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率二十八员将校一路疾驰,来到蕲南城。稍事休息,项燕向那二十八员将校道:“昌平君既被张简杀死,楚国已亡。王翦以大胜之兵,不久可以分道尽取楚国诸郡。楚虽国土广大,奈各郡、县征兵之尽,百姓坐在饿国中,王翦平之甚易。我二十八人跟着本大将军,百战而冲出血围,其英雄气概,鬼神为之感泣。但是空死无益,你们各自投其能存生命之地吧!项燕世代为楚将,应与楚共存亡,待与追兵血战之,尔后粉身碎骨,以报诸楚王之先灵!”
二十八员将校齐声道:“追兵在即,大敌当前,我二十八人何能为免死而舍弃上柱国?吾等愿与上柱国共捐生命于沙场!”
项燕逐之再三,诸将不去。
歇了不大工夫,秦军的先头马队如雷鸣电闪般杀到,登时分成两开雁行,直向项燕等二十九人的后面插过去,尔后又包围回来。
项燕向包围圈西雷吼了一声:“二蒙将军来战!”连叫三声,声音回荡在大阵上空。秦军、秦将都有些惊骇了,二蒙身旁诸将道:“项燕已落我之彀中,二位将军不必和他计血气之勇,只宜群战而生致之!”
原来,在淮阳突围时,项燕用急杀之法式,使二蒙丢丑,众将发笑,二蒙心中羞愧。今日听诸将如此说,分明在诸将心中,二蒙还是不及项燕远矣!二蒙是何等人?他们是秦王政的心腹干将,倚为国,靠为邦,就在平楚的一年多战争中,他们弟兄的战功仅次于王翦。
二蒙止住众将道:“我有万人大阵,群战虽胜,楚人传之笑我以多胜少。今只我兄弟战他,若不胜,汝众将再获其人不晚。”
众将严肃听令。二蒙双马齐出,大叫:“项上柱国,枯根齐斩,枯树何存?赶快下马受降,秦天子必重用于你。”
项燕横矛笑道:“人言‘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你二人的器量容易满足。放马过来,叫你二人知道,非项子之不如,乃楚亡云不如也。”
二蒙大怒,齐向项燕攻取。三个人酣呼大斗了一百余合。正于此时,裨将军李信也带二千飞骑杀到。李信出阵前观战,口中道:“项燕之威,天下难竞。不若我也杀出帮手,何必纠缠如此?”
身旁秦将道:“二蒙将军有令,只他二人擒了项燕,以震我军之威!”
李信道:“不能拘泥如此,而使竖子争狂。”言毕,策马。杀入战场核心,并高声叫道:“项大将军,看我李信擒你过马。”
蒙恬一回头,项燕那么一大矛杆,抽到背上,蒙恬摔下马去。蒙恬背上的铜甲,呼地飞离了七八片,蒙恬难能再起,口角流出血来。蒙毅收长刀而不迭,也被项燕刺中左腿胯,撅下马去,李信见二蒙一眨眼工夫,全都落马,知道是自己冒失参战所致。正是愣神之际,项燕连人带马都飞奔起来,使尽神力,一矛下去,把李信的铜戟砸落于地下。李信空了双手,伏在马上逃回阵门。项燕仰天哈哈大笑了数声,立即同他那二十八将校,杀人秦国的千军队里。
秦将数十员首先飞马,把二蒙救回阵中。蒙恬已负重伤,歇在帷幄。蒙毅用布裹上创口,骑在马上,指挥大战。
项燕杀入乱军中,只往东南冲,一阵死战后,二十八员将校,只剩下了九员。但他们十个人绝不投降、软手,左冲右突,矛矛见血,刀刀入肉,好似血海中的三条游鱼,飞梭也似地缭乱苦斗。
蒙毅怕项燕冲出重围,指挥军马都往东南方向集结。一万多骑兵,好像一万多个旋风,从东、西、南、北卷到一起,形成了一个怒号的大风阵,泠泠猎猎,吹花擗柳,要吹得天地倒置。
黄昏以后,项燕的一支长矛,一柄宝刀,电卷风驰,杀出二蒙和李信所带的一万多骑兵大队。在这一日血战中,项燕矛挑了七十七员秦将,斩死斩伤秦兵三百八十名,又伤、败了二蒙和李信三员秦军主将。当他冲出秦军重围,回头看时,所剩九员猛悍的将校,一人皆无,只可自己落荒而走。
昏黑之中,秦军也难去追赶项燕一人,蒙毅下令:“全军停战!”李信气恨恨地道:“我们就铺天盖地地追过去,俘住项燕,才见奇功。”
蒙毅笑道:“楚国已亡,各郡、各地,兵已征尽,粮也无存,项燕一人,即有通天的本领也难再兴大业。只放他走吧,后日遇上,可以智擒!”
