始皇板着脸言道:“昨日辩论,双方都尽臣子之心。今日判决,惟李斯之言是听!”

李斯走到群臣中央,咳嗽一声,大声道:“臣建议:凡百家之说,一律禁止之。臣请史官,除秦史外,一切史书皆烧毁之。若不是朝廷的博士官,凡藏有《诗经》、《书经》、《论语》、《孟子》等文学之作、百家之竹帛者,皆交出烧毁之。所有天下郡、县之守,都要严格执行,不得违误。自今后,天下任何人有敢语诗、书者,斩头!再者以古非今,聚众而讲者,杀其三族!令下三十日还不烧书的人,黥面发配,到长城上做苦工!但是有些书可以不烧,如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和政治无妨碍者,交到郡、县库中保存。若有学今时之法律者,不许私立讲坛,以地方官为师长,可以纳费学习!臣李斯再拜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圣上允文允武,臣恳求即日下诏执行!”

他刚滔滔不绝地讲完,秦始皇使一块大方帛,写了斗大的一个“可”字,所有文武官僚都看见了,于是秦始皇拂袖退出兴圣殿,卷帘散朝,刀摁脖子,你淳于越之流,可有几个脑袋?

三十日之内,咸阳城中聚诗书简册两万车之多,连竹带帛,在成阳城西挖了三亩大方圆的十多个大土坑,都推下去。烧书之日,秦始皇带满朝文武,坐在搭起来的高台上监督,但听一声钟鸣为令,李斯大叫一声“烧!”一万个宫卫军围在十多个大坑边,人手一捆芦柴,烧着大火,向坑中扔下去。不多一时,十多个大坑中发出乒乒乓乓的爆裂声,接着十多座黑烟大柱,向高空冒去,日色为之暗淡了。火势愈猛之后,群臣皆向秦始皇下跪,高呼“万岁”,以贺烧书之策。秦始皇笑了,李斯也随之而笑了。但见那烧书之大火:

火起十余坑,烟飞三万丈。天惊流泪看,地动直摇晃。火起十余坑,乒乒乓乓竹简爆成怒雷;烟飞三万丈,郁郁闷闷帛丝变作狂飓。天惊流泪看,销销化化堆坟聚典之是柴棚;地动直摇晃,滚滚翻翻记史编诗尽为土末。经苑无文多怪吼,书橱空字起神嚎!三箧齐崩裂,五在俱毁飞。休言雕龙之手,当愧梦鸟之恩!惜我书房连夜读,可你做下渡阴分?豹鼠难辨,著者是圣是贤?鱼虫怎知,刻者为工为巧?祖三皇、宗五帝,都成一梦空忙;经天地、纬阴阳,全落三朝画饼。开国之政,我不需矣;见天之心,汝欲忘哉?周志全无用,郑书少云何?所谓孔子述言,要从心田刻掉;休言文王纪载,不须口舌强讽!诸子之著如高山,坍坍而倒也;百家之鸣若唤凤,窨窨而收之!唱玉无功,联珠有累。唱玉无功嬴政惧,联珠有累李斯惊。风清月白,千百万人的匠心;花落鸟啼,亿万数册的订正。《太公兵法》今何在?《三豕渡河》也不存!傻子白痴两千万,聪明皇帝单一身!永世第一的独夫,俦天绝情的无赖!烟光黑黑笼咸阳,火炬红红烹渭水。秦皇陡地开颜笑,丞相忽然露牙根。从今天下共烧书,四海烟腾世界殊。只有长江东逝水,火烧不尽猛如初!

秦始皇烧书之诏下到天下各郡、县,凡应烧的诗书尽烧之,一时间天下人心大乱。

秦始皇怕军队中有书不烧,所以特诏令一些屯戍的将军在军中也烧书、不容情。而蒙恬派往咸阳去的心腹,打听了烧书事实后,飞往上郡,报给蒙恬,蒙恬听了,心中闷闷不乐。他在军中也烧了点儿书,走走过场,算是执行了君王的大法。不过他认为,秦始皇自认为烧书也是新法,但却把人领到三代之前,构木为巢,只知有母,不知有父,见文字而摇头不识,结绳画石的那个时代了,算是个不循古的伟人吗?

就在咸阳烧书的前些日子,周青臣、姚贾如蚊子寻血一样忙。剩下一本也不行,只要让他知道谁有书不烧,即是医药、卜筮、种树之类的书,他也不放过。

姚贾当着朝堂百官更是大造其谣言道:“我们的圣明的皇帝说过了,打天下是用兵马、长戈,你用书去扫灭六合、驱逐匈奴,能做得到吗,可见书籍是无用的东西!”

烧书之前,以李斯为首,将家藏万卷竟率先献出!仅咸阳宫中的图书、秘录、坟典藏于库中不动,以备博士等人翻检查阅。李斯献书之后,他的母亲和夫人痛哭流涕,他的母亲两日不食,吓得李斯给他母亲跪了一个时辰,请他母亲吃饭。后来姬妾、儿女都向老老太太讲情,老老太太在床上躺着一翻身说:“李斯,我吃饭,你别跪着。但是我告诉你,你毁灭圣宗,招天下人之怨,亦已足矣!你虽还活着,可天下想杀你的人很多,尔好自为之!”

李斯伏地不起,后被众人拉下去。自烧书之后李斯夫人便很少跟李斯言语,有时也暗暗地流泪……

其实,谁也没有周青臣有心眼,他将书献出一半,留下一半,束之密库。不为外人知晓。他向夫人高氏、假女儿农极秀道:“要留一半书,等当今天子龙归沧海以后,再生下一个皇帝,或能相信儒家和诸子,那时候用得着了,你到哪儿去找?君子之思,以防万一!”

假女儿农极秀一笑道:“父亲这样做,不是对皇帝不忠吗?以后犯了事,可不好收拾。”

周青臣道:“女儿,你学问浅,不知世事。这个‘忠’字,上边儿是个‘中’字,下边儿是个‘心’字,就是说对准自己的心想事,你尽为旁人想事儿,忘了自己,那还念个‘忠’吗?再说,皇帝整天找不死药吃,找了十来年了,也没见影。世间只有砒霜是最好的药,吃下去,一剂见效!那皇帝整天头疼,今天好了,明天疼了,他就是支撑着过日子,反正人是挺刚强。一旦他过了世,我这个忠字就得撕碎,另写一个。”

农极秀道:“哎呀,那么叫人骇怕呢!这样一说自古也没有过忠臣,是不是?”

周青臣点头笑道:“对了!你看为父的名字叫周青臣,不叫周忠臣。这个青可以变几种颜色,可以染成紫色、蓝色、褐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变,变就是推行商君的法制;不变了,就还到原色,青是最好还原的一种颜色。”

农极秀道:“女儿也知道何为变了,变就是于己有利就不变,不利则变,无所谓忠不忠!”

周青臣笑道:“言之甚是!”

高氏却说:“极秀,你可不能变呀!”

农极秀道:“我到母亲这里当女儿就是变!”

高氏笑道:“你可不能再走回去!”

忽然,一个小丫头进来报说:“夏景要老爷到前堂,说是有事。”

周青臣听说夏景有事,便不扯闲篇,到前堂去了。剩下高氏、农极秀又说起给农极秀订婚之事来。高氏道:“姚贾那个三儿子。像个二马驹子似的,他还有心来提媒,什么东西!”

农极秀一笑道:“听我父亲那个话,他已应了姚上卿,还真难办!”

高氏道:“这事他说了不算,我一阻拦,他就没了办法。这亲事,他永远也别想成!”

农极秀道:“但愿母亲持正、公平了。”

高氏道:“女儿放心。”

她们娘俩叫小丫头端上一木盘栗子来,农极秀剥皮,娘俩一起吃。

夏景是周青臣的门客、谋士、管家,猴头猴面的,两眼发黄,尖鼻子,四十来岁。周青臣做的事,能瞒他的妻子,也不瞒夏景。今天他又有事了,见周青臣出来,屋中的家人都退了出去。周青臣问:“怎么样了?”

夏景摇头道:“不行,还是要告。信知古这个人,不怕死,我吓唬他,他也不怕,说豁上了,要不就退回黄金,要不就叫他的女儿当娘娘。”

周青臣发怒道:“他怎么如此不知进退?我好心善意地叫你去劝他不要闹事,他倒真要闹了。不行,就说他家中藏书,叫咸阳令阎乐把他抓起来。”

夏景道:“不行,我打听准了,他告到了老丞相王绾、隗林那里去,还不仅是他送的那五千两,往出一掀,可坏了!皇帝还是信任两个老丞相的,连李丞相也怕他俩!快想法吧!”

周青臣有些害怕了,连声地问夏景:“信知古送给我的那八匹马,他提没提?”

夏景道:“提了,都提了。凡是你受过黄金、珠宝、钱币的人,信知古都联了名儿,写好讼词,就等着往王、隗二老丞相那里送了。说给你十天的限期,不退回,一定告。”

周青臣道:“也不好办了,信知古的女儿,兰池大会那一年,才十七岁,今年都二十岁了,三年多了,她还想当娘娘,也当不成了。”

夏景道:“他是背后有人煽动他告状,和烧书也有关系,一时也查不出人来。不然,三年多了,怎么又旧话重提?”

周青臣道:“黄金也没多少的了,他们一联名儿,就是好几万两,你说退,咱也退不起了。这事,要被圣上知道,今年正杀各郡、县贪赃的官,已经杀了一千多人,会不会轮到我头上?”

夏景道:“府中的黄金,我估摸着还够用,你只不心疼得了,顾命要紧!”

周青臣道:“你说,管着我的人也不少,我那些黄金能放到那儿不动吗?你是知情的。再说,他们如果狮子大张口,我也退不起呀!”

夏景道:“向姚贾借点儿,赶到再有的时候,还他行不行?他家里有的是,兰池大会他没吃多少的,可是平日他没少往咸阳提拔人。”

周青臣道:“我一挨告,他就得受连累,我们俩有些事,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他还是‘掐个白菜叶子盖不住屁股呢’,还能借给我?你是我的智慧,快想旁的办法吧!”

夏景长叹一声道:“给我透信的人也要钱,至少五十锭白银,明日就得要,不给他,他就不再为我通风报信,闹个后果不知。”

周青臣道:“你说的那个符龙,是不是可靠?”

夏景道:“主人,你还哄自己?人家信知古派家人给他送书简,女儿不当娘娘要给人家退黄金,可是事实吗?要不然,明天我把他请来,叫他亲自向你说。”

周青臣说:“好,我明几个见见他!”

夏景道:“再晚一天,可危险得很咧!”

周青臣道:“你必定有法,我看你的计没有穷的时候,车掉到井里,你也能拉上三辋子!”

夏景用手抓着头上的髻,在地上来回走。他一会儿长呼一口气,一会儿短吸一口气。一会儿,他又用手去摸盆景中的仙人掌,口中说:“找找《孙子兵法》,可惜烧了。你们把书烧净了,没有书,什么大事也没依靠了。”他说到这里,忽而又有了办法,趴到周青臣的耳边说了半天,然后双手一拍道:“这才叫‘一箭射了俩钱孔’呢!你看敝人想的这条计策,天下无双哟!”

周青臣“腾”的一声笑了道:“就是百里奚再活了,他也得拜你为师。你要比李斯早生十年,我现在得拜你丞相!”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十分有把握。

尽管周青臣、夏景计划极为周密,可结果还是成了农极秀剑下之鬼,落得个身首异处,其中详细经过,不必赘述。

周青臣、姚贾被农极秀杀死的第三天,云阳县宰才得知地方报上来的消息,慌得到云阳驿验尸已了,飞报给朝廷。为什么三天过去了,云阳县宰才知道?当初百姓痛恨官府中人,希望他们在一日之内都死了才好。云阳驿的四旁黔首,明明发现了云阳驿院内那些死尸,也不敢到跟前儿去,谁发现了,也不敢传说。直至乡老之类的人知道了,才大吃一惊,两条腿当三条腿使唤,才报到县里。

李斯接见了亲自来报噩耗的云阳县宰,一时震惊得不知所为。许久,才定定神,又细问了几遍,心想:“周青臣、姚贾,到底沉入了深渊!”于是报给了秦始皇,秦始皇听罢,半晌瞪目、张口,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在几天之内,咸阳城传开此事,百姓大多觉得宽慰,那当官儿的都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长着,并不像周青臣、姚贾那么狼狈!

在李斯、秦始皇接报周青臣、姚贾被人杀死的同一天,又接到咸阳东门的守城将士送来的姚贾、周青臣的人头,盛以革囊,囊中还有一卷书帛,为杀人者亲手书写。书帛是送给秦始皇亲自过目的。其书略曰:

不才民女农极秀致书大皇帝龙席前:民女顿首再顿首,致贺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富户农孟寿,乃晋地人,民女三岁时,置为农盂寿养女,一十五春。养父母天赐罔极之恩,未得不才女无穷之报,心怅怅者,久之!兰池大会前,周青臣闻道不才女有“三绝”之名,致车我家,转折不才女入周府,欲污不才女清白之身!不才女为保全自己,拜周之夫人高氏为义母,三年之久,高氏贤明,此情不忘!未料,天惊石破,风狂舟沉,周青臣谋于其门客夏景者,召农孟寿入府,以合局为名,侵吞农孟寿家产百万缗不止,致使农孟寿家毁成废墟!又因门客夏景与富户信知古管家符龙诈周青巨黄金五千两,遁入中途。不才女奉周之命,追至扶风界,斩却二丑,三年养育之情已报!曷者?周青巨既霸农家之女,又没农家财产,其罪难赎。周青臣、姚贾,平日结党营私,掩蔽君王,以逞狐智,咸阳城受害之家,何仅数百,万民皆恨之!何况,周、姚之泥土行,而毁君王之芝兰气,故不才女夜入云阳驿,一并斩之,以谢天下!此乃代君王之行事,有罪如渊,散逃江湖,迎光风以仰霁月,君王如明似尧舜,应予谅之!臣力已竭,王道应清;聊表补衮之心,化碧血,献丹心,又安知天下黔首而不幸庆哉?不才女澡身浴德,谨及此,昧死百拜!

秦始皇读了书帛,心受感动,忙召丞相冯去疾,命他同咸阳令阎乐按察周青臣、姚贾所为,以便核对农极秀所陈。又命廷尉先查封周青臣、姚贾二府,所有二府家里人待安置。周青臣、姚贾的尸骸,任其家人自葬,但不以士大夫礼。秦始皇又问李斯:“卿平日多和周青臣、姚贾相处,知不知他们的贪墨之行?”

李斯惊慌道:“近年来,他二人远臣如陌路,兰池大会,是周青臣献策,以晦圣心;烧书之前,周、姚二人特出力为国,谁料他们大奸似忠,做出这些事来,臣实不知!”

秦始皇平日知道李斯不是贪官,所以未再深究,仅是一笑。但按察周、姚二人事,不用李斯而用冯去疾,也让他颜面无光。但李斯为人心计颇广,他第二天就想出使秦始皇高兴的办法。他向秦始皇奏道:“由周青臣、姚贾二人事,臣想起,天下各郡、县之官宰,贪赃枉法,不直者想也不少。今请圣上可派六路天使,分郡而察各官之枉直,而后把不法之官一律绳之以法,这样可使黔首之心持于平衡,而无私怨于朝廷。臣昧死请,望圣上裁之以行。”

秦始皇点首道:“此乃大事,可。丞相报上六路天使之名,朕阅批之。”

李斯当即应诏,随即又奏:“陛下,农极秀杀官之后。已遁入江湖。她虽杀贪官,但却开了行刺先河,天下人也不应效法之,对她如何处置,应有陛下明诏,以安天下人心!”

