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封禅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威仪赫赫,出函谷关,途经原韩、魏的郡县向东,直指鲁地泰山。
这段驰道是李斯下令日夜抢修的,其质量天下无比。
驰道宽六十步,每隔三丈种树一棵(三和六是很有关系的数字)。路基用的是碎石,两旁有深六尺的渗水沟(修路时,被累死和被监工打死的上千个黔首就埋在里边)。这样无论雨水多大,道路也不会泥泞。地方上派军士看守,抢在前一天铺上润湿的黄沙,走上去连点尘土也没有。
每经过一个城市,地方官都要在十里长亭跪迎,如果要进城,地方官就挑选面目好看,又经过训练的黔首夹道跪接,齐声高呼万岁!
秦始皇看到这种情形,乐得心花怒放。他对一旁的青娥女说:“征服天下的滋味真好呀,为天子的乐趣更是叫人沉醉!”
这天,大队人马路经一座城市,秦始皇见两旁房屋、店面整齐,旌旗招展,万头攒动,个个喜气盈盈地望着他,如望天上的太阳,便乐不可支地大喊停车。
车停了,秦始皇挽着青娥女的手走下车来,拉起一个老汉,问他:“你多大年纪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问你多大年纪了!”秦始皇又说。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老汉仍这么回答,并吓得面如土色。
秦始皇有点不悦,沉下脸来。
李斯忙走过来,对秦始皇说:“这些黔首哪见得如此世面,更没见过天子,陛下的威仪把他吓傻了。但他仍知道高呼万岁,足见他的一片赤心!”
李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沿街两旁的黔首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地方官对他们下过绝对命令,万一见到秦始皇或者朝中的大臣,不管他们怎么询问,只准回答教导的话,别的一个字也不许说,违者杀头。他们口中如何敢进半个别的字!
可是秦始皇想听到几句有点生气的话,他又走了几步,叫一个年轻些的男人站起来。
“不要害怕。”秦始皇对他说,“朕问你,旧齐国的官儿待你们好,还是新朝的官儿待你们好?”
这样的问话,早在地方官的预料之中,教导过不知多少遍了。再加上这年轻人会说话,就对秦始皇说:“老齐国的官儿昏庸无耻,咱朝的官儿公正廉明;老齐国的官儿搜刮百姓,咱朝的官儿不贪不抢,好着哩,好着哩……”
秦始皇高兴极了,仰头哈哈大笑。他又走了一段路,问街旁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说:“你告诉朕,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吗?”
女人回答:“老齐国的官儿昏庸无耻,咱朝的官儿公正廉明,老齐国的官儿搜刮百姓,咱朝的官儿不贪不抢,好着哩,好着哩……”就像蒙童背书一样。
秦始皇迷惑了,他们回答的话怎么竟然一字不差!
“那,朕已经知道了。”秦始皇仍问,“我只是问你,你们的生活怎样?”
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了,吓得哭了起来。她见天子仍盯着自己,腿一软,就跪下磕头。
李斯见就要出漏子,连忙过来“救火”,说:“陛下的恩德有如日月,可是这些小民却无法说出,您瞧,她感激的泪水流个不住,只有给您磕头的份儿了!”
是呀,黔首们愚氓可笑,常常一肚子的话说不出。秦始皇就不难为他们了。他和青娥女又上了皇辇。跟随的臣僚算是舒了一口气。
实际上,老百姓的日子已经穷困得没法过了。他们过去在齐国生活,日子虽不富裕,可是还能温饱,说话行动自由自在。现在严酷的秦法下来,他们无法适应,动辄得咎,触及法网而不自知。那些从中央派来的执法官们又不体恤黔首的苦处,还以苛察为严明,判罪奇重为公正。更有甚者,他们常常借此大肆搜刮,欺压剥削百姓,下层民众似落于地狱中!
更让他们受不了的是,战争虽歇,但徭役转厉。修驰道,开河渠,毁城垣,平要塞……项目繁多。乡村的壮丁几乎征拔以尽,而且往往一去不返!大片土地荒芜,来年更不知如何,秦朝统一天下还不到半年,他们的生活已降到历史上的最低点了!
秦始皇刚开始听到这些歌功颂德的话,虽觉得有点千篇一律,没有生气,但仍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如醉如梦!有时地方官儿组织得不够好,歌颂之声低一点稀一点,他就不高兴。后来,歌颂的词儿听的多了,终于使他生厌,调儿又太令他肉麻难忍,秦始皇就起疑了。
“赵高,你给朕说说,”秦始皇问给他驾车的大黄门赵高,“难道地方官都是这样的清正廉明吗?就没有一个昏庸贪鄙的?朕看到黔首们有的骨瘦如柴,有的面带菜色,猜想他们的日子并不富裕,可是他们一句怨言也没有,对头吗?朕的法令是很厉害的,加在魏齐等散漫惯了的黔首身上,难道他们就这样习惯?”
赵高满面阿谀之色,这种人的嘴生得分外地好用,他说:“陛下您是上天降下的天子,是生来管理天下苍生的,当然您所定的所有章程、法律都是得民心合民意的,黔首们就是再愚蠢,他们也是能够体会到这一点的,所以他们打心眼里拥戴皇上,对皇上感恩戴德极了……他不这样说话,实在无话可说!”
秦始皇对赵高的印象越来越好,赵家可是把一切都献给了赢家,自己体恤他的还很不够。这家奴看来不仅懂得照应皇家,还颇懂些国家大事。以后是不是多给他点大事做呢?
“赵高,你以后不要光照顾朕了,还要做些要紧的事,比如说,朕的那个小儿子胡亥也日渐大了,应该学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朕就把他交给你吧!以后,你就别给朕驾车了。”
“谢谢皇上信任,小臣就对胡亥公子多尽些心!”