于是在次日,蒙毅回军至郢都,郢都已为王翦所下,合兵一处,各讲战果。蒙恬重伤,王翦令军中医士好生调治。李信又叫嚷要到蕲南地区追寻项燕,王翦摇头道:“他人主尽亡,军将皆歼。于此时也,忠臣良将,不为战死,也可自戕。项燕即身生九头,也挡不住我秦国的军刀一挥了!你等只听他的死讯吧!”
李信无言,只听王翦侵伐他方的分兵之策。果如王翦所料,项燕虽杀出重围,得以逃生,但见楚国已亡,楚军悉数被屠,自己空怀壮国之心,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以死谢国,于是含恨自刭。
项燕自杀的消息,传入王翦军中,秦将们佩服王翦的料事如神,都道:“王大将军比神人还神哪!”有的秦将主张兵发项城,去除项氏所有的宗族,但是王翦摇头道:“项燕保楚如我之保秦,何罪之有?不可诛族。”并下令军中:“凡过项城,要对项氏宗族、戚党加以佑护!”
在王翦征伐旧吴、越之地时,到咸阳报捷的人回报给他:“天子已来郢陈之地游幸,捷书报入咸阳,又返回郢陈之地。”
王翦问报捷书的人:“天子几时来郢陈之地的?”
报捷书的人道:“在二十三年底,天子扮成一般地方巡察官到达郢陈之地的。朝廷除了几个近臣知道以外,旁人皆昧之!今年三月,李廷尉派二千宫卫军到达郢陈护驾,也很秘密,但终于传出消息,为我们所知。”
王翦点点头,令报捷书的人下去休息。他却自思:“天子之来,乃为侦视军情,但我壬翦忠心无二,只图进取楚邦而已。”为此,秦王政来郢陈的事,他也就装做不知,只管挥兵讨伐,也不许诸将肆意传说。
不多日,秦王政派使到王翦军中,第一,颁赏了伐楚的有功将领;第二,诏王翦之书略道:“寡人为大将军之胜利而鼓舞,密至郢陈游赏,尔后欲奔云梦泽,便取道回咸阳。大将军只宜挥兵,勿为寡人之行而牵累!”
秦王政于二十三年五月接到王翦歼灭楚军六十万的捷报。心中大喜,朝中大庆。但在其年十一月,他微服乔扮秦官到楚北边界上游幸。他带着上卿蒙武和甘罗等六十多位朝官,精悍将校二千人,出函谷关,先到达魏、韩旧地。蒙武、甘罗,这两位上卿,是他的心爱的臣子,他们之间的情意,有如兄弟。那蒙武是蒙骜之子,屡立战功,爱有所由。那么甘罗呢?秦王政比他还大十一岁,到游幸楚北这年,甘罗才是二十四岁的一个上卿。甘罗为上卿的那一年,才只十二岁。
那时候还是在吕不韦为相之时。甘罗的祖父名甘茂,曾经做过秦国的丞相。后来由于甘茂投到异国为臣,甘氏家庭败落下去。到秦王政为王十年时,甘罗只是吕不韦的一个门客。甘罗少小有才,知书能文,聪颖过人,名震咸阳内外,士大夫交口称赞之。吕不韦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便把甘罗请到府内。又命几个编纂《吕览》的文人对甘罗考试,甘罗不但能看懂那么艰深的著作,而且能释义。一日课万言,皆能倒背如流。
那时候,正是燕太子丹入质于秦邦的时候。燕王喜也有一个先决条件,即太子丹入质于秦,秦也要派一个能臣到燕国为相,帮助燕国治理国风。秦王政答应了燕王喜的请求,便和丞相吕不韦商议,要派御史张唐到燕国为相。秦王政并嘱咐吕不韦先试探一下张唐的心意。吕不韦会见张唐,说了秦王政欲使他到燕国为相的事,并道:“和好燕国,我即出兵单伐赵国,使燕国不会协助赵国抵御于我。此事甚大,此功甚高,老御史,你可以欢喜地就道了。”
张唐面有难色道:“文信侯,臣曾带兵在昭王时伐过赵国,并大胜,赵国之人没有不怨臣的,赵王曾向内外宣布,有获住张唐的人,赏给他百里方圆的土地!臣去燕国为相,必经过赵地,赵人一出,臣这年迈之身,便抛之于他乡了。臣自思,臣不是去相燕之才。”
吕不韦瞅了张唐一眼,也没有勉强他,但是心中不快,一时想不出朝中谁可到燕国为相。
晚上,甘罗来见吕不韦。吕不韦从不慢待甘罗这一介幼童,他见甘罗来,便把他接到书房内,但是言此而及彼,精神恍惚。甘罗见此情景,便问吕不韦:“君侯,我今日到此,看到你的神思阑珊,有什么不快之事,使君侯如此?”