秦始皇道:“指令六路天使,在按察各地政事之同时,密访农极秀,一旦得其人,解朝廷见朕,朕自处之。农极秀杀官事,先不置可否。”

于是朝廷派出六路天使,分道按察天下郡、县贪赃枉法事。冯去疾和阎乐按核农极秀书中所言周青臣、姚贾事,可是事情不断地出,这些事刚刚理出头绪来,李斯又向秦始皇奏上:“太尉尉缭、上卿茅焦十日不届朝纲,臣查此二人,从不置妻小,亲属皆无,各有十多个家奴,皆散去。其家财,在一月前即分与咸阳一些贫民。臣查,尉缭、茅焦已经潜逃,故奏上。”

秦始皇大怒道:“派宫卫军分三十六道追捕尉缭、茅焦,每道一百精良将士,务必捉回!”

李斯接旨,当即选出三十六道宫卫军精良将士,将三千六百人,分赴各道,追捕尉缭、茅焦。

自从烧书之后,尉缭、茅焦心不自安,终日商量后果。尉缭向茅焦道:“著书者,多是儒家弟子,书既烧尽,著书者还在,皇帝仍不放心。不久,杀害儒者之事,已成必然之局。”

茅焦道:“我二人何不归东方,匿于故国,以观天下之变?”

于是他二人散家财,买快马,潜出咸阳。茅焦乃齐人,尉缭乃魏人,所以出潼关向东,按山路以行之。

这一天日暮,他们来到一处红土山坳,有十多户人家。正是夏历五月的天气,又热又燥,两个人口渴得不得了。他们认为这地方是山僻人稀之处,可以拍门住宿。选择了一中等人家的门口,上前叫门,里边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大个子,大长脸,眯缝眼。打量了尉、茅二人一下,问:“做什么的?怎么不走大路?骑这么好的两匹大马?”

尉缭道:“我们是在咸阳做买卖的人,回故乡齐地,迷路至此,特借宿于老兄,走时拜纳房金。”

那个男人一笑,尔后道:“进院吧!山乡之中,吃住都不似繁华之地,你们得将就。”说着,将他二人让进院,又领至屋中坐下。

主人姓马,叫马横,家中有二子,皆二十余岁,无有女人。问起尉、茅二人,答以“赵甲、孙乙”!马横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马住,一个叫马梁,都生得黑眉乌眼的,身材雄壮。马住、马梁看见马身上有好大的皮口袋,便给尉、茅二人往下搭,觉得沉重,互相使个眼色儿,暗道:“尽是金银钱币!”不多时,把他父亲叫到房后,不知说些什么,马横摇摇头道:“他们是平民百姓,杀了,我们要偿命,诬告他,又没有借口。只是明天他们走时,多要点儿房金便好了。”

马横伺候尉、茅二人不错,两盘腊肉炒山韭菜,一樽自酿的黍酒,小米干饭。一更多天了,才吃喝完毕。尉缭很满意,吃完饭,又犯了书瘾,往后一倚,笑着,背了几句《诗经》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心东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涓涓者蝎,丞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东下!”

马横读过几天书,他听到尉缭背诗,心中一动,因为近来到处轰传秦法:“敢语诗书者弃市!”这一回,你可别怨我了!他往前凑了一凑,问尉缭:“客人,我小的时候,也念过这个诗,但不明其义,你给解一下,以明我心。”

于是尉缭文兴大作,开口解道:“我要到东山去,好久不回来。我往东去了,但是我的心还惦念着西方,使我心中难过。但在我的来路上,遇上了濛濛的细雨。穿上已经做好的衣服,少说话,切记,少说话,嘴里含上一颗枚!你看那路旁桑树上的桑虫,虽然它们在爬,但它们不愿离开桑树,我虽独宿于车下,也还眷恋着故国!”

马横一笑道:“好啊,你真有学问!”他说完,招呼他的两个儿子,到院中去了。

马横和他的两个儿子走出去了,茅焦向尉缭道:“你怎么这么大意?背起诗来?”

尉缭笑道:“山里的百姓,还是喜欢诗书的,我就不信,他们一声令下,天下人就都骇怕了!”他刚说完,还在“嘿嘿”地笑,便听“腾”的一声,门被踢开了,马住、马梁和他们的爹,一人拿一根绳子,进了屋;不由分说,先踢打了尉缭、茅焦一顿,尔后挨个儿地捆上。马横一笑道:“你们犯法了,砍头弃市之罪,知道不知道?少不得到渑池县里去一趟呗!”

茅焦央求马氏父子道:“口袋中的金银全给你们,放了我们二人,交个朋友!”

马横道:“耶,耶,能那么便宜吗?金银也要,马也要,人也送到官府!这个事儿,你别怨我们,我们是执行朝廷的大法。”

于是父子三人解上尉缭、茅焦二人,轮换着骑那两匹马,往北走三十里,便是渑池县。走到中途,来了大雷雨,他们只好避在土崖下。雨,下了半个多时辰,马横向马住道:“你骑上马,头前儿到县里找你二姑夫,快来接咱们,我们慢着点儿走。”

马住应声,乘马先向北而去。黑夜之间,又是剐刚下了雨,马横和马梁一高兴,慌不择路,往东走下去了,东找西找,走出五十多里,走到渑池县东南的大山之中,天才放亮,马横就骂:“他娘的,怎么弄错了呢?”

马梁道:“这都怨你,尽走捷便道,捷便道就往东楔下来了!”

马氏父子踏泥踹水地拖拉着尉缭、茅焦二人,到处寻起路来,也饿了,走不快,走一会儿歇一歇儿,端量着是往西北方走。

所谓二姑夫,是马横的妹夫,身为渑池县县丞,姓钱,名叫钱神,有点武艺,征魏国的时候,打过仗。他听了马住的报说后,赶忙去见县长,说了有偶语诗书者的事,县长听说那两个人又有金钱,又有马匹,立命钱神点起八个士卒去接。但是接了半截道儿,没接着。后来他们到了马横等人避雨的土崖下,瞄着踪,往东找到中午,才追上了马横等一行人。钱神看看尉缭、茅焦二人,笑道:“什么赵甲、孙乙,分明是两个逃官,到县里一动刑,什么都说出来了。”

一共十四个人,朝渑池县而去。钱神也饿了,找了一处门口有一株老柳树的店,说:“填饱了肚皮再走,这就不要太忙了。”

钱神带人把尉缭、茅焦押入店院中,叫他俩带着绳索在屋檐下坐了。店主人是个老妇人,支使着几个半大小子,牵了钱神和副县丞骑的两匹马,还有茅焦骑的那匹马,都拴到槽上。可是钱神进屋时,见屋中有一个妙龄女客,穿一身青衣,生得俊丽。那女客见钱神等人进屋,挟着一个行囊和一条三尺多长的竹简,走出去了。钱神向他手下的人一笑道:“今天这是怎么地来?黄金、美女,都送上门来?”

“哈哈”,一帮人都大笑起来。

那个女客走出屋,往屋檐下一瞅,哎呀,是尉缭、茅焦二人。原来在咸阳时,农孟寿极爱读儒书,经常拜访大学问家尉缭、茅焦二人。尉、茅二人因农孟寿是个大富户,也到农府谈诗书。农极秀也是个儒书的俘虏,多得尉、茅二人的指教,他们之间有师徒之情。尉、茅二人也一眼看出这女客是农极秀,他们之间连连地使眼神。农极秀料到他二人是为了读书事逃出来了,便也坐到石阶上,假装看不见他二人。可是钱神忍不住从屋中走出来,到了农极秀面前问:“大姑娘,你是哪里的人呀?为什么一个人来住山店?你那竹筒中盛的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可以吗?”

农极秀道:“这竹筒中盛的是狗肉,当官的,你想吃点吗?”

钱神笑嘻嘻地道:“啊。我正想吃狗肉呢,你赐给我一块尝尝,香不香?”

农极秀把竹筒堵着干泥的那一头儿往石阶上一磕,干泥掉出来了。钱神一伸脖子,口中说:“我看看!”

农极秀一伸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把宝剑来。

只一剑正扫到钱神的脸上,脸成了两半,当时那一个大尸首就倒在了石阶上,鲜血溅了尉缭一裤子。农极秀翻身入屋,剑如逸电流光,把那十一个人剁死在地席上五个,砍死在灶下四个,剩下马梁跳窗户时,被农极秀从后脑上砍开。马横跑到店院中,急忙钻鸡窝,被农极秀赶上,一剑撅入肋缝!农极秀杀红了眼,又把十二具死尸每一个砍了三五剑,看真是一个也不活了,才住了手。店中的老妇人和她那几个半大小子一排跪在地下,直叫:“饶命!”

农极秀厉声一斥道:“你们若到渑池县报信,回来时,一个也不饶!”她说完,用剑挑断尉缭、茅焦胳膊上的绳索,叫他二人骑上马,她自己骑上钱神的红马,走出店院,往东南飞去!

农极秀等三人走后,吃一碗饭的工夫,老妇人和那几个半大小子才起来,瞅着一屋子死尸,哭也哭不出声来,直叫:“天哪,这可怎么办?”

正在此时,店外面恰巧来了大队人马,正是捉拿尉缭、茅焦的一路。为首的大将,名叫桓灵,是秦宫中的都尉。他们也是顺山道而来,要休歇、用饭。桓灵下了马,一看院中有死人,而屋中的死人成垛,急问那老妇人,老妇人说了一遍,桓灵道:“那两个年纪大的男人,正是我要捉的人!”于是他领起他那一百骑兵如风驰一般向东南追去。

农极秀、尉缭、茅焦万没料到桓灵这一队人马突如其来。他们南驰了二十余里,就放慢了走,尉、茅二人说着他们的遭遇;农极秀也把她杀了周青臣、姚贾等事说了一遍。忽地一回头,桓灵所带的一百骑兵如疯狂的虎群一样扑过来。农极秀大吃一惊,忙说:“二位先生,快快舍了马,钻入前边的密林逃命,我要回身挡他们一阵。你们不走,只是个死!”言毕,上马提剑,向西北冲来,还回头大叫:“二位先生快走!”

尉缭、茅焦舍了马,前边几十步远便是大树林,他们钻了进去。两匹马站在山谷,只回头看西北上卷过来的马群,一齐“咴咴”地叫起来。

桓灵纵着他的大黑马,仗着长矛,在最前冲过来。农极秀认定他是大将,也直冲过来。几十丈远,十几丈远,还有几丈远了。农极秀忽地贴身于马的左肋下,马身上剩了空鞍!桓灵的马正和农极秀的马跑了个对面儿,噌地窜过数步。桓灵回过马来时,农极秀的马也回转过来。桓灵一长矛刺中了农极秀的马肋。在他的矛刺中农极秀的马肋时,农极秀也霍地翻身于马鞍上,一剑如迅雷劈下,把个桓灵都尉连耳带腮都劈透了。桓灵由于长途跋涉,没有带盔,所以受致命一伤,当即坠马身亡。可是他的马已窜出七八步。农极秀从她骑的伤马的脊上飞身跳在地上,身如飞鸟,追上桓灵的马,从马后臀部一按便跃上鞍桥,桓灵的部下才合围上来。

农极秀运剑纵马,杀人乱军之中,又有三五个宫卫军翻下马去。其余的官卫军将士如云绺儿一样吼喊着围住她,使农极秀难得脱身。

这几年咸阳宫中的宫卫军,已不似十年前的宫卫军了。这几年的宫卫军,大多是用钱买的官卫军身份,多是一些富家子弟,不但胆小,还没有什么武艺。一但刀剑见红,心跳如打鼓,牙敲如挫土!所以被农极秀一推一大溜,死了十多个。精选出来的上将,亏得当个百长,他征过燕国、齐国,功夫还不错,偷着射了三冷箭,才射中了农极秀骑着的桓灵的那匹大黑马,马倒了,农极秀也被马砸伤了腿。宫卫军们忽地冲上去,才把农极秀擒住、捆上。

尉缭、茅焦二位高官逃进密林,抱头南去,顾不得双足疼痛否,有无虎狼否,几次被松树撞倒,爬起来再跑。一气跑了十多里,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到一株朽倒了的松树上,呼呼地对着喘粗气。半晌,尉缭道:“上卿,可惜农极秀,为救我二人一定死于贼手了!”

茅焦道:“我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这样,平日促膝谈心,白眼踞坐,装大充雅,倒像是个人。而一遇上这样场面,必定先跑,叫那些真正的英雄给我们做挡风墙,羞死人也!”

尉缭道:“我们逃得此难,千金觅死士,也要为农小姐报仇,否则枉为人也。”

但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尉缭、茅焦二人惊魂天外,回头一看,有两个人已站在他们的身后,再想走,已是走不了了!何况那两个人都拿着亮霍霍的宝剑指着他二人道:“你们二人不是朝廷分三十六道兵马捉拿的尉缭和茅焦吗?”

尉缭嘴快,还说:“啊,我们可不是!”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一笑道:“你们二位,贵人多忘事。有一次茅上卿在咸阳雇人往齐地老家中送财宝,不是有三个人受雇,每人银锭五十吗?财产送到了,我们三人回到咸阳。你们二位大人在酒座上还和我们谈过心呢!”

茅焦忽地醒悟了道:“哎耶耶耶耶,你们三个人不是知英、扈德、董有吗?那事儿是在三十年,五年了,我还记得!董有,我最记得你,小白脸儿,那时才只二十七八岁,如今三十出头了!”

四十多岁的人道:“我叫知伯武,他叫董仙成,还有个兄弟叫扈得雨,他今天在渑池县中。朝廷出动三十六道宫卫军捉你二人。我们十天前就知道了,不想你们走到这里。明白地告诉二位大人,我们都是皇帝和李斯的刺客、仇人,以前的名字不是真的,快,跟我们来,有话细说!”

茅焦道:“后边有骑兵追我二人,我二人受一英雄女子搭救……”

知伯武、董仙成不许他二人讲下去,用力一抱,抱向林之最密处,有一个大树洞,洞口盖些枯木,搬开枯木,叫他二人下去,两个人下入树洞口,有一级一级的土阶儿,里边是窑洞一样的穴居了……随后知伯武、董仙成也走下来。

一个时辰后,知伯武、董仙成二人又从树洞口爬出,还用枯木盖好树洞口。随后,东去十里,走出密林,到一条大山谷中,走到一个三五户的小村子,骑出两匹马,牵了两匹马,向渑池县方向,如奔雷一样驰去。

却说农极秀被捆上了双臂,骑在了一匹马身上,一路行来,宫卫军问她啥话,她也不说,把那些宫卫军气得咬牙切齿,不住地骂农极秀,农极秀也不做声,眼看就到了渑池县。

渑池县沸腾了!昨日夜间只住在城西而没进城的宫卫军突然又驮着些个死尸开进来,而那六路按察的其中一路去三川的天使也来了。天使嘛,啥事儿都管,听说宫卫军中死了人,大吃一惊。

按察三川一路的天使,名叫公仪禄,官为御史中丞。三十七八岁,圆脸,有点缩缩脖,个儿不大。不过,这个人可出名了。他在咸阳,每年都对囚犯判刑、临刑,处置三五百人,只消几天。判刑呢,往往是冤死的多;临刑呢,往往是冤苦的多。烧书的这一年,他干得最卖命了,一次杀了藏书的七百多人,血染渭水,使过路人蒙着眼往前走路。京师还流传着公仪禄的民谚:“折万木,公仪禄;破万屋,公仪禄;剜双目,公仪禄;吃人肉,公仪禄!”在他手中屈死的良民足有数千人。他虽然只是个御史中丞,比不上御史大夫,可是秦始皇挺喜欢他,也准备提拔他。此次选出六路按察天使,他就是中原一路,三川、河东、东郡、琅琊、齐郡,回头还有内史郡,都是他应察的地方。按察,理应是察那些为吏不直者,可是他专察百姓,听话不听话,老实不老实,该判流徙戍边否,该处以各种死罪否,他每到一处,只问郡、县官,把那些黑头黔首,管得什么样了?你对他们可客气不得,若是客气了,我们这个官还坐不坐席?一路东来,连打带杀,受害者又是一百余人。另外他们这六路天使,还都带着李斯告诉的密策,即是访出农极秀这个杀人的能手,暗地捉起,报给朝廷!