秦始皇虽没有给赵高什么了不起的官职,可是赵高想:现在权力大了,地位也有了。要是将来胡亥袭了皇帝,那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赵高的想法一点也不错,在以后的朝代,他就是位高爵显的太子太保、太子太傅之类的大官了!但是赵高却决不放弃中车令(皇上的赶车人)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差使,因为只有给皇上驾车,听差,他才能一天到晚地在皇上身边。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他说:“皇上,不过臣下还是给您兼管驾车吧,别人驾车我可不放心……”
“你不觉得累吗?”
“只要皇上安全,就是累死我也甘心!”
自此,秦始皇对赵高更加深信不疑,还向他咨询些国家大事。然而,英明过人的秦始皇却没有看到这个整天哈巴狗似地向他摇尾巴的人,却是个野心家,正在算计和觊觎他赢家的家业。
“赵高,朕的儿子有十多个,最看重的是扶苏和胡亥,你说他们两个谁最好呢?”
赵高望望秦始皇,揣摩着他的心思说:“他们两个都是陛下龙子,都是天下仅有之人!扶苏公子已经能够为您做些事了,显露出他得天独厚的才能!胡亥公子仍在您的身边,他好像更聪慧些,对治国安邦的大事也好像更关注一些……”
听了赵高的话,秦始皇很高兴。扶苏老诚忠厚,朝野都有美誉,秦始皇常派扶苏出去代他办事。可是秦始皇好像从心里对胡亥更喜爱一些,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询问胡亥的事,所以赵高才这样说。
秦始皇一路上出警驻跸,翠华招摇,青松掩映,驰路宽敞,平平稳稳地来到了齐鲁之乡的邹峄山下。
邹峄山,在东土鲁境,高秀独出,是久为华夏所知的名山之一,春秋时的诗人曾对鲁僖公这样歌颂:“保有凫、峄,遂荒徐宅。”诗中的这个“峄”就是指的邹峄山。秦始皇来到山下,见山势雄伟峻拔,称叹不已,就召群臣一齐登山游览,久久不愿离去。李斯看出他的心思,就说:“陛下,您驾临此山,光耀东土,不可不勒石以志!”
秦始皇很高兴,就命李斯撰文立石。
李斯是个敏捷才华的人,没用多少时间,就写出了一篇韵文。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万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
廿有六年,上荐高庙,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
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攸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
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陀及五帝,奠能禁止。
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这一篇给秦始皇歌功颂德的文辞,让咱们也用韵文译它出来,以多少体会其气势:
如今统一天下的皇帝,当初仅是个列国中的君王,因为他勇武超群,所以才能够讨伐乱逆,威震四方。武臣们按照他的命令,很快地就平定了六个暴强。于二十六年,他奉天承运成为皇帝,让祖宗所受的孝敬和天一样的荣光。大功告成,他又天下施恩,亲身来巡视远方。登上这座峄山,随行的臣子都有长治久安的理想。回忆过去的乱世,就是因了分封列国,才给后世留下了血雨刀光。九州纷乱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自古就是这样。即使五帝再生,他们也不能使天下安定和祥。如今的皇帝,是一家的天下,战火再也不会燃烧在世上。灾害消除,黔首安乐,所受的恩泽一定地久天长!群臣大略地作此颂辞,刻于石上,以期万世流芳!
秦始皇看了李斯的文章,感到极为高兴,他命跟随的地方官立即找块又大又好的石头刻上去。
这篇碑文现在到峄山上是找不到了。听说五代时还有,那时有个叫徐铉的文人临摹以存,北宋的郑文宝据以刻石于长安,因而流传下来。
通过这篇文章,可以看出秦始皇认识的局限。他只认为分土分封是战乱的原因,他没有看到敲骨吸髓地压榨百姓,更是天下大乱的祸根。所以他得天下后就为所欲为了。大兴土木,苛政勒索,随性挥霍,予杀予夺,以至于极!
这样,秦始皇从立国伊始,就埋下了覆亡的种子……
秦始皇从峄山下来后,下了一道诏令:征集鲁地的儒生,一齐到泰山去行封禅大礼。
儒家的学说产生于鲁地,孔子是鲁人,他生于曲阜,追慕先圣讲求三代之礼,以《诗》、《书》、《礼》、《乐》、《易》、《春秋》教授弟子,使鲁地学风斐然。而儒家的另一代表人物孟子,就是峄山脚下人,他活动于诸侯之间,得不到信用后回家教书,他的门人也极多,使鲁地的儒风更甚。这些,秦始皇都是知道的。
儒生自古自视甚高,他们身穿宽袍大袖的儒服,头戴高高的儒冠,觉得自己是孔子的弟子,走起路来高视阔步,像些长腿的公鸡。他们既然被请来了,更是以为自己了不起,觉得贵为天子也离不开他们,当天就为封禅的事和秦始皇随行的几个博士争执起来。
一位叫鲁钟的老儒说:“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之礼必须得步行上山!”
秦博士王铮说:“那得看谁来封禅,我始皇帝乃是上天之子,可不遵守这一古制!”
鲁钟用他的鲁腔鲁调,斩钉截铁地说:“你说吗?俺才不那样看哩!天子只是天之子,他位儿再尊也尊不过上天呀,你们说是吧?既然要祭天,俺觉得还是应该步行上山为好!”
他的这些话,在王铮听来犹如大逆不道。可是秦始皇并没有表态,他也不好说什么。所以他们仍在争论不休。
王铮说:“怪啦,老朽翻遍《周礼》等古籍,也没见哪里有这项规定。再说从泰山脚下至山顶,有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们这些人,有几个能够走到峰顶的?何况山上草莽森森,得召民佚上山清道!”
“你说咋的,那更不中!”老鲁儒说,急得唾沫乱溅,“泰山是圣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得尽心保护哩,谁若无故擅动,必遭天谴,在这事儿上,谁也不能胡来,就是天子也不中!”