一更多天,勤于国事的御史中丞公仪禄在渑池县县衙升堂,可是他总是无法从农极秀的嘴里得到一点点他所需要的东西。

又不敢对她用刑,因为秦始皇有言在先,农极秀只能由秦始皇亲自处理。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收进监牢。

公仪禄做梦都想不到竟有人敢来劫狱,而且自己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连性命都交给了扈得雨。

渑池县衙中,不到吃几杯酒的工夫,被扈得雨杀死了两个狱卒,三个宫卫军,一个宫卫军百长,还有最大的一个,代天而按察郡、县的天使公仪禄,一共七条人命。县令刘瓜的脑瓜算是留住了,但是他也被吓得神志不清,直到第二天才把一切情况写成文简,报到三川守李由那里,李由看罢书简不禁大怒:“这还了得!”

三川守李由发动五千步、骑、车兵,全面拉开大网,分东、西、南、北四方搜捕农极秀和刺杀天使的人。一方,他赶紧写成飞文,报与咸阳。他自己独掌中军,恨不能踏平了三川的大地。一方,他又向军中下令:“有告贼人一信者,赏百金,有致贼人之首者,赏千金!”

李由决心虽大,但也只限于翻检三川地界之内所管地方,其他郡、县,他却无能为力,就在他找得酣畅之时,那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早护着尉缭、茅焦二人,扮成客商,飞出了三川地界,中途卖了马,往太行山深处去了。

由农极秀杀死周青臣、姚贾而起,共有四十余条人命叠成人间第一大案,百姓们到处传说,人心不稳,人情思乱,确也由此而起。

秦始皇看罢李由从三川报上的文书,心中着实惊骇!他想:“一个女子,如此杀人,总是拿她不住,天下黔首藏贼匿盗之行,也算普遍了。”他当即下旨,已派出的三十六道捉拿尉缭、茅焦的兵马,务必同时捉捕农极秀和她的养父、养母,每队兵马再配以郡、县屯卫军一百名。六路按察的天使,继续按察,三川一路,用另一朝官为使,诏旨中说:“拿不住农极秀等罪犯,不准回报,不准回京!”旨如飞云,波及天下。又悬以重赏曰:“任何一人,不论是官吏还是黔首,只要捉住农极秀,封以侯爵之位,可出为一郡之守!”

丞相李斯安置了被杀天使公仪禄的后事,心中也觉不是滋味,他甚至怀疑刺杀天使是秦苑、王夕所为,不然他们为什么从狱中救出农极秀,必定是秦、王二人在咸阳时就认得农极秀。这些人都藏到何处去了?

秦始皇三十五年正月朔日,郡臣皆贺皇帝的万岁千秋。贺完了,秦始皇只把丞相李斯、冯去疾,大将军蒙毅,中车令赵高四个人留下,尔后又移到一座便殿中。秦始皇这天的心气较好,面带微笑,叫四人坐下。问道:“朕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个人同声答:“日月之寿才四十八龄!”

秦始皇又笑着问他们:“朕还有多长年寿?”

四个人同声答:“寿山祝海,有山川河湖在,便有陛下在!”

秦始皇摇头道:“此恐是祝愿之词,听卢生他们讲,没有不死药,朕之年寿,也如常人。但朕思,天既赐天下与朕,不能不赐永寿!只要朕在世,天下黔首和六王之党羽,不敢冒犯朝廷。”

四个人欠身而起道:“是,陛下!”

秦始皇又命他四人坐下,尔后他又问他们:“为何搜捕农极秀一个女子和杀了公仪禄的贼人,至今毫无消息?他们即便藏于铁壁之中,也应该找到了。他们要饮食,要生活,难道不在人群之中吗?”

赵高道:“他们也许就在咸阳匿身,这些富户用人太杂,容易隐下罪犯。”

蒙毅道:“臣思,这些人等也许在骊山陵、长城上、修直道的人役之中,不好辨认。”

冯去疾道:“他们有极密的隐身地点,山林险怪之处,搜捕的人当不易涉足。”

李斯道:“此事为地广人稀所致,郡、县也有管不到的地方,他们又善于迷惑黔首,黔首不检举,很难捕到。”

秦始皇道:“你们说得皆有理,李丞相说得最有理。现在不是几个刺客杀人之事,黔首都要仗剑而起,面对朝廷了,你们说咋办?”

赵高道:“圣诏下到郡、县,每个人洗心一次,分出上、中、下三等人,尔后以法治之!”

秦始皇点点头道:“赵卿所言,近似有理!”

李斯道:“连保之法,早已行之,实也是天天在洗黔首之心。臣觉得,总是儒家及诸子之说还在惑乱人心。不然,尉缭、茅焦何以叛国?”

秦始皇又点点头,但没说什么,袖出一帛,递给李斯道:“你们四人传看一下。”

他们四人传看完了,知道是冠军大将军蒙恬从上郡给朝廷的奏章,其中有一行字,被秦始皇用朱笔画了一个大杠子,那画杠子的地方说:“边关大行修整,但军人、役夫敷用,臣即征数郡妇人以充之,何止十万,果有效,特奏上。”

四个人看了也不太明白,都瞅着秦始皇问:“不知圣意如何,望明示。臣等愚昧,一时难解。”

秦始皇道:“天下黔首,虽多不读书,但其心不死,其思未折。人生在世,静中思动,忙里偷闲,乱久思治,治久待乱,此乃天下定理。大禹治河,天下人尽役夫也,因河水汤汤,危及生命,故治河以成功,人心方稳。朕扫平六合,弃兵戈于不用,天下人承平太久,亦已十载。若不把天下黔首之心归一而用,人心即乱矣!今朕复思一策,写于诏书上,你四人下去看,立即筹措执行,黔首思乱之心可止,刺杀天使一类人,亦无用武之地矣!”言毕在衮龙服中取出一块大白绢递给李斯道:“朕之筹划,尽在于此,你们再筹成细则报上。”他停了一停,又说:“北方匈奴,控弦数十万,横行大漠,百战而未有一失,今竟被此民战成落荒之人,此民难治,非以朕之策划为治法而后可!”

李斯拿着大白绢子,领着蒙毅、冯去疾、赵高辞了驾,到了未央殿前一所密室中,展开白绢子,见那上面写道:

朕欲永有天下,必须治民以时。所言治民,民当役、当使也,不可使之怠!朕思,周文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地,乃帝王之都,天下莫不仰望之!今下,成阳人多,宫殿所备无几,非如景星之于天何?即日间,营朝宫于渭水之南上林苑中,待斥禹殿尧阶于土壤,不足论!必广彻无垠,方为帝苑天墀。下此旨,李斯等规划图模以报之!如兴动,可征役民、囚徒、妇女,凡力能奋箕者,皆从之!畎亩之事,待老幼或轮换退伍之戌卒为之焉!钦此。

四个人看完,都惊叫起来:“吾皇圣明,使民以时,集中为役,何等整束?但是我们要计划一个空前绝后的工程!”

三天之后,李斯报上:“上林苑工程即时施行,前作前殿阿房以配主宫,阿房之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殿之上层可以容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高之大旗,以骋其广。臣李斯等昧死再奏言:阿房之前做阁道,上边为阁,行时以避风雨,直至南山之巅建阙门一座,长二十五里,辅以华表。阿房宫到咸阳经渭水再置三十八里复道一条,道宽六丈,两旁建以三丈六尺高双墙夹之,修渭水大桥一座,长二百八十步。如此,自南山之巅直跨渭水到咸阳宫,五十余里,如天上十七星辰直跨天汉,即天极、紫宫二星跨天汉以达营室之星。咸阳宫名副其实是人间天上!以前已开始修的关中宫三百,关外宫四百,当同时继修之,和阿房宫一起完工。在东海边上立一大石碣,刻为‘秦东门’三字!阿房后殿,人力若济,相继开工,如图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吾万岁皇帝行于宫中,风尘不染,雨雪莫袭,文武都丰镐,不足道也。敬上,请御览,俱如图表。”

李斯又奏:“如在三年内完工,需人役一百七十余万,否则不能速成之。”

秦始皇听完李斯所奏,看完修建之图形,当即夸赞李斯等人:“雷厉而风行,所计甚速。又,一百七十余万人如不敷用,可再征,凡未死之刑徒,皆解咸阳服役。妇女,可用者,皆用之!”余奏,秦始皇都批了一个“可”字。

一方大肆兴工程、造宫殿,一方大搞鬼神迷信。但说那个诡计多端的卢生,采了十多年不死药,连个药渣也没发现,天天怀着鬼胎怕挨杀。

卢生等人回到咸阳跪着双膝向秦始皇奏道:“臣等方士群求神仙讨不死之药,已有多年。但是每次人大海都遇上鬼,那些鬼吹起大风,使臣等到不了神仙的佳境。这个鬼,害人太多了,他们嫉恨人,每每见着人,都吹风使火,使人倒霉。陛下身为万乘之尊,也应避鬼,避上三年,恶鬼不来,真人必到。这个真人入水不泯。入火不烧,炼成了真身,方可长寿。陛下为国事,勤劳过甚,天天见人,未尝避鬼,定于陛下不利。自此,陛下所居何处,勿令人知,一可保陛下与凌云之气永存,二可使陛下共天地长在。陛下若学真人炼气三年,便能得铜铁不坏之身,这三百里宫殿总有坍倒之时,而陛下之寿,可以重修这宫殿一万次!”

秦始皇问卢生:“古代亦有真人吗?”

卢生道:“自黄帝到夏、商、周,所传广成子、云中子、赤精子,皆是成仙的真人。就是这个广成子,今人也传说他在三山五岳云游,陛下去临洮时,可惜没有见着广成子。”

秦始皇道:“好,他们既称真人,朕也能称,自此不称‘朕’,只称‘真人’。”

秦始皇信了卢生之言,在朝中常自称“真人”,群臣听了,有人暗笑。为了避鬼,把成阳城周围的宫殿,都用复道接上,形成大圈套小圈,走哪一个圈,也有墙和殿宇遮蔽,谁也看不见他,又下旨:“有谁说出真人歇宿之处,杀无赦!”最大的一个圈儿,有宫殿二百余处,每一座宫殿中,都有成群的美人住着。只要秦始皇一到,纤手细腰,皓齿朱唇,尽皆轻盈盈地接出来,且都呼叫着“万岁君王”,这个真人,假名避鬼,群立于粉怪之中,只是发号施令,除了李斯、蒙毅、赵高几个人以外,很少见人了,名之日“修炼”。

秦始皇避鬼期间,又想到:“虽然征尽了天下民夫都到咸阳等地做工,但是还有一些地区的人,从来不好管理,可以把他们移来咸阳住!”想到此处,便召李斯商议出哪些地方之人性好斗,皆注册交上,接着秦始皇一声令下,共八万户,三万户迁居到丽邑,五万户迁居到云阳。这两处离京城近,皆不过百里,一旦有变,军队及时开到镇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秦始皇三十五年这一年,全国役夫绝对数达到二百余万,一身的苦难,十指的鲜血,百姓全都坐到水泊中、火山上,晓晓呼天,汝是何人,作践生灵如此,呜呼哀哉!

咸阳城多了一百多万人,市面上物价也暴涨起来。旁的东西好说,只是这个米,黍米、小米绝对供应不上了,市民发生了饥荒,米一斗三万钱,饿死的人如扔死鸡一样躺在街头,比比皆是。李斯奏给秦始皇,秦始皇怒道:“真人聚十二万户富民住咸阳,干什么用的?每户一万石米,一月纳入,迟慢者,车裂!”

李斯下去传了诏命。派出十万大军到富户家索米,略有缺欠者,车裂,砍头。在咸阳城西设了一个杀人屠宰场,天天杀几百人,狼嚎鬼叫,朝不保夕,鬼雾腾腾,阴风惨惨!刽子手一天换一次刀,每天砍人头砍折了刃的刀,一扔一大片。成千辆的车套着牛,在屠宰场外,等待着行刑,今天我把你用车裂成五块,明日就轮到我被车裂成五块,拉车的牛都累瘦了,一看见人血,就把头拄到地上怪叫,不知那是为什么……

天下乱了,乱自上作。秦始皇呆在咸阳宫里修炼,当真人,不出来。凡属各官分职之事,皆报与李斯,李斯再到咸阳宫里面陈,你想见皇帝,他忙着成仙呢,哪有工夫答理你!这样,便发生了很多官员疏于朝事,因为每奏一事,如老牛拉车,太费劲。李斯忙外,赵高忙里,还有一个帮手,即黄门令赵成,是赵高的兄弟,已经升为卫尉,掌握宫中兵马,也不会什么武艺,只是会跑腿,会告状,他是忙里忙外的。这样的朝廷,真有些散架子了。

不过,天下还有那么一个忠臣,那就是和周青臣顶仗的博士淳于越。官不大,不管政事,黑黑的个小脸儿,忠心也如斗。自从烧书以后,就该激流勇退,可是他偏不,他说:“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子又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我们这些个官,能看着天下这样乱了,还只食俸禄而不管事吗?咸阳街头每天饿死成百的人,屠宰场中杀死几百人,成何天下?我要面谏圣上,以儒道治国,商君的法如吹小火堆之大狂风,吹是吹了,火也灭了。你们看我去见李丞相!”

他这些话是在大庭广众前说的,朝房中听到的那些官员,都吓了一身冷汗。不许谈诗书,他当众背诵孔子的话;不许兴儒道,他非要以儒道治国,他又疯了。烧书那次,是他长了点心眼儿,没再和周青臣、李斯之流顶撞。也许他们家里的人说他来?可是现在他又从山头上放磙石,咕噜噜地冲进了朝堂!

淳于越向李斯一鞠躬,双手递上一些竹简道:“丞相,不才淳于越有谏书奏给圣上,望丞相收下!这谏书是谏《修阿房宫事》,不能再修了,天下百姓,如坐泥坑中,越陷越深了!”

李斯只是对他轻轻一笑,并不接奏章,径直向外边走去。

淳于越气得不禁对朝堂百官破口大骂。

卫尉赵成穿戴得金甲辉煌,双手叉腰,眼望着淳于越的背影,牙齿挫得嘎嘣嘣地响,一方骂:“淳于越,狗娘养的,我要不杀你九族,我这个卫尉就算是你生的!”

百官听了,都面无人色,低着头,走出朝堂,不散也得散了。赵成拔出剑来,往白玉阶上砍了几下,口中还喃喃地骂个不休……

最后走出朝堂的是方士卢生和侯生,赵成持着剑走上前,挡住他二人道:“先别走,问你们几句话!”

卢、侯二人道:“将军要问什么话?”

赵成用剑尖儿抿了卢生的腮帮子一下道:“他娘的你们这些个方士,哄着圣上说整不死药给皇帝吃,整个几十年了,那不死药在何处呢?那屠宰场就是给你们预备的,整不着不死药,每人剐一万刀,一段手指头割十截儿,我亲自动手!”

卢生、侯生连连向赵成鞠躬,口中说着:“是,将军,是,将军,找不着不死药,我们也没脸活着,拿把刀子,自己剐自己!”

赵成“嘻嘻”一笑道:“软骨头们,滚蛋吧,他娘的还不及淳于越有人味呢!”

卢生、侯生抱头鼠窜而去。平日被皇帝所信任的方士,就这样不值一文,赵高、赵成哥儿两个经常羞辱他们,拿他们不当扔在地下的一把黄豆。

卢生、侯生跑出咸阳宫,在回家的路上,回头骂道:“这些个被阉割过的狗男女就这样侮辱我们,这个咸阳宫,但凡有点人味儿的也不能再来了!”

侯生说:“卢兄,快快早定大计,赵成既然这样说了,我二人就算拉到屠宰场上。他们哥们儿杀几个人,不当拍死几个蚂蚱!”

卢生道:“快,到我家,商议大计!”

正在他二人商议大计之时,淳于越回了他的家,自斟自饮了十数斗酒。他的妻子怕他喝醉了,劝他:“少喝些,虽说诗酒是命,喝过了岗,也是要命的!实在闷得慌了,找人谈会子去!”