他们争论不休的同时,内心里都挂牵着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由谁来主持封禅大典?
这帮儒生,自从秦统一六国以来,法家抬头,他们就不大吃香了,蹲在家里没人理。一年到头,只是乡野小镇上有些村民请他们主持婚丧礼仪,挣个酒钱,或者蹭顿饭吃。别的就没什么收入了,一个个穷得叮当响。现在秦始皇忽然请他们来干件大事,如何不想大捞一把,说不定除了得到奖赏以外,儒家还能借此机缘振兴起来呢,那赚得可就多了!
博士们呢,他们大都是法家,对儒家的书籍多年都没有认真地看了,生疏得很。平时又狐假虎威惯了,还能在这里输给这些满嘴“吗、咋”的糟老头子们!
博士们虽然说不过那帮鲁生,可是他们能够依势起哄。“不行,不行!你们还要天子步行上山,太放肆了!”
“灭齐时,就应该好好地教训一下你们,好让你们学会怎样尊重天子!”
这几句强暴的话激起了鲁儒拼命的劲头来,他们也一齐叫嚷:“泰山是圣山,是最接近上天的地方,为了表示对上天的尊敬,就得一步步地走到山顶!”
“谁不遵守古制,谁就听不到上天的声音,弄不好还会惹怒上天!”
秦始皇把这些儒生召来,只是想听听他们说说封禅的一些礼仪,其实,他从来看不起那些穷酸儒生和他们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另一用意是打算了解一下齐地的风俗人情和归秦后的反应,他们却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个没完没了。
“都别说了!”秦始皇一摆手,拉下脸来。那些鲁儒们立刻噤声。“朕是天子,和上天最为亲近,朕和上天的事,就如同子与父的事,你们管得着吗?朕怎么办都是好的,都是对的,上天绝不怪罪。朕要乘车上山直达堂前。因此决定修驰道直到山巅,再筑石阶至设坛处。朕只步行那些石阶,就表示对上天的礼敬了。”
“您说吗?”老儒生惊恐地瞪大眼睛。
秦始皇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老先生,请回家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又回头对侍者喊,“送这几个人出去!”
本来,秦始皇想留他们吃了饭再走,后来看他们实在讨厌,就不想招待了。老儒生们本也想蹭顿好饭吃的,好油油干瘪已久的肚子。没成想,空着肚子被赶了出来,他们心里愤愤不平,一路嘟哝着走到泰安城。
鲁儒们在泰安城的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饥饿,就凑些钱到小饭铺喝粥,要了点小菜,就着吃煎饼了。
等垫了点饥,心里不慌了,话又多了起来。他们不住地议论秦始皇,说长道短。
“喂,你们叽咕些啥?”小店主过来干涉了,“你们不想要脑袋了,咱家还要呢!既然你们吃饱了,就赶紧走道吧!”
秦始皇对赵高说“传诏给地方,要他们立即开山铺路,一个月内完成!”
“是!”赵高应着。
秦始皇又对王铮说:“你们别听鲁儒那一套,这封禅大典就由你来主持,只要庄重些怎么办都好!”
王铮自然十分高兴。
一个月后,驰道修成了。秦始皇便带了李斯等近臣和几个博士上山封禅。六千名将士布满山道两侧,护卫着圣驾。
到了山巅,秦始皇让李斯等人留下,只和王铮等几个博士走向圣坛。几十个近身的侍卫站在一旁。到了坛边,就按王铮所设的礼仪祭天。
王铮知道这事儿越简单越好,越简单就越合秦始皇的心意。他只定了几项祭礼,除了秦始皇必须的跪拜之外,别的几乎都是由王铮来代做。
秦始皇还没感到厌烦,王铮就喊道:“礼成——”
“王铮,这就完事了?”秦始皇问。
“心到神知,上天完全知道陛下的心思了。”王铮说,“还有一项,就是要陛下一人在这里待一夜,祈祷并聆听上天对您的启示。陛下若能待到子时,也就算是一夜了。”
没想到秦始皇却感到十分新鲜,他连口说道:“好好,朕就在这里待一夜吧,很有意思,那么,朕在哪里呢?”
王铮领秦始皇来到圣坛一旁的一间小屋内。屋子虽小,可是十分洁净,褥垫、桌椅、几案、杯盏俱全,就是没有床。王铮说:“按规定没有给陛下准备床铺……”
“这就很好……”秦始皇乐得像个小孩子,“就按规定办吧!”
其实,王铮有意地把仪式简化了,原应该在十天前秦始皇就得斋戒沐浴,在这小房内跪着祈祷一天一夜,还要不吃饭。他知道秦始皇不喜欢那样。
“皇上不要担心,我和侍卫都在外面陪伴着您。”
“好的,你们最好离朕远一点,朕好对上天说话,聆听天帝对朕的指教。”
“是。”王铮退出去了。
秦始皇在褥垫上跪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上天有什么启示,有点累了,就坐了下来。他想:这真有意思,竟独自一人在这小屋子里蹲着,滋味也是很新鲜,很不错的。怪不得有些人结庐山野,做隐士呢!
可是时间一久,秦始皇就有点害怕了。他不怕有人谋害他,他知道自己的卫士就在附近,他们都在眼睛眨也不眨地护卫着他。
那么怕什么呢?秦始皇自己也说不出。
泰山的夜也不平静,几只什么鸟在远远近近地叫着,似哭似嚎,叫人惊心动魄。近处也有动静,好像有几只狼豺在绕着屋子转来转去,用它们那长嘴巴拱着、嗅着……
桌上的烛燃尽,灭了。
王铮曾对他说:“烛如果燃尽,皇上就喊一声,臣下便进来为陛下换烛,可是最好是在黑暗中祈祷,因为那样更接近于天……”
好吧。秦始皇心想,没有烛也行,可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心不够诚敬,或是胆小鬼。
秦始皇斜倚在褥垫上,望着窗外的星星。星星是那样地稠密,河汉是那样地悠长。他忽然在心里想,这些星星存在多少年月了呢?几千年、几万年,几百几千万年,或许更远吧?周天子见过这些星汉,尧和舜呢,不用说也见过。而他们如今在哪里?都成了古人了,都离开这个世界了!要是找到他们的坟墓,那一定是一把一把的白骨……
想到这里,秦始皇的鼻子酸了,不由得流下几滴泪水。
几十年后,或者更短的时间,我也要去了,也要变成一堆白骨了!