淳于越门前有一个苇塘,苇塘前有一方小水泊,水有一丈多深,曾经淹死过人。淳于越安家宅时,特意选择的,说是“风景好”!他抱着给秦始皇写成的书简,走到苇塘前,站在水边儿上,折断一根苇子,挽了一个圆圈攥在手中,表示“委屈”,尔后喊了一声:“孔仲尼,我最崇拜的儒者,我去你那里了!”

水,响了一声,起了一大圈波纹儿,又冒了一簇水泡儿,淳于越最后呼出来的那口气,就是那些泡儿!有人发现他投水,救之不及了,捞上尸体,报给李斯,李斯只是淡淡的一笑而已。

在淳于越投水身亡的时候,正是卢生、侯生两个人商议逃走大计的时候。他俩都有妻小,但这不能告诉她们,你告诉了她们,拉儿带女的可是走不了。

卢生说:“皇帝这个人还要杀许多人。”

侯生道:“这样的人,就是取了不死药,也不能给他吃,还不如留着喂狗呢!”

于是卢生到后房取了三十锭白银,他的妻子问他:“取银子做什么去?”

卢生道:“在方士班里欠下同行的债,今日该还了,‘饥荒不还,怎么过年’?”

卢生、侯生这两个方士群中最鬼的人,走到咸阳城中,找着他们交下的一个力能斗牛的好友方蚤,三人一路向太行山而去。

卢生、侯生走了八天以后,秦始皇又头疼,便传赵高去宣卢生、侯生进宫求仙祛病。赵高派赵成,赵成派芮进去了。芮进去了半日。回来报说:“这两个人八天不见影了,他们家中人也正在找,连大树顶都使耙子勾了,没有!”

赵高听了,连忙报给秦始皇。秦始皇心情急躁地说:“找遍咸阳城,若是没有,把他二人的家属全杀死!他们是不是像徐福一样,采不着不死药,也逃走了?这还了得!”

赵高、赵成同咸阳令阎乐开始搜捕卢生、侯生二人,同时把他两家一百多口人抓起下狱。搜捕了三日,不见踪影,只好罢手。忽然有方士卢田、韩义去拜见李斯,李斯接待了他二人,听了他二人一些话,便把他二人领到宫里去见秦始皇。

二人进了咸阳官,战战兢兢地见到了秦始皇,卢田叩头道:“小人是卢生的叔伯侄子,随我大秦军到咸阳,后学为方士,习炼采补之术。卢生以前到海中求仙,只走了二十多里,在一个小岛上驻扎了较长时间,他听说天子在碣石山,便领人回来见天子,编了‘亡秦者胡也’的话,好多符签图录都是假的。过了二年,他说日子过不下去了,皇帝要杀我们,便又编出避鬼之说,使圣上隐在深宫,他和侯生好趁机逃跑。平日,卢生、侯生二人和咸阳文学、方士多是朋友,每每饮得大醉,诽谤圣上非天子命,乃是一个杀人的独夫,大肆宣扬儒道及百家之说以诋圣上的大法!他们又说,不久即改朝换代,天下不姓秦,要姓刀,这把刀杀了圣上,这把刀就做皇帝。卢生、侯生常说,谁若告发,引雷以击其人之顶,故此我们欲诉无门!自烧书之后,文学之士以心记之,传之以口,比烧书前更甚!文学和方士,悉是一党,欲穷天下百姓之力以毁圣上!”

韩义又叩头道:“小人是韩终的族兄,已知韩终、侯公、石生三人去东海再不回来了,他们走时发誓:宁死风波里,不做皇帝奴!韩终、侯生、石生平日和尉缭、茅焦、淳于越等文学士最为莫逆,欲把文学、方士变成一体,写成一书以诋圣上的法制!他们群聚终日,多谈圣上虽为始皇,却是一个无能刚戾的私生子,说圣上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没有资格做皇帝。又说陛下亲幸狱吏,以杀人、囚人为乐。他们说陛下欲变天下为没有文章的白地,到那时候,狗生人,人生狗,都是瞪眼瞎子,陛下的威风也就如怒牛一哞了!他们说陛下,一不立皇后,是使人不知道母亲;二不立太子,是甘心绝后。他们对于扶苏王,一见面就呼太子,扶苏不敢答应,他们便在后边追着他叫。他们说自古至今,任何一个君主、君王都胜过陛下二十万倍,他们说陛下比夏桀、殷纣都坏得多!他们说六国之人就要反了,而圣上还掩耳盗铃,不知天下分崩事,坐在咸阳宫里装大头蒜!他们说‘灭秦者胡也’,又说‘灭秦者楚也’,又说‘灭秦者天下人也’!他们说,十年内,秦必灭,定有圣主出!”

卢田又搭了一段话:“圣上,他们这些人说,圣上一无德,二好色,三刚戾,四自骄,五多病,六好大,七喜功,八非古,九酷法,十杀生,有此十条,三年内必死!卢生说,不是,我想想,是淳于越说的。不死药堆得咸阳城装不了往外流,陛下成天吃,也得死!”

直听得秦始皇一身冷汗,原来这帮文学、方士,整天吃着朝廷的皇粮,背后竞如此诽谤、糟践他,把他说得连个畜牲都不如。自然,秦始皇大怒!在地上走了半晌,眼瞅着李斯道:“把卢田、韩义下到御史衙,交代出诽谤朕的人名,尔后传引刑问,挖尽了这班奸小、愚儒的根子,名册报上,朕自处之!你向百官宣示,朕犹称朕,不称真人了!丞相,听着,拔株连根,除恶务尽!”

李斯跪接了御批之诏书,带起卢田、韩义便到御史衙,向御史传了诏,尔后坐车回府,一路上寻思:“光是烧书不行,必须把写书的人杀尽,天下方能太平,始皇帝万岁,永寿不衰!”不过,淳于越自杀了,否则可跑不了他。他一直没向秦始皇奏说淳于越自杀事,他认为秦始皇会知道的,他本人不落嫉恨政敌,排除异己的名儿。

果然,次日秦始皇从冯去疾口中知道淳于越自杀之事,更加怒气攻心,秦始皇认为淳于越的自杀是对秦始皇这个名称的污辱,你皇帝做得好,挺大个博士还自杀吗?秦始皇诏命赵成带着一队官卫军,到淳于越的坟上把淳于越的死尸割碎喂犬,又拿下淳于越全家,男的去修长城为军中之奴,女的充入后宫为婢。又诏命御史衙,连带查问平日和淳于越、尉缭、茅焦有往来的人,一律诛杀之!

御史大夫王戊和御史中丞赵婴接下卢田、韩义二人,连夜升堂。

赵婴道:“叫他二人写供词,然后入狱,天天赔罪跪叩作证,每人加两条脚镣。”

卢田、韩义哭着脸流着鼻涕,写出了十多个文学、方士的名字,说他们尽知诽谤皇帝的人,写完哭着说:“御史大人,我们有功无过,不应加刑,圣上和李斯都没说我们有罪!”

王戊、赵婴不禁“哈哈”大笑,王戊道:“若是无罪,尔等来我御史衙做什么?”

自逮住卢田、韩义二人那一日起,御史衙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休息,三班倒着干。先抓起卢、韩二人供出的那十多个文学、方士,接着是金、木、水、火、土,五刑并用。金刑,是用刀划脸、划肉体;木刑,是用夹棍,夹腿骨;水刑,是把人绑在木板上,用辣椒水灌鼻孔;火刑,是用烙铁烙人肉,或用炭火烤;土刑,是用土袋压在人背后,不断加土袋……余外还用九十种飞刑,所谓飞刑,都是现想出的一些特殊刑法。

这十多人被严刑拷打之后,吃刑不过,又传引出七十多个文学、方士,有名有姓,非你莫属了,从此开头,扇子面儿式展开,你咬我,我咬你,半月之内,勾连坐法的文学、方士等人共四百六十五人。如果再干半个月,可达一千余人。这四百六十五人,没有一个老百姓,尽是朝廷的儒生、方士、医药、博士之类,也就是秦始皇朝纲上的百家精髓之士,抽去他们,所谓文章、研究、发明,都只是空谈了!勾无可勾了,勒无可勒了,再勾,再勒,应该是上到李斯等朝官,下到咸阳百姓了。于是乎,李斯给王戊、赵婴二人下令:“住手!”此事当就此打住。

这四百六十五人,尽是所谓的卢生、侯生、韩终、侯公、石生一党。所谓淳于越、尉缭、茅焦一党,另有计算,一百三十六人,是准备杀头的,有少数的要谪戍去长城做苦工。

大案已成,把口供注册、罪证全报给李斯,李斯报给秦始皇。秦始皇这一回不避鬼了,也不自称真人了,半年多,没坐朝,今日是大开朝堂,群集未落网之百官,不过那文班里显然少占了一大片空地,只可将就了!李斯代王戊向百官公布了四百六十五人的条条罪状。罪状如下:一、诽谤皇帝;二、群聚讲书;三、造谣惑众;四、抗拒烧书;五、离间朝堂;六、以古非今;七、奸利相得;八、诈说神仙。此八大罪状,是当公诸天下,令官吏、黔处尽知之,律之以前,惩之以后。李斯大声道:“今后天下再有效法此四百六十五人者,灭其五族,毁其祖上之坟,扬其八代之骨,绝不恕!”他转身弓下腰儿,向秦始皇道:“今臣李斯、臣王戊、臣赵婴,昧死请陛下降旨以处置此四百六十五名叛臣!”

秦始皇脸色一变,这些日子他头疼,一变脸,脸如雪色,雪中带青,十分难看。他说:“诏令官卫军挖土坑四个,所有叛臣,一律活埋,即在今日执行!并布告天下,令所有官吏、黔首知朕之法,绝不姑息这些儒家及百家之说的惑众者!李斯,王戊,赵婴,赵成,监视法场!”

秦始皇言毕,起身要走。正于此时。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他走出班部中,大叫了一声:“父皇!”百官都吃了一惊。扶苏已经二十九岁,生得长眉秀眼,脸庞俊雅,个儿细长。平日他好读儒家之书,自烧书之后,已经废读了。他走到秦始皇的龙席前,跪下道:“父皇!扫平六国及今才十载,天下这么大,远方黔首并未全部归心,必须慢慢地用宽容之法教化他们,潜移默化之后,自然可以顺治。欲教化天下黔首,依臣儿之见,必尊儒术,儒道治民,施以宽,济以恕,修以文,待以悟!父皇,诸生诵法孔子或杂以其他政治之术,皆为朝廷,非为背叛。其所谓触刑之四百六十五人,皆受大成之学、有收获之能的躬修心法的君子,父皇绳之重法,自戕国本,枉杀无辜,于天下不利。臣儿昧死,臣儿不胜战栗之至,请父皇容纳臣儿之言,国家有变,朝纲不紊,但愿父皇种德万载,泛心千秋!”言毕,放声于朝堂之上,大哭不起,群臣之中,亦有暗暗下泪者。

秦始皇冷笑了几声,向扶苏道:“你,明日就走,去上郡,为边防监军,和蒙恬共事,朕不需你于席前施以教训!”

扶苏接旨,饮泪退出朝堂。

李斯、王戊、赵成、赵婴赶忙执行秦始皇刚定出的口头大法。赵成下令四千宫卫军在咸阳城南郊,挖了四个两丈深、长宽皆五丈的大土坑。四千人挖四个那么大的土坑,半个时辰已毕。四十多辆车把四百六十五个儒生犯人从城中拉出,分开排在坑之周围。四千宫卫军分四个坑动手,但见王戊一声令下“开始动刑!”四个土坑里人头攒动,头上土雨飞扬。

秦始皇活埋众儒生之名传天下,天下各郡、县亦皆效仿之,一时活埋文士之风盛行,当然,文苑萧条,学圃荒废,儒生惑众反天的事,似乎是不存在了。

秦始皇自从活埋了诸儒生以后,一时间兴致昂然,认为心腹之患必除,既除了,心上的肿瘤全消。到了三十五年底,是年夏历九月。秦始皇忽然心中又不快起来,便派心腹密探多人到长城上察看工程进展,又去到直道门察看工程质量,而最要一条,察看长子扶苏的心情如何?密探去不多日,陆续回来报说,大体都是这样认为:“公子扶苏在上郡军中,和蒙大将军早出晚归,严密监视长城、直道两大工程,雪里走,雨里归,毫无怨尤!”秦始皇听了点点头,颇为满意。既然满意,心绪又为喜悦所驱动,他自己也想看看修建阿房宫和三百宫殿把咸阳城到底修成了什么样子?于是他带起赵高、赵成兄弟,又带上白、王二美人。随从宫女三千,到雍州之西梁山宫中去。梁山宫北有梁山,站到梁山顶上可以遥观整个咸阳城的威势。天不冷,便令人把龙筵设在梁山正顶上,他左拥白美人,右抱王美人,赵高、赵成带着宫女们给他敬酒。当他饮酒饮到高兴时,手也舞了,足也蹈了,向赵高、赵成道:“赵氏二卿,你们看,朕这咸阳城已是人间天上,在朕之前和在朕之后,还有谁能建这样大的城?也不会有这阿房官和三百宫殿。建完之后,命李斯题名‘今古第一城’!何如?”

二赵当即连叩响头,赵高道:“好好好!陛下,陛下所建之咸阳,乃空中的琼楼玉阁,而尧都舜京,当初,连个乌鸦巢都不如!”

于是人们都“哈哈”大笑,声振山谷!

秦始皇对着咸阳城的景致,看了又看,只是怨阿房宫工程进展太慢。当即命赵高下了梁山,再去催工。赵高去后,赵成带宫卫军前边开路,秦始皇要下山了。秦始皇转身还要走时,忽见梁山下边有一千多辆车马由西向东过了半个时辰。秦始皇停了下来,直看到那队车骑过完,才问随从道:“这个大队车骑是谁个官员的?”

一知情的宦者答:“是李丞相到西山打猎的队伍,丞相亲在其中,车骑是保护他的。”

秦始皇一笑道:“啊!他也是个千乘之国了!当年嫪毐也曾闹到如此田地。亏得他是个忠臣,若生了嫪毐那份心思,非五万军马对付不了!这恐怕不是好事!”说完便下了梁山,到梁山宫里去休息。宫内有一个小黄门把这个事儿告诉了赵高、赵成。赵高这人心术最多,他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有利机会。他把秦始皇说的话,与李斯说了,他说:“丞相要谨慎了,主上说出了嫪毐,我恐不是祥兆。”

李斯道:“那天一时高兴,多带了一些人去打猎,不想惹主上生气了。此事怨我,以后当减少车骑。谢谢中车令,李斯永不忘你!”

赵高得意地走了,他既给李斯报了信,得了人情,又煞了李斯的气焰,更表示他和秦始皇的距离,并不比李斯远。

赵高走后,李斯心中惴惴不安。过了几日,他和秦始皇议论阿房宫工程时,顺便向秦始皇道:“臣那一日到岐山打猎,带千乘车骑,实觉不当。前有千乘之国,是为诸侯,以法而论,臣有罪。只是一时趁兴,发动多人,只为猎获耳!今后出行,车不过十乘,以正臣过!”

秦始皇笑道:“你是大国丞相,车骑千乘,以振国威,朕并没责你。若冷冷清清,黔首耻之,朕也无光。以后还是千乘万骑出行,勿庸改。”

李斯跪下叩头道:“臣不敢,臣知罪了。”

秦始皇还是说李斯无罪,叫他下去了。当李斯走后,秦始皇立刻传赵高问:“你向李斯说了,那天朕在梁山顶上指责李斯车骑过盛乎?”