秦始皇真不愿这么想,可是鬼使神差,他却非这样想不行……啊,那时呀,人们会随意地批评他,议论他,嘲笑他,责骂他……那时呀,他的威严,他的功业,他的荣耀,他的一切都没有了,都烟消云散了……
秦始皇抽泣起来,像个受屈的孩子。
而世界将仍然留在这里。别的人活着,他的臣子,他的国家,他的百姓,其中甚至有他的敌人……他感到不能忍受,伏在褥垫上痛哭失声!
就在这时,天帝来了。
在秦始皇的想象中,天帝是一个老者,可是他看到的天帝并不很老,是个面容天阔地方,留着五绺长须、身材魁梧的很慈祥,很有风度的长者,非常像他的仲父吕不韦。
“我的孩子,”天帝说,“你到泰山来,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天帝,我平定了六国,统一了天下,我做的对吗?”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你不去做,别人也会去做,也许时间会晚一点。”
“我究竟给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你是这样认为吗?”天帝笑笑,“可是,你知道你的十年战争死了多少人吗?要是饥荒、疾病、灾害,持续百年也死不了这么多,这是值得人们细细算来的一笔账!你差点儿让这个世界退回上千年去……”
秦始皇默然了,他不知道天帝怎么这样评价他的功业!
“天帝,我就是不去发动统一战争,六国也没断过杀伐……”他为自己争辩。
“是呀,是呀……”天帝竟是个很随和的人。“可是百姓们在他们原先的国王治下总比在你的威权下活得好些……”
“请天帝指教我,怎样做一个好皇帝呢?”
天帝没有说话。
秦始皇又问。“天帝,您告诉我呀!”
天帝说:“我知道,但没法和你说……”
天帝说着,背过身去,看样子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秦始皇心中最重要的事还没有问呢。他上前拉着天帝的衣襟。“天帝,别走呀,您告诉我:我在皇位上还有多久呢?”
天帝回过脸来,看了他好久,最后说:“长久和短暂有什么区别呢,你看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像这花草一样,有荣有枯。你何必计较这事呢……”
秦始皇觉得天帝回答得很不合他的心意,也不是正面回答,说了等于没说,可是天帝要走了。
“天帝,您别走呀,别走呀!”
天帝没了,就像他来时那样匆匆。
秦始皇醒来,待了很多时候。梦中的一切,渐渐地变得朦胧了。他想努力地记住一些,可还是支离破碎了。
外面,天大亮了,秦始皇伸伸懒腰,想抖去满身的疲乏。
第一个进来的是青娥女。
“皇上,您的事完了啊?”
“算是完了吧。”秦始皇说,一夜没有和人接触,觉得很不习惯,好在封禅的事儿已经过去一半,“你在山下过得好吗?”
“很好。您就一点没睡吗?”
“青娥女,你最好还是和青貂儿那样称我为‘你’。”秦始皇说,上下打量着她。她身上果然有青貂儿的样子,身量、模样、说话的声调都有点像,这就使他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秦始皇不愿失掉这份感情。
“好吧,皇上。”
“走,我们到外面去看看泰山的景色。”
他们走出小屋,看着清晨的泰山,不觉心旷神怡。
这时的山巅还笼罩在浮动的云雾中,只露出一个个的山尖,像漂浮在云层里。周围的树木呀庙宇呀坛台呀沟壑呀……都充满了一种神秘的灵气,这又使秦始皇想起了昨晚的梦影。他想:那也许不是梦吧,可能真是上天来启悟我了?他来告诉我人生短暂,犹如草木……这使他很伤心。
这时,天空的云霭不仅没散,还越积越厚,而且从其中透出鲜亮的玫瑰红,把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种如幻如梦的气氛里。起初他们还看到在山石间,在树丛中伫立的卫士,以及长带飘飘的侍女,这时则什么也看不见了。
“皇上,天下好像只有你和我了。”
“要真是那样还好呢,”秦始皇说,“青娥女,我真地有点累了!”
这句话使青娥女有点吃惊,她不知皇上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她还没有问皇帝,云缝中就透出隐隐的雷声,接着天空就变得阴沉沉的。一道电光闪过霹雳炸响,大雨便“哗哗”地下起来了。
回房已经来不及,不远处有五棵松树,浓密的树冠簇拥着有一亩大小。秦始皇便拉着青娥女跑到树下。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李斯等大臣都跑上山巅来了,他们一起高呼万岁,恭贺皇上得到上天佑护!
秦始皇很高兴,昨夜梦境给他留下的怅惘与不快,这时一扫而空。他又精神抖擞起来。回头望望这五棵松树,笑着说:“幸亏有它们遮蔽,朕身上竟没沾上一滴雨星!”
赵高连忙凑趣说:“那么,它们也是皇上的有功之臣了,应该给它们封赏才好!”
秦始皇想了想觉得在这灵圣的泰山上,一草一木也不能怠慢,就说:“是呀,得封它们一封,李斯,你看,给它们个什么官衔好呢?”
李斯想想说:“陛下,给它们个五大夫,该可以了吧!”