赵高道:“臣不知,臣从未听见陛下说这个事儿。恐怕陛下说时,臣和赵成都不在场。”

秦始皇怒容满面道:“朕之行踪,不得他人知晓,即是李斯,亦不许他多知。可是李斯为何知道了朕说的话?那天在朕身旁的人。定有向李斯泄露者!此行为,是不忠于朕,不可轻恕!如不杀了这些人,怎能引以为戒?赵高,你传朕命,令赵成,逮起那天朕身旁之人,一律斩之,并通告宫内人,若再暗地通风,以此为例!”

赵高应了一声“遵旨”,当即去见赵成,传了杀人的诏命,向赵成道:“不必说什么事,逮起一些来杀死,以后再向宫中人宣示不许走密之律事!”

赵成应了一声“是!”随即写了一个名册,当然向赵高报秘的那个小黄门,是第一个要挨杀的。黑名册上共三十七人,黑夜中正做着梦,便被宫卫军从被窝中拖出来,捆到造春园后西北角站好。也有黄门问:“赵卫尉,我们身犯何罪,死也应该死得明白,你说说!”

赵成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下令:“杀!”

但见三十七道刀光一闪,三十七颗人头随即落地。所杀之人,尽是大小随从黄门和仪仗宫娥,除了那个多嘴的小黄门以外,其余人皆为糊涂鬼。随即赵成向宫中遍传:“有再次说出皇帝的一言一行者,以此三十七人为例,杀无赦!”

三十七人被杀后,宫中人心又为之一震。

李斯听说宫内杀了三十七人,心中更觉不安,他背地里问赵高:“宫内为了什么事杀那么些人?”

赵高笑道:“还不是为了丞相。”

李斯回问他:“怎么是为了我呢?”

赵高道:“那天有人说了丞相干乘之车骑去打猎以后,又有人说那不是丞相的车骑,说是右丞相冯去疾的仪仗。天子因为他们报事不明,离间君臣情分,便把那帮谎报的人杀了。”

李斯道:“实是我的车骑,他们没有谎报。”

赵高笑道:“丞相,这事认真不得,皇帝喜欢杀谁就杀谁,宫中人那么多,不杀几个,有些法也不好执行。杀了这些人,才证明皇帝对丞相情深意重。”

李斯不再问什么了,只好回府。赵高偷个机会又向秦始皇道:“李丞相乃陛下股肱之情,不能为了车骑仪仗事,使他心中不安。大国的丞相,多排些车骑仪仗,也是陛下的光彩。”

秦始皇问赵高:“李斯说什么来吗?”

赵高道:“没有,但我看他心中不安,这些日子减少到单车上朝,比其他官员还寒酸,这样于朝仪也不合,陛下应安其心。李丞相这人,我知道,他背后总把陛下看成父亲一样。陛下征齐国时,咸阳总得不到战报,李斯一连三天食难下咽!”

秦始皇点点头道:“他对朕的忠心,朕亦知道,不能委屈他。你向他传朕之命,他的车骑如旧日,朕不再怨他!”

赵高得了此旨,连忙去告诉李斯,并说:“你若再减车骑,皇帝就怪你了。这不仅是我的美言,主要是主上信任丞相!”

李斯道:“深谢主上眷爱之恩,也不忘中车令辅助之情!中车令今后有用李斯之处,竭力为之。”

次日,宫中的芮进到李府向李斯传旨:“天子令丞相进宫,说有事面议!”

李斯心中难免后怕,便问芮进:“大黄门,天子气色如何?”

芮进道:“形象和善,气色不凡,前些日子头疼好后。宫中又安静些了。”

李斯道:“天子这个头疼,我纳闷那些巫医,怎么就给他去不了根?这几年疼得次数多了,我们大家都颇为担心。”

二人说着话,一同坐车进了宫,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兰池,秦始皇这些日子在兰池边上的便殿住。李斯见了秦始皇,叩头流泪道:“多日不见陛下,心中甚念。不知陛下召臣何事,凡臣应做之事,瘁身呕心,不辞圣嘱!”

秦始皇笑命李斯坐下道:“朕今日想起一事,便派芮进召来丞相!”

李斯道:“万岁陛下只管吩咐!”

秦始皇笑道:“前日,娇翠公主回宫请安之时,说贵府老太太在这年底已是八十四岁大寿了。朕最喜妇女年长之人,想她修心养性做得好,所以长寿。人可以长寿,令慈便是例证!朕寻思着,今年岁底,为令慈做寿,不必拘泥千乘车骑之事,要大做,传扬天下,以布朕尊敬迟暮老人之心,同时也算为朕祷福!”

李斯忙下跪叩头道:“臣深谢陛下对臣的关怀之情,臣身逢盛世为相,饮尧酒,听舜弦而不啻,只陛下才是真正的飞龙之帝!”

秦始皇命宫娥取来一方白绫,递与李斯道:“此乃朕为令慈亲书的祝寿帖子,寿诞之日,请逢景遇之人都看,便于布告天下!”

李斯接了,叩头辞出兰池。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乃李斯老母亲八十四岁大寿之日,是日,老夫人穿上大红福寿衣,头扎红帛,坐上帷车,车中有李斯夫人相陪。排着五百多人的仪仗队,吹吹打打,过了咸阳城二十四条大街,咸阳黔首聚观何止几十万人!仪仗队前边举着秦始皇写的那方手泽,游了半日,帷车和仪仗队才回了李府。李斯都在前引路,他使咸阳人知道,他是个大孝之人,秦始皇还要把此事敕之郡、县,公告天下!

李斯回府之后,大开前后左右几大院中的画阁花厅,招待川流不息之客。在各位客人入席之前,李斯夫人扶出老夫人坐到李斯书房的月台上,所有来庆寿的人哄隆一声跪了一片,人山人海,都来个九叩首,给老老夫人拜寿。

拜寿毕,皆入座饮酒,忽然,家人报与李斯,“府门前车马已过万乘!”李斯也喝了一点儿酒,到府门前手打眼罩一瞅,只见一片骑山车海,摆了两道长街,还不断地在来。李斯喟然叹道:“磋呼!吾闻之荀卿日‘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也!”

旁人听了亦皆点头叹息。

灯红酒绿,猪羊肉香;贵族达官,富户黔首聚在李府中大闹了三天,人多之时竟达一日三万人。第三天夜间,人们也都累乏了,于是睡长觉,睡到日上三竽。中午时,发现李夫人和老夫人的屋中只剩了空堂净几,婆媳二人竟不知所踪。满府人翻江倒海般寻觅,皆不得。

还有,这几天,人们也没注意,女记室申公抱枝和丫环春红也不见了。

李斯等人慌成了一团,直叫:“这可怎好?”

丢了夫人,丢了母亲,这么大的丢人事,李斯何敢一时声张?三天以内,只派人在府内和京城中寻找,外人不知。后来瞒不住了,他和儿子李由、李唐等人商议:“只可报给主上知道。”

于是上车,到咸阳宫内去见秦始皇。

可是刚走进未央殿东甬道上,适遇芮进从宫中走出来。芮进看见李斯,跳下车来道:“天子正命我去宣丞相,丞相却来了。”

李斯急问芮进:“有急事吗?”

芮进低声答道:“皇帝昨夜在宫中饮筵遇刺了,幸未重伤,很是危险。”

李斯吃惊道:“何人所为?”

芮进道:“高渐离!”

李斯道:“他不是一个双目失明之人吗?如何行刺?”

芮进跳上车,一方走着,一方说:“丞相,到宫里,我与你详细道来。”

于是李斯同芮进一道,望内苑而去……

秦始皇二十年,击筑大师高渐离和狗屠车宁,祭罢荆轲,与荆友分手,各行刺秦之事,意为荆轲报仇。荆友多次行刺不成而远走他方。车宁一家与高渐离原商定奔咸阳,可是走出不远,高渐离道:“车兄,渐离孤身一人,四海可去,为你我之好友报仇,晋身有法,生而何欢,死亦不惧。可是兄长有家人,跟我走,行刺不便,又连累你。车兄可先去咸阳,于咸阳续为屠狗之事。我到宋子县访一好友,求他协助之后,再去咸阳寻君,有落脚之处。”

车宁一家都说“好”,于是约下“到咸阳城见”。车家一家先高渐离而去咸阳了。高渐离便到宋子县去访好友。从易水河畔起身,高渐离变姓名为焦负任,孤身步行,把他心爱的筑也卖了,也乞讨,也住店,往西南走了五百多里,到了宋子县,访到他的一个同行击筑好友家,邻人传说,前赵国破时,好友居家迁移。不知何处去了。高渐离访友不获,前途无计;即便到了咸阳。也没有好法儿刺秦始皇,不如先变姓为佣,挣些个钱,再到咸阳找着车宁一家,也给他们减些负担。于是他寻找大户人家,在宋子县城里找到了大户廉惠,便在他家隐居下来,高渐离因击筑而折服了廉惠及女击筑师东野秋,并与东野秋结为秦晋之好。

自从秦始皇二十六年,朝廷下诏凡天下应注册的大富户都要迁住咸阳。到了二十七年,赵地的富户也该迁动了。廉惠不幸,也在迁向咸阳之属。朝廷的诏命,谁敢不遵?廉惠虽有十二万个不乐意,也得立即搬家,他把高渐离请到一间密室中道:“焦君,六七年的金石之音的生活,使我和你情如兄弟。但如今迁家咸阳,吉凶未卜,我欲赠君千金,你夫妇自建家宅于我之废里上,不以乐乎?肝胆之言,谨及此。”

高渐离垂泪道:“主人爱护之心,寸思兢兢,终日上下。六七年来,未与主人有凤举之报,心中愧悔如沧海。余非焦负任也,余乃刺秦王之荆轲的刎颈之友高渐离也!生无尺寸之技,唯于乐师一道,怿习之!谨告主人一人,他人不可知变姓名之故。荆轲死后,日夜思报仇,无毫隙可乘。但此生不死,定刺秦皇以慰管仲于地下!”

廉惠离席双携高渐离之后道:“三年前我派侦探人到燕故地已打听好,知道你是高卿!但隐秘未向外人谈,知道你为荆轲事。定有曲衷也。如今道破,大家心地皆通。还有,高卿为友如此。是不是也去咸阳呢?”

高渐离道:“主人慢慢迁居,我和妻子东野秋先去咸阳安身。我既为荆卿复仇,到咸阳后再不接触主人,以免受挟累。七岁儿已明事理,寄养主人家中,教他长大成人。我只要出首报仇,必死无疑。只念主人养吾后代之恩,来世为犬马以报!”

商议好了,高渐离同妻子东野秋带上川资,奔咸阳,七岁儿子留于廉惠府中。高渐离本不想叫妻子东野秋同去,但是东野秋道:“高卿为荆卿拼命一报,难道妻子可以独生吗?高卿为一代音乐宗师,东野秋嫁有所得,千古共传侠肝义胆,乃我所志,含笑赴命,无所辞。”

高渐离同妻子一路风尘到了咸阳,寻了十日,寻着狗屠车宁开狗肉作坊的地方。车宁的邻坊告诉高渐离:“年初时,宫卫军将十多人,到车宁作坊中吃狗肉,不给钱,车宁和他们;口角,宫卫军将走后又来,领三十人到店中白吃。车宁、车好宾、屈侯氏一家三口,一人持一把狗肉刀,砍死五个宫卫军,后被宫卫军乱戈戳死。三口人的尸首抛在大街水沟里,如今连白骨也没有了。他们租下的狗肉店,已被主人收回。”

高渐离、东野秋又问了几个邻人,都这样说,他们流泪隐去。黑夜,高渐离、东野秋二人到车宁、车好宾、屈侯氏三人被弃骨之处,跪哭不起多时。最后高渐离哭道:“车卿,你们一家为荆卿来咸阳,一怒之下,暴发侠性,杀死五个宫卫军,这真是为荆卿报仇了。舍身取义,千古照日,耀耀于人心,不可没也。高渐离一定为荆卿和车卿一家复仇,不死不足以对友!”

从此,高渐离夫妻二人租小房三间于长寿大街西头住着,白天便到咸阳市上击筑以引人注意。他们夫妻每次击筑都引起几百人的围听,人们听了后都吃惊地说:“此乃仙乐,非人间所有也。”击筑之名,哄然在咸阳传开,于是有些大户人家,每办大筵,争约高渐离夫妻击筑,赏以重金,“击筑大师”四个字又在贵族、富户中流传开。

秦始皇最赞扬的贞妇巴寡妇,不幸短命死矣。秦始皇亲自为之带孝,千百朝官聚在巴寡妇府吊唁。秦始皇想到他扫平六国时,巴寡妇解囊无私地助他军饷何止千百万缗,使他成其大功,便旨命赵高督一万役工,在兰池西头筑一高台,名“女怀清台”,巴寡妇名清,所以这家君王永远怀念这个“清”妇。

咸阳的女怀清台先落成了,赵高等宦官陪着秦始皇到台上一游。秦始皇站到台顶上往四川那面看,因为巴寡妇的灵柩运回她的四川老家,埋在她开的丹穴之旁了。看,也看不见了,好好的一个巴寡妇竟与世长辞了,一切丹砂、财宝都为朝廷所有了。但也留下了一部分,给了巴寡妇的女管家肥姬。肥姬也老了,五十多岁了还想结婚,巴寡妇死后,她和阉者赵高好得蜜里调油。正因为这样,秦始皇游“女怀清台”怅望时,肥姬在头一天就给赵高雇了个大音乐班子,叫赵高领到女怀清台上演奏,以伺候皇帝的来临。正好,击筑的高渐离夫妇也在其中。

秦始皇在女怀清台上触景生情,叹息多时,眼望着西南低唱慢吟,作悲歌一首道:

蜀水汤汤兮,蜀山清。黄土深厚兮,掩妇清!忧心昧昧兮,望涪陵!人多短寿兮,朕心惊!朕已怅怅难尽兮,怀汝不更!

在他高歌的时候,其他乐器皆停,惟有高渐离击筑之音伴奏不绝,真乃凄凄如夜雨,洒洒似悲风,使妖风起舞,催白麟而讴。台上玄鹤飞翔,台下池鱼偷听。秦始皇活了四十六年,听了千百个击筑大师们的演奏,也不曾如今日这个击筑人击的那筑,一击使你泪流,再击使你痛死,三换谱以后,秦始皇竟抽咽放声而哭了。连忙向赵高道:“把那击筑师给朕传来,朕有话说。”

赵高传下旨去,当即有黄门把高渐离、东野秋夫妇领到秦始皇面前跪下,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秦始皇开口道:“筑师,你抬起头来听旨!”

高渐离抬起头来,才看清这个十四年以来,日夜思为荆轲报仇而从来不得近身的秦始皇。

高渐离道:“同跪者,是贱子的妻子东野秋,也能击筑!不知陛下召贱子何用?愿陛下龙寿齐天,乾坤永握,万国来朝!”

秦始皇问高渐离:“你叫什么姓名,何地人,为何在咸阳击筑?”

高渐离答:“贱子姓柴名柴轫,故燕国人,和妻子击筑为生,流落咸阳二载,多在富豪之家供俸。今日是巴府肥姬请来到音乐班上,给陛下,击筑听的。是否有污陛下清听,贱子得罪了。”

秦始皇道:“非也,非也!朕颇知雅律,你所奏技艺,天下少有。朕召你非为别事,你和你妻子一起人宫,早晚为朕击筑,宫中筑师也应以你为师,你尽心教之。”

高渐离夫妇跪叩二十四拜,赵高便叫高渐离夫妇列于一些黄门之后。赵高问高渐离:“你们在咸阳的住处,还有东西要收拾一下吗?”