“好好,就封它们为秦五大夫!”并命李斯写诏立石。
下山后,主持封禅的老博士王铮已在梁父之丘等待着他了。秦始皇想尽快地了结此事,就赶忙率领群臣跪到土蝉前按王铮所教行了大礼。
将要离开泰山时,秦始皇对李斯说:“泰山是五岳之首,不能不留文章,你说呢?”
李斯心领神会,马上说:“皇上说得极是,我立刻为这盛事撰文作志。”他很快地又写了一篇,上呈给秦始皇审阅。好在这样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并不用多动脑筋。文章写道: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尊奉遗诏,永承重戒。
这篇颂辞意思是说:皇帝即位就给天下制定了法令制度,臣民都严格地遵守。二十六年初并天下后,华夏之内无不归顺降服,皇帝亲来巡视远方的黎民,登上泰山,遍观东土。随从的臣子追忆统一天下的经过,敬诵秦始皇的功德。从此国家的运行治理,生产生活都安排得妥帖得当,这些都是因为有了标准的法度。大义已经显著明确,垂示给子孙,遵行不改。天下虽然平定了,可是皇帝仍亲身听政,决不懈怠。他早起晚睡,兴隆教化,是为了国家长久的利益。今后,天下都要谨遵人伦道德,贵贱有等,男女有别,各守本分。这教化是深远无穷的,要把它作为遗训来遵奉,永远传承!
过去秦始皇是不大看重人伦道德的,可是他做了皇帝后,就不然了,他也要求社会稳定,百姓规规矩矩。那么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杀伐是不行的,他就只有靠传统道德了。
秦始皇看了李斯的文章,觉得很好,就令地方官立即刻石,并提出具体要求:碑要高三丈一尺,宽三尺。
接着,秦始皇起驾继续东行,由临淄到胶东,经黄县,穿过成山山麓,来到海边,登上芝罘山顶。离开时,又令李斯撰文立碑。
在海边游览之后,秦始皇的游兴更浓。便命驾向南,沿着渤海边到了琅王牙山(今山东胶南)。
琅玡山原是东夷和淮夷居住的地方,自西周至春秋,没有什么人知道它。后来越王勾践灭吴北上中原称霸,迁都于琅王牙,并在琅王牙造了一个很大的观海台,琅王牙才出了名。越王在这高台上以霸主的身分,号令诸侯们尊重周室。可是越王称霸,只是历史上一瞬间的事,勾践死后,越国就衰弱下去,又过几年,越国被楚威王打败,就不成其为国家了,那座辉煌一时的琅王牙台也就被人遗忘了。
秦始皇来到琅玡已是越王以后250年多了,昔日的琅王牙台已经被风雨吹打得破败不堪,秦始皇却对之兴起思古之幽情,慨叹再三,流连忘返。更奇怪的是他也想修一座琅玡台,可是决不在原地方,他的琅王牙台修在山顶。历史上说:“始皇立层台于山上,名琅王牙。孤立于众山之上。”
秦始皇在这里盘桓了很多日子,望着大海遐想不已。这也不奇怪,像他那种胸怀,只有大海可比,他也只能和大海对话。相信秦始皇听着大海的涛声,心中一定会涌起万语千言……
秦始皇出行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宣扬自己的功德,树立自己的权威,所以一路刻文立石。他修了琅玡台,不能不写一篇歌颂自己的文章留在这里。
李斯还想一挥而就,可是拟了几稿都没有被秦始皇通过,不用说,嫌他颂扬的分量还不够,最后李斯狠了狠心,给他堆砌了一篇洋洋长文,秦始皇才算满足。
这篇似诗非诗,似辞非辞的东西,《史记》等典籍中都有,这里如果不录下来似不足以彰显赫赫秦始皇的威仪和霸气。(内容和以上差不多,就不译为现代汉语了。)
维廿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
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
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普天之下,持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
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成知所辟。
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措必当,莫不如画。
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
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
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
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下面还有一段文章,说秦始皇比历史上的所有帝王都伟大英明,所以群臣相与颂扬皇帝之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由于繁琐,这里就不录了。
这日,秦始皇面对着茫茫大海,对侍立一旁的琅玡郡首齐良说:“这么好的地方,却看不到一丝人烟,真有点美中不足呀!”
齐良躬身答道:“原来山下还有一些人家,但此处不适合耕种,也不合捕捞,所以他们都往莒县和即墨迁走了!”
“朕看不是这样。”秦始皇说,“这一片土地有多大呀,难道都不适宜种植吗?只是人往往喜欢热闹,往人多的地方去了。现在朕命你在一年之内,迁三万户到这里来,你就对他们说:朕可以免除他们三年的赋税!”
“臣遵命。”齐良说。
然后,秦始皇远眺着大海,神情若有所思。
忽然他对李斯和齐良说:“朕小时候在邯郸就听说东海中有仙山,上面住着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是真的吗?”
李斯和齐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李斯答道:“这些仙怪传说,不能当真。许多人说看见了鬼神,可是真地找他们谈谈,他们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想说:孔子就反对“怪力乱神”,可是在秦始皇面前谁也不敢提起孔子,因为他是很讨厌那老头儿的。
李斯这么说,秦始皇不高兴了。他说:“依你看,从古传下来的那些故事都是虚妄的了?”
李斯不敢回答。
齐良赶忙说:“陛下,这些传说吗,还是有些根据的。本地就有个名叫徐福的人,听说他就亲身到过东海仙岛。前些日子他还上书给臣,希望我帮助他些船只、人员,让他到海外去寻觅仙山,臣觉得事近荒诞,没有理他。”
“嗨,这事你可做错了,”秦始皇说,“这种事情,你作为地方官,得支持他才是。”
秦始皇的话大出齐良的意外,他没想到作为地方官,还要做这些虚妄的事。但秦始皇吩咐下来,他就赶忙应道:“臣记着了。”
“现在那个徐福在哪里?”