高渐离道:“小人应当去收拾一下。”

赵高便派几个黄门跟着高渐离夫妇去他们的租房那里,一要算还房钱,二要收拾所用。

赵地富户廉惠,自搬来咸阳,在咸阳城东三十多里起家安宅。高渐离夫妇和他暗通了几次,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入。可幸。高渐离、东野秋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不仅聪明过人,又有特别嗜好,练习武术。他名叫廉玉虎,廉惠爱如己出,府中人也都叫他“少爷”!廉惠为他教请名师教剑,廉玉虎苦心地“学而时习之”!高渐离夫妇很高兴自己的后代成长,但这次入宫也来不及告诉廉惠了,又不敢捎信,但料到廉惠会派人来探,租房的主人会告诉他:“到咸阳宫里击筑去了。”

秦始皇自从听了高渐离击筑之后,再听宫中其他筑师所击,心目俱忌之。东野秋所击之筑,柔情而飘逸,缠绵而悠远,也非凡手,秦始皇甚喜之。自从高渐离夫妇人官,秦始皇天天离不开他们的击筑之音,走到哪宫,带他们到哪官。每天入睡之前,秦始皇必须听高渐离夫妇击筑一曲,他睡着了,高渐离夫妇再悄悄地退出去。“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实在离不开了。

秦始皇三十四年这一年烧书以后不久,年年为秦始皇庆寿的日子又到了。这一年,他是四十七岁了,开大殿而聚百官,朝堂上下七百多人为皇帝祝寿。在群臣给秦始皇拜寿时,高渐离夫妇单击筑伴奏,群官都听得呆了,秦始皇为之大笑。

第二天中午,赵高到高渐离夫妇所居的宫中小房来,高渐离夫妇赶忙接待。问起赵高为何到他夫妻房中来时,赵高叹息了一声。高渐离见赵高有异样情调,便问:“中车令,有什么要事要说吗?自我夫妻入宫半载,多得中车令照看!”

赵高又叹息了一声道:“大乐师,你的真名实姓究竟是怎样称呼?”

高渐离知道坏事了,即使再瞒也没有用了,便不慌不忙地道,“小人实是燕人高渐离,因曾和荆轲在蓟门为友,不敢道实姓字,为衣饭活命耳!”

赵高点点头道:“大乐师,我之一生,所佩服的人甚少,只有大乐师所击之筑,使赵高以仙人目之,常常在人前奖誉你。昨日大殿之上为天子祝寿。有燕太子丹的门客名叫侯精者,现为我朝郎中,他认得足下,已向天子奏明,说你入宫是为荆轲报仇的。天子大怒,旨命我拿下你审问清楚,杀头而论。故今日来此,告以明白。”

高渐离笑道:“中车令,侯精这个人我认识,他曾经给燕太子丹当上马石,太子丹踩着他的脊梁骨上马。如今他来这里又发迹了,说我和荆轲为友,倒也是实情。但是我并没行刺,忠心为主击筑,这也是有目共睹。但他若非证着我是刺客,我该他的命,君子人不可与命争。中车令,我请就斧钺!”

赵高的一生,可能就是对高渐离一事上,没有使狡诈,他又叹息了一声道:“真若处君一死,再听天上之乐,恐都是梦耳。此事,我再为力一次,看待如何,杀你的人头,非赵高所愿也。”

东野秋道:“中车令,小女子欲见皇帝一面,有话要说,可以吗?”

赵高道:“只要是为了救高卿,未尝不可。”

东野秋道:“善!高卿乃人中之龙,他若被杀头,天下少一代音乐宗师,如今他已新制琴、筑等曲七十多章,应予完成之。”

于是赵高代为引见,东野秋见到了秦始皇,秦始皇道:“荆轲是朕的仇人,你丈夫高渐离是荆轲的密友,你夫妇进宫,不是为了刺朕而何?”

东野秋叩头道:“陛下,我和丈夫进咸阳击筑求生,并没想入宫。是陛下宽天恩,下诏命,我夫妇才得入官供俸。我丈夫实是高渐离,但因和荆轲为友,才变易姓名。今有人告发我们人宫行刺,也无凭据。荆轲在燕、赵两地的友人多了,即告发者,当日恐怕也曾和荆轲盘桓甚密。那时候燕太子悬对荆轲敬之如父母,炙手可热之下,趋之甚众!小女子也一流浪乐人,遇高卿于风尘之中,羡拜为师,后成夫妇。为报他夫妻之恩,愿代高卿砍头示众,留下高卿,早晚为君王击筑,一开心腑!”

秦始皇听了她这一番话,沉吟良久,抬头向东野秋道:“你是一个贤妇,筑击得也好,朕不杀你,连高渐离也饶了,朕也不愿听不到他击筑的声音!”

于是秦始皇叫赵高领东野秋下去,明明是饶了不杀,天大之喜!可是此事为李斯所知,他却向秦始皇奏道:“诸侯之人,其心难测,高渐离精明出众,留在陛下身边,恐为后患。依臣之见,他既蒙上双目也能击筑,何不霍瞎他二目,成为废人,为患甚小,用他一生,也没事儿了。”

秦始皇点头道:“此法甚妙,丞相即刻行之,朕听回奏。”

这个缺德、嫉才的李斯,当即令人把高渐离捉到咸阳内史衙,和一群人众在衙之院心架起一大堆马粪火,把高渐离捆到木架子上,缯起高渐离的双眉处,使他不能闭眼,那马粪烟便在半日内,把高渐离的双目熏得啥也看不见了。但见那惨烈的场面,也是亘古没有的。

那马粪熏了高渐离几个发昏,最后确认双目都已失明,才从架子上把他解下来,李斯还说:“这是皇帝的天恩,饶你不死,其实你没了双眼也一样击筑,一样吃东西。这不是惩罚你,而是为了惩罚荆轲,警告天下人。”

高渐离已经失明了,毫没叫苦,他微笑着说:“谢谢丞相的深恩,不然我就没命了。活命之情,永铭腑内,他日图报,以待机会了。”

李斯道:“到宫内好好击筑,你只有霍去二目,成就才会大呢!以后给你很多演奏的机会。”

不用说,高渐离好好的两只眼睛,李斯生生地出个绝法给人家熏得失了明,那么高渐离、东野秋的痛苦心情该是如何地深如万丈大壑呢?但是夫妻二人不露声色,还是给秦始皇击筑,而高渐离果然击得更绝、更妙了。秦始皇每每听到高渐离击筑之声,忘记了他的人生,真似做了神仙似的长生不老之客。筑,那不就是一张筑吗?到了高渐离的手下,那筑就真的成了织夜的神明、避俗的楔子了。

这筑,一击击到三十五年,秦始皇坑了儒以后,秦始皇已经有了听筑瘾,自从高渐离双目失明之后,每每演奏,他令高独踞一席,不和其他乐工在一起,而席又离秦始皇很近,大约只是对面。而高渐离一击之始,诸乐皆毕,不许干扰。

也就是在李斯母亲庆寿时和她的儿媳李斯夫人一同失踪的后三日夜,秦始皇哪里知道李丞相家发生丢了人的事情。他特别高兴,聚了一群宫娥和黄门在拾翠宫中饮酒逗耍,逗耍到特别激动的时候,还是从乐班中单挑出高渐离来,坐到他的对面给他单独击筑,高渐离双手摸索着到了放筑的几子上,把筑放了放,好似静了静心,忽而双手抄起筑来,急趋三步闯到秦始皇面前,用尽平生之力把那筑朝秦始皇头上猛地一击!秦始皇大惊,忙用手相迎,筑打在秦始皇左手上,登时手臂血流如注。其时卫尉赵成正在秦始皇身后,当高渐离再次举筑打秦始皇时,赵成搬起放筑的几子,将高渐离砸倒在地。此时,高渐离之妻东野秋窜出乐班人丛,一筑打在赵成头上,赵成当即昏倒在地。一群小黄门哄然而上,抓住高渐离,东野秋又击倒了一小黄门,也被捉住。赵成翻身起来,到外面招呼几个宫卫军把高渐离、东野秋捆好,扔在拾翠宫阶下。

秦始皇跑到拾翠宫外,手臂上的血把衮龙衣染红了一大片。后来,他又跑入宫内,见赵成等人已把高渐离、东野秋捆上,当即下旨:“磔死!”

赵成同几个宫卫军把高渐离、东野秋拖到外宫,在一株垂杨柳下,用乱刀把他们夫妻二人剁成碎肉。高渐离和东野秋始终不叫一声,紧靠在一起,含笑受刑。高渐离喊道:“荆卿,大仇未报。我与你同去了!”

东野秋喊了几句:“秦皇秦皇,实如虎狼;吾等虽死,尔定灭亡!”

宫外来往走动的宫娥和黄门,看见垂杨柳下那片血泥,一个个魂飞魄散。

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筑皮崩碎。后来赵成等人发现,他夫妻用的两张筑中,都充以铅梃二十余根,惟恐击秦始皇时,筑轻无大害,故早先就特制两筑,把铅梃挤在筑中,令其重,可见恨之深也。

高渐离、东野秋死后,赵高令黄门以布帛卷其碎骨肉,埋在造春园之后。赵高为人最善音乐,人虽奸诈,却为高氏夫妻之死落了一些眼泪。

次日秦始皇旨命芮进把李斯传入宫内,到宫内下车后,芮进向李斯说了高渐离行刺以及同他妻子受磔事。李斯急忙去向秦始皇问安,说起他两家的事来,一个是受刺于盲人高渐离,惊魂甫定;一个是丢了母亲、夫人,面带羞颜。不过君臣二人想到,从二十六年以后,诸侯之遗民为患不消,究竟怎么对付,还要从长计议。

李斯和秦始皇各自道出所遇意外,君臣许久无言。不过还得商量大策,于是决定:凡三百里咸阳官内原在六国做过事的黄门、宫女和其他执事人员,从诏下之日起,一律在外宫做事,不准人皇帝行走坐卧之处。即使十年来对宫内事有功之人,凡属过去六王宫内者和六王有牵连者,也一律替换成原秦国人,不许供职。至于官员,暂按原职,凡属过去六国之人,要慢慢筛选一番。以上诸事皆由李斯负责。为了弄清高渐离、东野秋夫妇和咸阳人有过什么牵连,又命咸阳令阎乐查了多日,阎乐报上:“高渐离、东野秋在咸阳时,只是游荡击筑,未与他人秘密往来!”如此,高渐离、东野秋一案方罢。

可是李斯的母亲和夫人失踪之事颇使秦始皇惊骇、纳闷,百思不得其解。有心大索天下,又恐人心震动,有心放下不管,一个丞相的母亲、夫人丢了,朝廷和李斯的脸上都无光彩。到如今那访拿农极秀和捕捉杀天使贼人的队伍,还在雾海云山中旮旮旯旯地找,找不着。又多了这个事,着实使人头疼。他还是派出一些干员密访,等待回音,至于访到何年何月才得有消息,那又当别论了。

李斯和李斯的亲属们是天天着急,天天没办法,求神问卜,打卦算命,火里扒灰,绵里寻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也没丁点消息。

李斯母亲和李斯夫人究竟去了哪里?这事情发生在白骆驼身上。白骆驼自从二十七年跟着珠英公主进了李丞相府。她可不似在宫里了。在宫里,赵高叫她干下贱活干脏活,经常侮辱她。自到丞相府以后,那些活儿不叫白骆驼做了。她日日过着快乐时光,这对李斯府中那帮下人来说,是绝不公平的,他们便常在李斯的耳边诉说白骆驼的不是,无奈之下,李斯只好将白骆驼打发出了李府。白骆驼孤身一人,无亲朋可投奔,便只好流浪街头,后来遇着了秦苑、王夕等人。他们便商议该怎样把老太太老夫人从李府中弄出来。

在李斯母亲庆寿的第三天后半夜,王夕开门进屋,把丈母娘和奶奶悄悄地领到后花园北墙之下,秦苑在墙上放下长帛一条,王夕给两位老人接连拴好腰背,一个一个地拉上墙头,又放到墙外。从那以后,天明出城,用两个大花篓筐,一面一个盛上婆媳二人,驮在一匹马背上,秦苑、王夕二人都骑马,直把她们送出三日夜的路程。到了大山涧中,秦苑雇了车,拉她二人向北去了。王夕返回咸阳城,又在约定地点,领上申公抱枝、春红二人,投入山间小路,远离咸阳而去。

秦苑、王夕接走李斯母亲、李斯夫人的第二天,白骆驼用芦苇沾上鱼油,捆了盆口粗的四个火把,又把火石、火链、火绒准备好,等到天黑,便将火把扛在肩上,二更天时,来到了平时就无人把守的赵高府前的一个角门。

白骆驼漫不经心地把火绒打着,用口吹了几吹,火着了,先燃着芦苇灌鱼油的火把,尔后把四支芦苇火把倚到高七尺多的黄色大木板门上。火越烧越大,白骆驼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走了,谁也没看见她。当她回头时,就已走出几百步远,那火已经把木板门烧着了。

白骆驼背着行囊,悠闲自得地于第二天早晨还到赵高那一片冒着蓝烟的废墟上检查了一下她的杰作,然后满意地出咸阳城而去。出得咸阳城,白骆驼花六百五十文钱买了一头驴,救了一苦命小女孩笙儿,杀死了作恶多端的赫胥也之后,便赶上了秦苑、王夕。

白骆驼说了她火烧赵高府、打死赫胥也的事,秦、王二人鼓掌道:“大嫂子,我们干了十年没干了的事,叫你一日之内就干了,看起来,‘不怕虎伤人,就怕打虎的不舍身’,大嫂子真乃吾等的师尊之流也!”

白骆驼笑道:“我是豁上不要脸了,他豁上不要脸害人,我豁上不要脸救人,我还是个好人嘛!”

白骆驼一到翠成山石洞中,秦苑、王夕为她举行了接风仪式。共有十三人参加,即李斯母亲、李斯夫人、李并、可德、可容、珠英公主、申公抱枝、春红、白骆驼、凌霄子、笙儿、秦苑、王夕。

自此之后,李斯母亲、李斯夫人深居古洞,以看书为乐,这两个德行深重的贤者,再也没走出翠成山。李斯母亲活到一百二十二岁,一笑而终。李斯夫人活到九十余岁,无疾辞世。秦始皇三十六年秋,翠成山石洞前来了一个女子拍门。秦苑、王夕开开门一看是个女了,二十多岁,手持宝剑,满面风尘。那女子说:“投奔栖身。”秦、王二人只好把她接入洞中,待之以礼,问她:“小姐姓甚名谁,何以来到这里?”

那个女子答道:“我也是咸阳人,名叫农极秀!”

原来,当初农极秀被押入狱后,在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就要来救她之时,被她的师傅徒人雷母抢先一步把她救了出去。

从此,在江湖上两年来的时间里,她手刃了无恶不作的卢生、侯生、方蚤和石匠卫安,枉杀千人的东郡郡守苏曷仁及其下人白寿等六十余人,为东郡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秦、王二人接她走入古洞中后,农极秀先说了自己的身世和三年以来的遭遇,最后笑道:“小妹一共杀了他六十条人命,投到这仙境之中,可以为神了吗?”

秦苑、王夕一齐大笑道:“壮哉,壮哉!侠女所行,非我等所及也。”说完,呼出李并、珠英公主、可德、可容、白骆驼、申公抱枝、春红、笙儿都来拜她。

过了不大工夫,李斯夫人、李斯母亲听春红报信后,也从她二人居住的小石洞中出来看农极秀。李斯夫人上下打量农极秀道:“在咸阳城时,我们府中就传开这个姑娘是仙貌玉质,又能习礼明诗,还有超众的武技,今日看了真人儿,果然名不虚传!”

秦苑、王夕又把农极秀所遭所遇简叙一遍,大家听了惊骇道:“这可真是一个芝兰之性的女子,却又有豹变鹰扬之威,是天降此人于世,为黔首除不平也。”

李斯母亲拉着农极秀的一只手,双泪下垂道:“天下人性若大多如此女,我们生此荒唐之世,又有何憾?六十个奸巨爪牙绝命丧汝手,难道座上的秦皇帝,还没觉得天下何止一个农极秀了吗?”

农极秀道:“奶奶,我身世太苦,被逼太紧,若不如此,绝无生存之路。后来我想,杀他一个也是杀了,越杀得多,百姓听了后心越明,目越亮。当千条小流集成大江,天下受难之人,每人一口宝剑起来指向皇帝时,就可以推翻无恶不作的秦王朝,还人民一个太平世界。”

正说间,白云之中,有犬吠之声,可德笑道:“凌霄子师母来了,狗又报信了。”

原来凌霄子豢养一只白犬,随身带着,每到翠成山石洞前,狗咬三声,一定是她来了,秦苑、王夕、李并三人都迎将出去。这一次,狗叫之后,秦苑等人都接出石洞,农极秀听说凌霄子来,也跟出去,心想:“正要去叩拜,她却自己来了,莫非真有仙人之灵思?”可是及至接出石洞,大家都看到,来的人,何止凌霄子一人,有农极秀的恩师徒人雷母,还有一个白髯长者,长者身后有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戴都是武士服饰。秦苑是主人,忙引众人到正洞之中席地坐下。农极秀见是恩师到来,忙接过恩师带的一个包袱,又一直携着徒人雷母的手,连叫“恩师”,泪水又潸潸流下……

凌霄子在席地上就座后,指着白髯长者道:“这位是名震武行中的大名师广成子!”又指着那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道:“这三位,都是广成子大师的高足,一个是知伯武,一个是扈得雨,一个是董仙成。”又指着徒人雷母道:“这位便是女中武行之冠,农极秀的恩师徒人雷母大师。”

方才,秦苑、王夕见着知、扈、董三人时,先都大叫一声“贤兄”,抱在一起!可德、可容、珠英公主、李并认得董仙成,也都叫他:“恩人来了?”于是皆大欢喜……

经凌霄子介绍了以后,秦苑等年轻人都给广成子、徒人雷母下拜。李斯夫人、李斯母亲也都见了礼,以后又互相见礼,闹了半天,才都就位。春红、笙儿急忙办茶伺候,白骆驼大声地嚷:“今天这就是武王伐纣,神仙大聚会!我白骆驼算是个什么价钱,能见着三位老神仙,就是死了,也算头枕着月亮,脚登着松根了!”

秦苑、王夕又向广成子、徒人雷母、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介绍了李斯夫人、李斯母亲、李并、可德、可容、珠英公主、白骆驼、申公抱枝、春红、笙儿等身世遭遇,大家听了,连声叹息,广成子道:“天不灭正人善良之行,使我们这些人聚会名山,结成朋友,以畅心腹!”

秦苑、王夕齐声道:“还是师尊们对我等恩深似海,养生爱惜,得以有今日之会。否则,我们早晚都是秦皇帝刀下之魂!”

众人道:“此言是也。”

正说话间,老王巡从他住的小石洞中也拄杖而来,他说:“我听见了,这翠成山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说话的声音!”他看了看广成子、凌霄子、徒人雷母道:“若比这三位长者,我还是个小老弟呢。你们看我,自到翠成山上求得清静,走道儿拄上拐棍儿了。而你们还要和秦始皇的千军万马作战。若似我。地里的窝瓜,黑夜来搬,送给你五个,你还是搬不走呢。我在这里猫腰儿有礼了!”

说了一会儿话,白骆驼眼瞅着春红、笙儿道:“还是这么说,这些人聚会,上到神仙,下到凡人,比秦皇帝还重要得多呢!奴是奴,主是主,虽然秦贵客、王贵客说过,咱们不是主仆了,都是一样儿的主人,但是还不行!我们可不能叫公主去做饭吧?拿大围裙来,待我顶盔贯甲,大将出征,咱们三个人到灶上扫平六国去。吃什么,喝什么,我乃一力主持。农小姐杀人也杀得累了,给她整点儿人参汤,补一补,那些杂毛儿揍的,他有害人的手,咱有杀人的手!以前咱们三个就是厨房里的下人,‘木匠带枷,自己做出来的’嘛!”

她说得大家哄然而笑,徒人雷母都笑出来眼泪,她指着白骆驼道:“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要在三十年前,我也可以收你为徒,大智大勇,一定出类拔萃!”

可容笑道:“老母,她也杀死过十多个人呢,她把上党郡守的少爷都杀了。”

白骆驼笑了道:“我那是不知道羞耻,脱了裤子杀人,可够利索地了!”

大家又笑,白骆驼领着春红、笙儿又说又笑地到一个石洞中去准备酒筵了。于是秦苑又把白骆驼火烧中车令府,杀死赫胥也主仆的事说了一遍,广成子昕了点头道:“她这个人,心里有真文章,但不是孔子及诸生的那种刀笔竹简文章;她心里有真武艺,但不是卞庄及诸强的戈矛斧钺战阵。她的心不受浮生大典的束缚,她是天籁自鸣,好恶由然,说大了,她才是个真圣人,是人的本元之性!”

大家听了都点头玩味,可德说:“我们平日也这样想她,但不如师伯归纳得简洁!”

大家又说了几句,珠英公主向可德、可容一撅嘴,可德、可容跟她走出当中大石洞,到小石洞中和白骆驼、春红、笙儿做饭去了。接着,申公抱枝到山崖下砍柴去了。

天夕时,大洞中摆上山筵,这里没有浓甘肥脆,但是木耳、金针,也正可这些人平日的口味。

酒席间,他们说到烧书,说到坑儒,说到天下种种恶端,说到黔首们时下的意向。徒人雷母向农极秀道:“你在东郡杀官之事,我已听到人传。我料到,你会到翠成山来。为此我先到了牛头祠,见到了广成子大师,尔后又同他率他的三位高徒到了松声壑。今日我们原想到此看看你来了没有,不想你已到此,我们大家才如此高兴!”说完,她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块一尺见方一寸厚的玉板,名日“滈池璧”,三个古篆字刻在璧之中心,大家看了惊奇,徒人雷母道:“此璧是我到桃花源访桃源君时,他托我送还一个大人物的。你们猜这个大人物是谁?”

大家都猜,只有广成子、凌霄子不言。最后,李斯夫人道:“真人师父,滈,就是咸阳的滈水,滈水入滈池,此璧是漓池旁一个大姓人家的吧?”

徒人雷母点头道:“太夫人所言正是。滈池君即始皇帝也。此璧是他二十八年时渡湘江遇风时落水的,桃源君重得于湘江渔人之手,刻上‘漓池璧’这三个字的。当然,让我还他,还有话要说。”

秦苑、王夕道:“当时,岳母、太祖母、可德、可容、公主我们都在湘江随驾,此璧落水,留人打捞多日不见,今却重见天日了。”

于是徒人雷母又说了桃花源中桃源君、冯威、唐遂、侯婉、季娄、小花眼娘们、马快、习羽、费惑、费画、桃源佳士、环人田义、环人田义夫人、环人妃、焦权段、王好人、王经、颛孙媮、焦翩、小寡妇、肖冰、鸱夷美、公乘姝、於陵绿树等人的天堂日月。她说:“桃源君一百多岁了,还是很硬朗、矫健,冯威、唐遂、颛孙媮、焦翩等人都五十多岁了,还都如三十许人,不知那地方是一种什么水土。桃源君七十多岁时,我在郢都会武时认识的他,到如今五十多年了,他的武术只长进未怠惰!”

桃花源中的事,如讲天书,一个时辰之后才说完,大家听了又惊又叹。山酒淡茶的,大家直吃到月上东岭之时才散。这个翠成山石窟群,是秦苑、王夕的师父元机子当日费长工而凿成,可以歇宿的洞屋很多,可德、可容二人早为来客料理好歇身之处了,大家且不用担心。

三天以后,广成子到恒山去访秦苑、王夕的师父炼气士元机子,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留下。以后,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往来于牛头祠、翠成山之间。农极秀跟着师父徒人雷母和凌霄子去松声壑居住。一年以后,凌霄子、徒人雷母、广成子为主婚人,以农极秀和扈得雨,申公抱枝和知伯武,春红和董仙成共结三对良缘。他们这些人守势待时,运气很佳,一直未被秦廷地方发现,后来参加了秦末的全国大起义。

徒人雷母在翠成山住了半个月,最后凌霄子又为她在老爷岭松声壑中举行了一次辞别筵,她决定到咸阳给秦始皇去送滈池璧,农极秀要随去,徒人雷母笑道:“这次要少杀人,甚至不杀人,只叫你和白骆驼、可德、可容在石洞中说笑谈天,养养心性吧!”于是徒人雷母只带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三人去。他们计划一月后可回。

再说东郡大案,六七天之后,震动了秦廷。根据地方官的报说,还是那个在渑池县杀人形象的女子,李斯、冯去疾断定还是农极秀所为,就凭千军万马的一个大秦朝,算是抓不住她了,她造了自嬴政为帝以来天下第一特号杀人案,全国黔首传之如风雨,惊之如鬼神。但是地方官的报说中,并没谈到卢生、侯生这两个人的真名实性,只说是郡守清的两个“姓吴的方士”!

地方又报上农极秀杀人大案,这不是用剑尖儿直指他做皇帝的鼻子吗?他恼怒得食难下咽、衣不倒换!他和李斯、冯去疾、蒙毅等人如同守岁一样坐着,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但是这个女子,明明不是东郡的人,根据拦截此女而未被杀死的士卒们说:“红衣,俊俏,剑如流光,谁也抵不住!”李斯、冯去疾都说“是农极秀”,不差,地方还报说:“东郡等地百姓都叫她红煞星,专一杀官的人!”

最后,秦始皇集满朝文武公议此案如何查处,纷纷之说,莫衷一是。秦始皇大怒。欲得“杀尽东郡之人以泄朕之愤怒”。

右丞相冯去疾奏道:“陛下,臣料即杀尽东郡黔首,也未必有此女在内。枉杀一些人,于朝廷之信誉不利。依臣之见,不若还派钦差到东郡查明苏曷仁为官的情形,到底为何那女子不仅杀官,还杀了苏郡守的家眷。”

秦始皇依了冯去疾所奏,派廷尉右监甘宣带八个宫卫军都尉到东郡务必查明一切案情,并把都尉阎畅所带的二千宫卫骑兵带回咸阳,甘宣接了诏旨,头皮麻酥酥地打点起程了。

甘宣乃上卿甘罗之子,年仅二十岁,秦始皇提拔他为廷尉右监,刚三个月,便被派往东郡查杀人大案。甘宣为人聪明,有文彩,明治道,信儒书,但是口不道儒家之言,以防戕害自己的生命。这次领此重任,心中踌躇了多日。

临行咸阳前,甘宣十七岁的殷夫人,环珮叮当地走到甘宣面前,恭恭敬敬地举上三杯酒,甘宣一饮而尽,问:“夫人,你有什么嘱言吗?下官会听的。”

殷夫人道:“夫主,你是二十岁,我是十七岁,加起来才如李斯的岁数一半大。你提拔才三个月,便去查此重案,一生名誉,在此一举。皇帝诏旨一下,你明儿个就走了。我的嘱言是,天下谁最清明,黔首最清明;天下谁最难惹,黔首最难惹。你到东郡,一要查清大案,肇事之祸首究属谁人?二不要杀人以抵案;三不用宫卫军保护,黔首自知你是有名的清官,不但不害你,反而保你。我等待你太太平平,回到咸阳,再议后果。”

甘宣回敬了他夫人三杯酒道:“夫人,做官的应当行如绳尺,百姓借以为规矩,自己不正,焉能正人?孔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有人说儒家讲学把孔子捧到肉麻的程度,其实倒是反对儒学的人害自己到肉麻的程度。我守常读书,砥行无偏,事黔首如父母,曷害之有?”

第二天只带上老家人甘良,便同八个都尉出了咸阳往东去了。路上都尉蒲端说:“大人,我们也没向今上请示个百儿八十的宫卫军带上,有险于路上时,可怎么办?”

甘宣一笑道:“你们八个人都扫过六国,武艺过人,若有个把的贼人,小菜一碟,还不够你们八个人收拾的呢!内史和阎畅带了两千骑兵也没用上,人头掉了,那两千人还等待我们去领回来。你带那么些个人众,像蜂子出窝似的,谁还告诉你案子的实情?你若害怕,就在我二里地以后走,我们挡头阵还不行吗?”

说得蒲端脸上害了一阵子臊,真的就远离甘宣一二里地走,说是“马不行,崴了蹄寸子了”。晚上住在了一起,那七个都尉说他:“蒲端,明几个还是一起走吧!”

蒲端一不愣脑袋说:“我蒲端‘沽酒的不给卖水的指使’,我扫平六国时,他还鸡巴玩尿泥呢!如今做了大官,给我拿腔作调讲百姓,那不叫百姓,叫‘黔首’,黑脑瓜儿比得了我红脑瓜儿了?那就叫百姓保他吧。明天晚上,我也不同他一起住了,到东郡会齐吧!”

都尉钟离跃说:“蒲端,他是钦差大臣,你这样做,皇帝知道了不是玩的!他虽年轻,但是皇帝封他做大官了,你不能这样。”

蒲端道:“呸,他比我干爹大吗?”

钟离跃等七个都尉都知道,卫尉赵成是蒲端的干爹,那根缰绳可粗,一般的牛拽不断,都一笑道:“你真的有戗杆子,我们是不敢!”

廷尉右监甘宣的脾气也特别,一个朝廷的三品大臣出行,不住县城,专住孤村野店。每每遇上郡城、县城,顺着大街一遛走过去了。弄得郡、县的守官们互相派人问:“甘大使悄然而过我处,是不是我们有了不周之处了?要当心点儿。”可是,随后而来的还有蒲端,一个都尉到县、郡的大堂上作威作福,要吃要喝,人们知道他是赵成的干儿子,走时要拿金、银,他就满把地划拉,马都驮不动了,没啥,寄放下,回到咸阳慢慢地往回运。他向县、郡守们说:“甘宣怕被刺客杀了,只偷着走,派我扫后营,给他那一行人壮胆儿呢!”

徒人雷母、知伯武、扈得雨、董仙成四人到了咸阳只两日,便探到甘宣为使去查东郡大案一事,徒人雷母道:“我们把玉板寄放到咸阳,一同去追甘宣,秦皇帝一派大使,或许要杀东郡更多的人,我们要救那里的百姓!”

知、扈、董三人都同意,于是把玉板寄放在咸阳北坂知、扈、董三人以前在咸阳存身的密友家里。以后,他们四人便尾追甘宣,扮成商人,买马以行。后来他们发现,甘宣九个人总是住野店,不留在郡、县中,但有一个人总是在后行,他们便跟上了蒲端,跟到三川,已经知道这一个人是都尉蒲端,又是赵成的干儿子,一路上以受贿为能事,便决计除掉他。

这一天晚上,蒲端到了三川,都守李由,他可不敢惹,他和李由一见面儿,李由问他:“你怎么不和甘大使一起走呢?”

蒲端还是那片谣言,最后说:“甘宣命令我在后边走,他瞧不起我。”

李由听了恼怒,连饭也没给蒲端吃,只说:“你身为辅佐,不应远离天使。甘宣昨天到城中和我说了你的事儿,我留他,他都不住郡城,他是一个好官。你若不追上一起走,后果不好。”

蒲端道:“李老爷,今天天黑了,我在郡城里住一宿,明天一定追上给甘右监谢罪!”