“如今他还在琅王牙。穷得可以,给人看相算命以为生计。”
“太好了,你不用陪伴朕了,现在你就去找他,宣他来见朕!朕要和他谈谈海上仙山的事!”
齐良答应一声走出来。
李斯跟上他,小声说:“你呀,真是多事!”
齐良也觉得多说了话。可是这时已无办法,只得去找。
“以后记着。在皇上面前,以尽量少话省事为好……”
“是,是,卑职谨记!”
好在徐福没有离开此地,几天后齐良真地把他给找到了,便领他来见秦始皇。
徐福是个江湖人,恨不得有这么个机会,就兴冲冲地来了。
秦始皇在李斯和齐良的陪同下,接见了这个江湖骗子。
徐福不到五十岁,高瘦的个儿,生得面目飘逸清奇,留着五绺长须,眼睛亮闪闪的,有相当的魅力。所以说骗人也得具备条件。
在他给秦始皇行过大礼之后,秦始皇问他:“听说先生到过海外仙岛,是真的吗?”
“是的,陛下。”
“是怎么一回事?”秦始皇问。
徐福答道:“要是陛下爱听,小人就说给皇上听听。”
“好。给他拿块锦垫来,叫他坐了好好说。”
皇上赐座,徐福很得意,就顺嘴胡说起来。他说:“在三个月前,小人曾在海边看见对面有山影出现,山上葱茏苍翠,一忽儿就竟出现了楼台亭阁,许多人影出没其问。小人知道那是仙人无疑。便找了一只小船,前往寻找仙山……”
他说的景象是海市蜃楼,是一种自然现象,海边的人是经常看到的。
“嗬,你真地去了?”秦始皇极有兴趣,“说下去,说下去!”
“是,陛下。”徐福说,“……我出海之后,飘了几天,没有见到仙山,很是失望。在回程时遇到大风,我以为要葬身海底了,就伏在船上等死。可就在这时,风却息了。我意外地看到我的小船紧傍着一个小岛。抬头看看,见山上烟笼雾绕,树木错落,在悬崖绝壁上有几处人家。我饿极了,就想上岛去求人家周济一下,待风浪稍息,再寻归路……”
听到这里,秦始皇问:“那就是仙山吧?”
可是徐福并不着急,他向秦始皇笑笑,依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说:那岛上美丽无比,就像传说中的仙境。四时常绿,物产丰饶。岛上的人个个秀丽端庄,男女无大差别,只是女人更妩媚些,更清丽些。随便地找出一个,在陆地上就算得是西施再世。他们的人也有老少的分别,可是,那是愿意那样,好使家庭长幼有序。要是他们想返老还青,可以到山上去喝几口“仙泉水”,立刻就恢复青春。所以有的时候不能从他们的面貌确定谁是长辈,因为爷爷常比孙儿还年少……
听到这里,秦始皇已经忍耐不住了,他说“你,你喝过那样的仙泉水吗?”
“不瞒陛下,小人真地喝过……”
“是吗?”
“不敢欺瞒皇上。”徐福说。
秦始皇问:“先生,你真实的年龄有多大?”
“小人已经八十有四。”
“嗬!”秦始皇惊异得抖了一下身子,看看他身边的李斯和齐良。齐良点头,李斯却不信徐福的鬼画符,眯起了眼。
秦始皇说:“先生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四十几岁,和朕差不多。想不到你竟八十多了……”
“小人草芥之人,怎能和陛下相比,小人从童年时起,身子就软弱多病,几年前,已经衰迈不堪了。我得到仙山居民的允许,喝了几口泉水,身体的皮肤就枯干皴裂,如鳞片般纷纷脱落,就像鸡蛋剥壳一样,几天后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听徐福越说越玄,李斯有气,就驳他说:“你也没有变成十八岁的模样呀!”
徐福被驳,并不慌张,他说:“大人有所不知,小人吃喝陆地上的饭食几十年,当然和仙岛上的人有所不同。唉,我也不想变得那样年轻,叫邻里们笑话。但我将长生不老是一定的了!”
“有理,有理!”秦始皇说,“李斯,你呀,究属凡夫俗子,没法理会这些。”
李斯听秦始皇这样相信徐福,怕惹着皇上,也就随他去,再也不敢在这里打横炮了。
秦始皇还没听够,又问:“在那仙岛上,先生还看到了什么?能不能再给朕说说?”
徐福介绍说:仙山共有三座,一日蓬莱,二日方丈,三日瀛州。三岛虽相距千里,但岛上的人却能够相互来往。
“那他们用什么办法来往呢?”齐良问,他觉得一直在这里闭着嘴是会惹着皇上的,就没话找话地说。
“这事,小人还不知其详。一日,我在小溪边看一老汉钓鱼。他钓了许多的金鲤鱼,忽然说想到给他远嫁的女儿送去一些。我问他:女儿嫁到哪里去了?他说嫁到瀛州去了。我说:啊呀,瀛州那么远,这鱼就是送到,恐怕也早烂臭了!老人不理我,抬头望望太阳,这时已是傍晚,太阳正压树梢。他竟说:这时起程,月亮还没出就回来了。说着他跳上河中的小船,向我摆摆手,刹时就没影儿了。晚上,我刚要吃晚饭,老人给我送鱼汤来了!”
“啊哈,真是匪夷所思!”秦始皇说。
可是皇上最感兴趣的还是仙泉水的事,因为那仙山的生活再好,他也不能抛了自己刚刚建立的大秦帝国到那儿去。他只求长生不老,好永远统治他的帝国。
“徐先生,你还能找到那海外仙山吗?”
“我曾到海上找过,却没有找到……”
“为什么呢,先生忘路了吗?”
“路是没有忘记,”徐福说,“很可能他们把仙岛隐去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不想见我们吗?”
“也许是吧,”徐福诡秘地说,“我回来时曾答应过他们,给他们带去童男童女各三千,他们见我又自己一人去了,怎能不生气呢?”
“他们要那些男女孩子干什么?”秦始皇疑惑地问。
“是这样,他们仙岛上的人只知享福、清静,早就不生育了,他们想添些人口。要是成年人,早已干了那肮脏的男女之事,他们又怕污染了他们的宝山,于是,他们只要童男童女……”
“噢……是这样!”秦始皇悟道。
“徐先生,我问你,”李斯调侃地说,“那些孩子长大后,不是也要干那肮脏的男女之事吗?”
“李大人所言极是,”徐福笑笑说,“一开始他们可能会干的,后来他们向岛上的入学习,也就逐渐不干了,因为谁也不愿干那些粗俗费神的事。可是即使那样,岛上的人数也会增加不少,又可延续许多年月了!”
徐福怎会无话可说呢?反正仙山谁也没见,随他乱编就是。而秦始皇却已完全被海外的神仙迷住了,他才不管徐福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漏洞呢!
“徐福先生,朕就给你募集三千童男女,你还能去为朕寻找仙山吗?”
“陛下差遣,小人万死不辞,”徐福说,“不过,光有童男女还不行,还要有船装这些人……”
“先生,那是自然……”秦始皇回头问一旁的齐良说:“怎么样?有三个月,能够凑齐三千童男女和三百条大船吗?”
见齐良面有难色,秦始皇便对李斯说:“那么,廷尉,还是你来想办法吧,下诏给附近的沿海郡县,让他们一齐凑集。朕只给你三个月……”李斯知道在秦始皇看来,这是比治国安邦更重要的事,不敢反驳,也不敢怠慢,只好唯唯连声。
秦始皇又在周围玩了三个月,船和童男女都备办好了,徐福也整装待发。秦始皇十分高兴。
李斯找着徐福说:“徐先生,你还回来吗?”
徐福被猛然一问,差点儿被问出破绽,连忙说:“李大人怎么这样问?皇上还等着喝仙泉水呢!”
李斯笑笑,“你带着你的家属一起去吗?”
徐福摇摇头,说:“我带他们去干什么,几个月后,小人就回来了!”
李斯秘密派人到徐福的家乡,看看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秦始皇却对徐福无一点疑心,他想,尽管他们是到美如天堂的地方去,作为大秦的臣民,仍觉得不能太寒伧了,他除了又给了徐福很多金银带上,还给童男女们和徐福本人做了最好的衣服。
登船那天,秦始皇有如送大将军出征,率随从的文武百官和地方官到海岸送行。岸边彩旗招展,金鼓齐鸣,他们直看着三百条大船消失在波缝浪谷中才离开。
这时李斯派出调查的人回来了,他对李斯说:“那徐福从小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穷光棍,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李斯嘿嘿一笑,但他对秦始皇什么也没说。
秦始皇在琅王牙玩了三个月还是不想回咸阳,李斯等大臣劝道:“离京已近半年,朝政几近荒疏,虽说国政大事也可在兴游的路上处理,但总不如回京方便……”
秦始皇听了,久久不语,后来他说:“回去也可,但不能从原路了。”秦始皇和臣子们商量后决定从楚地返回。李斯等算了一下,回到咸阳那还得几个月,可也没办法了。
在经过彭城的时候,秦始皇听他的博士们说:周亡时,曾把象征权威的九鼎沉入泗水,于是,便命当地官员下水捞取。地方官怎敢怠慢,忙组织几千民佚沿河搜捞。可是寻找了半月,也没见踪影,秦始皇心里很不高兴。
当时,吕不韦出兵灭周时,曾经掳得周之八鼎(因一鼎在运送的路上失掉了,后又仿造补上)。谁知道却有那爱多事的博士,竟然考证说秦宫里的九鼎个个都是复制的赝品,真正的九鼎已沉在楚地的泗水中了。
九鼎是国家重宝,是社稷的象征,秦始皇哪里容得自己宫里的九鼎是假的?他命李斯再组织人力捞取,李斯只得听命。李斯当然也捞不着,可是他有办法对付。李斯把那个有考证癖的博士拘留起来,逼他说自己的考证是胡说八道。那博士经不住威逼利诱,竟承认自己是沽名钓誉。
李斯便带了他去见秦始皇,那博士说:秦宫里的九鼎。除一个外其它的都是真货,是他为了博取名利才生事的。秦始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把博士打了几十棍,撵走了事……
在泗水耽误了许多时日,以后便加紧赶路了,他们过衡山渡淮水,来到了有名的湘江边,秦始皇听说过脍炙人口的舜大帝和娥皇、女英的故事,一心要凭吊一番。
湘江女神,在“楚辞”中也称湘君、湘夫人。传说尧帝有两个女儿,名叫娥皇、女英。当时帮他治理国家的大臣中有个叫舜的,很有德行和能力。尧帝想把帝位传给他,可是不知他竟然怎样,为了更全面地考察他,就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都嫁给了舜。经过二十年的考验,娥皇女英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舜,说他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也是恪守礼义的。于是尧帝便禅位于舜。
“朕还听说过斑竹的故事,只是不知其详,你们谁能说出来?”秦始皇问他身边的那些博士。可是,他们都紧闭着自己那张嘴巴,头也不敢抬起。
李斯说:“臣下听说是这样的。那大舜帝也和陛下一样,并不安坐在他的宫里,时刻想着百姓,有时间就到处考察民情,以便决定、修改自己的大政方针。一天,他走得路远了些,巡视到苍梧时,竟然累死了。娥皇女英两位夫人听说后,一边洒着泪水一边急急地赶来。后来她们都死在湘江里殉夫了!她们的泪水洒到路旁的青竹上,留下了点点泪斑,竟不能消褪,就繁衍下来成为斑竹了……”
秦始皇听了欷嘘久之,更要非祭湘君不可了。
湘君祠在湘山上,时已向晚,军士们只好举着灯笼火把,护送秦始皇上山。
到了山顶,秦始皇怕惊着湘夫人,令熄了火烛。好在天上月光正好,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湘君祠虽不大,但也殿阁数重,清幽端严,四周古木参天,斑竹萧萧。
秦始皇离湘君祠老远就下了车。沿着窄窄的石子甬路,进了山门走到殿内,管事的人早已点上数十支大烛恭侯。秦始皇抬头看去,只见神台上塑了两位天仙似的神像,使他吃惊的是两位神仙都酷似青貂儿!