李由怒道:“行军作战,何分昼夜?你明天去追,他可能到东郡去了,你必须连夜追找,本郡这里听报。”

蒲端不敢再说什么,骑了马连夜追去,一路上骂李由:“依着老子官大欺人!不好,他若知道了我取了几个县长金、银的事,小命儿也难活了。”

蒲端跑了一宿,又跑了小半日,走到一个大蓬蓬榆树林边,马也跑累了,放些草,蒲端双手一抱头刚往大榆树根上倚,突然一块石头飞来,正打在鼻子上,那鲜血如泉水一样射得老远。他当即昏倒在地,树林中纵出扈得雨、董仙成,把他拖到拴马的地方捆上,尔后等他醒了,问他走出咸阳以前以后的事,他不敢不说,一句一句地都说了,他说完,扈得雨拿出竹简,把他在几个县都得多少金、银的数字都刻到竹简上。董仙成宝剑一打横,剁下他的人头,把竹简插到他的衣服里,扬长而去。就在第二天早上,三川守李由衙堂的席地上也扔了一片长竹简,上写朝廷都尉蒲端被杀死在某地,又因为某事,竹简文最后说:“望三川守报与朝廷!”李由看了竹简,吓得半日皱眉不语……尔后派人去收蒲端的死尸。

甘宣带领一个仆人、七个都尉到了东郡,东郡的新郡守是从一个县里调来的县长,名叫奚孺,二十多岁。他才来了十多日,便接天使甘宣,一看甘宣比他还年轻,心中想:“他能处理这么大的事吗?”及至一谈,才知道甘宣是个治学之人,很投机。甘宣向奚孺说:“把苏曷仁原用衙内的人和他的眷属都逮起来,一个一个地审问,苏曷仁最近究竟都和什么人来往。还有,那个方蚤和白寿是怎么拉在一起的?方蚤荐来的两个方士的年甲、相貌,到底叫什么名字,一定弄清。凡属逮起来的人,有供出一条主谋之事者,释之无罪,赏银一百、黄金一斤,赏钱一千文!还有,内史和阎畅除了行朝命杀陨石之旁黔首而外,在东郡为什么误期不归,一律查明,不可忽略!”

郡长奚孺又道:“大人明见,诘奸不赦,予法不阿,非如此办不可!只是那郡丞、郡尉二人,平日定和苏曷仁结党营私,自招杀身之祸。他们的家属,亦应逮起,定知不少实情。”

甘宣点头道:“好!”

两个人密议已定,次日甘宣下命令,把东郡城西屯着的屯卫军调进城里五百,又命令钟离跃等七都尉率领,在一日半夜内,把原东郡城苏曷仁郡守所用的衙内役人、士卒和苏曷仁遗下的眷属,还有原郡尉、郡丞的眷属、亲近人,全都逮起,一共三百多人。逮完,令钟离跃等七都尉带官卫军看守,一定做到“狱不通风”。接着,甘宣和奚孺密审了七日,所得主谋之事。都入册画押。

以后,甘宣、奚孺、甘良便回了东郡城,三川守李由也来文书了,向天使甘宣告诉:“都尉蒲端自行逋逃,行至三川北边,被盗刺死……云云”,甘宣看了向奚孺说了蒲端是赵成的干儿子,如何出咸阳后落在后边逋逃事,又给他看了李由的来书,二人一笑道:“人云‘自作孽,不可活’,凡属此类,都是这样的下场!”

奚孺问甘宣:“赵高、赵成其人到底如何?”

甘宣道:“其阴贼狡诈,旷古无有,太奸似忠,本是皇帝胸中的肿瘤,其奈皇帝养虎为患,以蚯蚓之呻吟比蛟龙之怪吼而习闻之耳!赵高正教皇帝第十八子胡亥,如干竹子置灶中,早晚会发一亮;犹如蟋蟀之斗,一跳之功,不可少也!”

奚孺道:“外宫多不知京内事,但相传赵氏兄弟仗势欺人已久,外官多晋贡物于他们,又听说赵氏兄弟多将贿赂收买其党羽了。”

甘宣点头道:“此传不虚!”

他二人又议了一下结案诸事,次日令郡内记室等人把所有犯人口供归纳为上报文书,分为:一、刻陨石罪,罪在郡守苏曷仁。二、私藏卢生、侯生罪,罪在郡守苏曷仁。三、内史和阎畅已执行诏令毕,误在东郡,自肇其祸。四、其先其后,凡东郡之案连属事,与黔首无干。详细情节,在供词内,待所值此案官员阅之!阅后报上朝廷。

次日,甘宣又命扎在城西的宫卫军先期赶回咸阳,他向领兵都尉钟离跃道:“将军带军回咸阳,我在后边还要到三川见李由,问明蒲端被盗刺死事,好回奏圣上。大兵扎在此地,民心不安。”

钟离跃道:“我恐廷尉右监路上有不虞之事,故不敢先行。”

甘宣道:“被人刺死的官,都欠黔首的命,有苏曷仁一事为证,将军听从命令!”

钟离跃接令,于当日便带二千宫卫军开拔回咸阳,一路上秋毫无犯,比来时那气势汹汹可好得多了。

又过了一日,甘宣和奚孺领着仆人甘良,又变微服,还骑那三头驴,于黑夜闯到了卫庄卫安家。卫安家的见三个陌生人来,吃了一惊。奚孺向她道:“我是东郡新郡守奚孺,这一位是朝廷天使甘宣,那一位是天使的仆人,你如不信,请看我带来的铜印。天使对你有话说。”

卫安家的看这两个人语言随和,不像歹人,但也半信半疑地点头道:“是,是,小女子没了男人,日月很苦,望二位大人可怜!”

甘宣道:“本使要和你说几句话,如果你乐意到公堂上说,可以跟我们走。你如不乐意到公堂,就在你家说。”

卫安家的哭道:“二位大人,有话在我家中说,百样都好,我不乐意到公堂!”

甘宣道:“县里杀人案子已清,也有人供出红煞星农极秀曾在你家落脚。但是这些,我们都不再问你。你只说出,卫安在刻‘始皇帝死而地分’之前回没回家?”

卫安家的眼珠乱动道:“他未回家!”

甘宣道:“善哉,话已至此,不再多问。”回头向老家人甘良道:“给她!”

老家人甘良从包裹中取出白银十锭,放到席地中间。甘良向卫安家的道:“收将起来!”

卫安家的问甘宣:“大人,你意欲何为?”

奚孺代甘宣答道:“卫安家的,你私藏农极秀之事已东窗事发,此事重大,怎好收场。钦差甘大人与我议好,你是寡妇孤儿,若再杀光,天理难容。给你白银十锭,由明日起,离开卫庄,远藏他乡,另行度日吧。如在此处,早晚有杀身之祸。你走吧。不要迟延,十两白银。足够你五六年取用。农妇卫安家的,还不谢谢天使甘大人!”

甘宣道:“卫安家的,你应知晓,我和郡守奚大人是为了保全你们母子性命,才换装来此,别无他意,你快走!如不听我们劝告,卫庄之人不是你母子二人死,恐遭被杀光之祸!”

卫安家的抢前一步,给甘宣、奚儒跪下,放声哭道:“卫安在刻陨石之前曾经回家,把苏大人给他的一千文钱送回来!红煞星农极秀也曾来我家,她也是为了救我寡妇孤儿……”

事情便如此结了,甘宣将仆人甘良骑的那头驴也送给了卫安家的,叫她们母子骑上,连夜往南方去了。

甘宣回到东郡城,仅住了三日,便带上一切人犯的口供和报上的公文,下令:“除了与本案有关连的三人暂收监狱外,其他被捕人一律释放。”尔后,甘宣带上六个都尉和家人甘良踏上咸阳古道。奚孺带人役送出三十里之外,和甘宣执手、哽咽而别。

甘宣一行人先到了三川,见罢李由,说了东郡城事,又详细问了蒲端被刺经过,李由把扈得雨、董仙成留在蒲端衣中的竹简交给甘宣,甘宣收了,又问李由:“蒲端在我后边收几个县贿赂的事,你可查清了?”

李由道:“所查无误,数字也和竹简上所刻的数字相符。已写成公文,望大人带上。”

甘宣应了,只在三川住了一宿,便又西去,李由送他一行人到三川城西而回。甘宣等人行了六七日,到了华阴地界,住到平舒城内。平舒乃小城,也称平舒道,城已半废,县早迁走,但有驿馆,所以甘宣等八个人住在馆驿中,不许馆中人声张“有钦差大臣居此”。馆中七八个人伺候完了天使都退将下去,天也黑了,屋中都掌上了膏灯。甘宣向六个都尉说:“你们都休息去吧,大家也都累了。我看一会儿律令书,只叫甘良伺候即可。”

六个都尉都到馆舍西厢房去住,甘宣和甘良在五间正房的东两间住。秦历的十二月,还正是农历的九月,深秋之时,天气不大冷,废城中的道旁野花还在黄糊糊地开。秋风在黑夜降临时越刮越大了,甘宣室中的膏灯火苗儿乱摇。甘良向甘宣道:“大人,我把窗户关上吧?”

甘宣道:“不用关,我也不看律令书了,咱们俩说一会儿话。”

甘良道:“大人有话说吧,我听着。”

甘宣道:“我到东郡查此大案,虽然查清,但有蒲端这个事儿搅扰着,赵高、赵成兄弟二人在天子那里,早晚也会说坏话。我打算辞官了,我们是故魏国人,还是回故地去吧。”

甘良道:“老奴想,这样做也算对。做清官做长了,也无好下场。老祖爷甘茂保了秦惠王、秦武王、秦昭王三朝国君,竭尽心力,最后落得个出奔他国,死在魏邦,所有治国之功,皆成罪名。皇帝的老祖宗们从不善待功臣,如今皇帝也是那样!”

甘宣道:“不仅如此。此次东郡查案,眼见老百姓都让朝廷治傻了,傻乃装傻,天下人离心,大乱由此而起。你没看见吗?走这一道儿,遇上多少人,大多都低着头儿不瞅我们,脸皆哭丧着,没听见人的笑声。我们这些当官儿的跟着皇帝,一人一根绳子,都被捆上双臂,吊到天上了,看不见人民,大风一吹,绳子一断,都得从万丈高空中摔下来,有几个能逃脱惩罚的?”

没等甘良回答出什么话来,只听风门子吱扭一声,里门一响。麻帛帘儿一起,走进一个看来也就是六十多岁的老妪,手中端着一块方玉板,微微一笑,把甘宣主仆吓了一跳。

来者正是武术大师徒人雷母,她像走门串户一样来到平舒废城馆舍之中,双手端着一块白璧玉板,轻轻放到甘宣读书的黑皮几子上,用手一指玉板道:“此乃滈池璧,二十八年时,滈池君祭泰山、游洞庭,被大风,一船人慌乱,落于湘江之中。如今为我所得,请甘宣大使赍回咸阳献给滈池君。特又有言嘱他:‘明年祖龙死!’祖龙不死,苍生不平!”言讫,轻轻退出屋内,又一摆手道:“勿惊勿扰,请就咸阳旧道。东郡大案,尔所查甚明,又且怜惜民命,大有侠士风骨,胜过乃父甘罗!天下秦廷官员若多如君,摄义行、正风俗,尧舜之日悬于碧落耳!”

但来去如无影儿,忽然不见……

甘宣、甘良都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看见那玉板的中心刻着“滈池璧”三个字,放在长墨皮几子上,如一方瑞雪。忽然,六个都尉都来了,都尉周迟说:大人,我们正睡得香浓,听见后窗有人叫道:快起来,要保护钦差,有人行刺!连说三次,尽是男子声音。我们急忙起来,寻找六条宝剑,都没了,便都来见大人,刚走到月台下荒圃池边,见你屋中出来一个黑影儿窜上房去。大人,快同我等避到西房中,一人守门,一人守窗,我们四个人要去追贼!

甘宣指着几子上的漓池璧道:“你们看,这就是那黑影人留下的一块玉板,中有三字,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甘宣、甘良把那老妪献玉板的过程说了一遍,甘宣道:“我已看见她手中握一把光耀的匕首,她若杀我,十个甘宣早已命归西天。你们不要去追了,幸亏我们这些人在东郡没有杀害黔首,这也是警告我们!”

六个都尉听甘宣说得有理,也就不叫嚷去追了,遂领着甘宣到西厢房中一宿,六条宝剑不知怎么又被送回,插在当地下,形成梅花吐蕊状。当中一把宝剑的把上披着一方白绫,甘宣取下一看,是一首诗写在白绫上。题目曰:《仙真人诗》。诗的内容,乃是说秦始皇要当神仙了,盼望他快当神仙,“一日成仙兮万姓欢”!六个都尉也都把那白绫拿在灯下细看,看完,甘宣收起道:“谁也不能言传这些诗句,若言传了,我等八人性命不保!”

这时候,馆驿中的人原在东厢房睡觉,听见动静才都起来在院中走动,又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甘宣下令:“用饭!”于是馆驿中的人做上饭来,他们八个人用毕,一齐骑马向咸阳飞去。

甘宣回到咸阳城,令老仆甘良回府向殷夫人报信:“我回来了,大案都已查清,没有辜负夫人的期望!”尔后他不能回家,带六个都尉进朝复旨。钟离跃带两千宫卫军回来时,秦始皇就已知道甘宣查清东郡之案,他心恨苏曷仁私藏卢生、侯生二人,还要斩苏曷仁的三族。秦始皇正盼望着甘宣速回听听详细,这一日果然回来,由李斯引入广德殿中,甘宣后边跟着六个都尉。一进广德殿,一齐跪下。甘宣先献上罪犯的口供册,又把总结性的奏简递上,然后把东郡查大案的事细说了一个时辰才说完。秦始皇听了以后,气得他一时间手脚冰冷,面无血色。他回头向李斯道:“卫庄一带和东郡城苏曷仁及郡丞、郡尉一切原官吏和他们的三族,应一律诛之,以告天下,以警郡、县之守。蒲端的家族也应诛之,以警天下贪官。”

没等李斯回话,甘宣叩头道:“东郡金堤河北岸百姓即诛,天下人心已警。苏曷仁等官吏欺天枉法,罪在不赦,但已受强梁之毁,如再杀其族属,连累无辜,先次所诛七百多人,即算枉杀,于朝廷信誉不利,皇帝已诏四方有关。东郡人心已平,不可再使之震动,朝廷可不问现在一些具供词的人,一律释放,以显陛下日月照覆之心!但是强粱诛官吏,实为朝廷执法,如农极秀,可谓不受俸禄之御史,陛下可发诏天下,凡有不平,农极秀之流皆可抱不平、举事实、报朝廷,尔后待朝廷批准杀之。这样,一可平定民心,二可收获刺客之流为朝廷所用,三可广传皇帝威仪,所谓不战而胜之法也!”

秦始皇听罢,沉吟良久,点点头儿道:“廷尉右监所奏,待朕细思之,再议。”

甘宣又把在平舒道平舒废城所遇细奏一遍,六个都尉也都出语以证之。甘宣便把“滈池璧”取出献与秦始皇,又把白绫诗取出放到龙几上。秦始皇认得那刻了“滈池璧”的玉板,那是他使用了多年,用以在游幸山林时伏在上面写字的心爱之物,自落入湘江,没有捞上来后,一直思念。今日见到,怵目惊心!但是“明年祖龙死!祖龙不死,苍生不平”这句话,使他好久没有说话,所谓“祖龙”,因为自己信龙,明明是指自己!但是李斯说:“这个老妪,明明是个山鬼,故作此行以吓人。”

秦始皇道:“山鬼只能知道一年事,何以能知明年事?此不足信,鬼乃邪祟,固难知朕之命运,或者是向朕讨好,以期修祠堂,收香火也!”但是白绫上写的那首《仙真人诗》,又不像鬼者所笔,其诗是:

天下荒荒兮不得安,杀人如麻兮黔首寒。我能长生兮在人间,传汝大法兮返魂丹。秦苑夕阳兮坠西山,鬼哭长霄兮最孤单。一日成仙兮万姓欢,龙战于野兮变沧澜!

秦始皇立命甘宣与六个都尉回家休息十日,甘宣和六个都尉叩头辞出。秦始皇和李斯商议许久,令李斯召十博士进宫用龟卜算鬼卦,连卜带算进行了半日,终于得出龟卜的结论是“游徙吉”三个大字。什么是游徙吉?游是走,徙是迁。但是龟卜之事按《书》所言:“用静吉,用作凶。”今反“游徙吉”,难道不可解成,你若出游,或你若迁徙别人,对他人是谓之吉利,而对应卜者则是凶呢?算过鬼卦之后,秦始皇令博士们退下去。他向李斯布置了两大任务:一是命令北河榆中,要迁动三万户,叫他们即刻搬家,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不搬家就杀头,要应鬼卦中的“徙”字。二是让李斯准备,明年皇帝要大游幸天下,游他个不可收拾,游他个山崩地裂,以应那个“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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