“请皇上进香……”李斯在一旁小声说。
“是,是。”秦始皇回过神,进了香,便拱手行礼。不知怎地,他觉得和两位女神有缘,就虔诚地默祷起来。他想:娥皇、女英是两位皇后,自己却是皇帝,而且功业可比尧舜,他只感到她们亲近,而不觉得她们高不可攀,所以说起话来也就不太拘礼了。
“两位神仙,朕从小就听说你们的故事,并倾慕你们的为人,希望你们启示朕,指教朕……”说完秦始皇默想良久,也没等到女神的感应,就站起来对管事说:“这祠内有神签吗?朕想卜上一卦。”
管事的回答说:“这是祠,没有神签,谁人为你占卜呢?”
这些人说话没甚礼数,秦始皇想发怒,但见他们都是昏昏懵懵的老者,就不怪他们了。
下得山来,已是夜半,秦始皇的宿处设在一富户家里,稍稍吃了点东西,青娥女就安排他休息了。
秦始皇睡得很沉,睡梦中他隐隐听到一阵音乐声,睁眼一看,见房里红光充盈,而阔大无比。他慌张地坐起,想喊人——青娥女就睡在隔壁。
就在这时,门开了,在一派仙乐声中,进来了许多宫娥,她们的眼神顾盼生辉,裙钗光芒四射。她们谁也不看秦始皇,分两排站好,好像等待什么人的到来。秦始皇看了她们一眼,见她们个个美丽而端庄,正自惊异,宫娥们扶着两个娇艳无双的王后走来了。她们的面容酷似青貂儿,秦始皇知道她们是谁,就摆摆手说:“两位娘娘驾到,未曾远迎,还望恕罪。请坐。”
秦始皇认为自己也是天下帝君,不用给她们行礼。
“妾身是娥皇,一旁是我的妹妹女英,”一位帝后说。在秦始皇看来,她们的模样实在难以分辨。“昨晚劳皇上登山垂问,不敢耽误,特夤夜前来作答。”
“谢谢两位帝后。”秦始皇说,他打量着她们,见她们穿的衣服薄如蝉翼,里面的肌肤隐约可见,不觉神不守舍,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娘娘请指教……”
女英低首微笑,还是娥皇说话。她说:“……皇上的心事,我们是知道的。您不就是想求长生不老吗?”
“是的,是的。”秦始皇乐不可支,“朕靠自己的力量平定海内,治理天下,求于上天的惟此而已!”
娥皇说:“我们相劝皇上,不要妄想。生老病死,人之自然,四时荣枯,物之自然。还用别的人说给您吗?”
“可是朕是天之骄子,上千年才出一个。天下不能没了朕,上天就不能给朕以长生不老吗?”
听了秦始皇的话,女英笑起来,那样子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这更使他春心荡漾。
“不能。”娥皇说,“这是万物的节律,任谁也不能免的!”
“那你们怎么就长生不老了呢?”
“皇上,我们已经成为神仙,您还是一个凡人!”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神仙呢?朕也很想成神仙!”
女英又笑起来,就像笑一个人的愚妄。
娥皇究竟年岁大些,她庄重地答道:“您身上的确有许多神气,所以您才能扫清寰宇,使四海归一,为人所不能为。可是您身上凡俗的东西也不少,如暴戾无道,颐指气使,法酷役厉,挥霍无度,您想,还能成为神仙吗?”
秦始皇听了很不高兴,他觉得这个娥皇是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教训,很是不快,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看看那女英,并不像个女仙,很像个人间的小姑娘,邪心更炽,就乜斜着眼睛说:“朕听高人说:男子如常常采阴补阳,身体就会健壮,要是和女仙媾合,就会长生不老,朕看你们就和朕一起睡吧!朕是天下之主,比你们的大舜帝也不逊色。朕至今未立皇后,上天也该赐朕两位仙人陪伴了……”
接着秦始皇就要对两位帝后动手动脚,企图非礼。可是,他的话音刚落,一切都乌有了,面前是一片黑暗。
秦始皇醒来后,觉得身体疲劳得很,身下湿呼呼的一片,想是精遗。
听到动静,青娥女过来了,她给他重新整理床褥,想让他睡到天亮。当她摸到那湿湿的一片后,羞红着脸问:“你,又想什么了?”
秦始皇说:“还问呢,你知道的。”
青娥女向周围看看,又没有看到别的女人。
“您多日没和我同床了,要是想做那事,为什么不要我来陪你呢?”说着,就把披衣甩落,上床搂着秦始皇。
可是他们累得浑身冒汗,也没有能够做成那事。
“朕大概是老了……”秦始皇灰心地说。
“陛下才四十余岁,怎么会是老了呢?一定是你心事太多!”
“也许是吧……”秦始皇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梦境说出来。
到了天亮,秦始皇越想越对那两位湘神忌恨,就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敢招惹上天,难道还怕你们两个女人吗?你们竟敢训诫我,奚落我!”
于是,秦始皇下令给地方官,要他们清除掉湘山上所有的竹、树、花草。并让人看住,令他们每天铲、锄,使山上寸草不生!
秦始皇使性子不走湘水,而是自南郡绕道武关回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