吕不韦便把不快的心思都向甘罗说了。
甘罗道:“臣去请张唐,使他能去相燕。”
吕不韦一摆手道:“你有学问,本相知之,国家大事,你不会做。”
甘罗还是不服气道:“昔日,大项橐只七岁,便使孔子认为可以为他的师表。臣今已十二岁,比项橐出名的时候多了五岁,难道不能做大事?君侯不信,可以试试臣的能力,为何轻易地便呵斥我,说我不行呢?”
吕不韦笑道:“好,你就去见张唐,我听你的佳音。”
于是甘罗就去拜见张唐,张唐亦知甘罗之名,便准予接见。甘罗一见张唐,劈头便问:“张御史,你是秦国的功臣,尽人皆知,但是你的功劳比武安君白起的功劳孰大?”
张唐脸一红道:“武安君南挫楚、魏,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取地,不计其数,我的功劳何能比他大?”
甘罗点点头道:“是!”然后他又问张唐:“范雎官为应侯,但比起今日的文信侯吕丞相,秦国王廷更信任谁?又更专用了谁?”
张唐道:“应侯何能比文信侯,秦国王廷更信任、专用于文信侯!”
甘罗一笑道:“张御史,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为于他,后来应侯为昭王所信任,而恶白起,白起治罪还乡,刚刚走出咸阳七里许,便被处死在杜邮。昭王虽然那样信任应侯,还不如今日秦王之信任于文信侯,那么今日文信侯自请张御史去相燕,而你却借故推辞,臣为御史设想,你不是想在家养老吗?不出旬日间,你便人头落地,暴尸于市,谁敢掩埋你?”
张唐听后,觉得浑身发紧,心头乱跳,于是双手拽住甘罗道:“小孺子,我动一时之气,竟没想到这么一个可怕的后果。你去文信侯面前给我讲情,我一定去相燕,不要置我于罪囚之地,我立刻治装而行之!”
甘罗回报吕不韦,细说了张唐惧罪,愿去相燕的心意。吕不韦听了欢喜道:“可知你年纪虽幼,却做了本相做不了的事。我也应如孔子那样,拜你为师。”
甘罗一揖而谢道:“臣曷敢当?然而臣还有请于君侯。”
吕不韦问:“你还有何请?”
甘罗道:“君侯借给臣五乘马车,摆起威仪,我愿为张御史前行,到邯郸去报给赵王,就说张唐借道以行,他若杀张唐,何不先杀我以立威?臣年虽幼,臣不怕死,见了赵王,自有话说,请君侯俯允!”
吕不韦哈哈大笑道:“壮哉甘罗,智哉甘罗,本相一定准你去,并报给王廷知晓。”
吕不韦把甘罗之情报给秦王政,秦王政虽也闻甘罗之名,但疑他太年稚,能否任以国事,为此他说:“此儿虽有学名,恐难当接会一国之重任。”
吕不韦遭:“他既说动了张唐相燕,当是辩才绝伦。他因祖父甘茂之名,诸国也觉稀奇。可以任之,若能当此重任,秦国的年少奇人,也可震动诸侯。”
秦王政批准了。甘罗果率五乘之车到了赵国,赵王偃闻他来,又是一个少年人,大奇之,迎之于郊外,请之以朝堂,问之以来意,甘罗问赵王偃:“燕太子丹入质于秦,大王可知道吗?”
赵王偃答:“知道。”
甘罗又问:“我秦邦之臣张唐相燕,大王可知道吗?”
赵王偃答:“知道。”
甘罗扶手于胸道:“太子丹入质于我邦,燕不欺秦也;张唐来相燕,秦不欺燕也。秦、燕和成,共伐赵国,赵国腹背受敌,赵国危矣!秦、燕相和,目的是蚕食赵国领土,秦一攻赵,必尽吞河间之地。大王若听臣言,把河间地区的五个城池割给秦国,请秦使回燕太子丹,秦、燕破盟,赵、秦相投,可共攻弱燕,如此一来,只对赵国有小失而得广利!大王孰从,请为臣言。”
赵王偃思虑半晌,决然点首答应,一放张唐从赵国去燕国之路,二割河间五座城池归秦。定盟之后,立即施行。后来,燕太子丹归国,赵攻燕上谷之地,拔三十城,只给秦国三城,赵国取利很大。
赵国得地之后,甘罗回到了咸阳。秦王政在迎接甘罗的时候,双手抚着他的双肩,端详多时道:“如此年少,又如此高能,天下谁可与比之?”于是封了上卿之后,又把甘罗祖父甘茂的田宅赐还给甘罗。
甘罗得官之后,多年来参事朝堂,为秦王政分理朝务,内治外攘之策,也献纳许多,秦王政日益加爱。
战马和战车刚刚驰过云梦泽之北,哀鸿遍野,一片荒凉!秦官上任于郡、县,刚到衙署,便先发放贷粮、赈粮,楚国那些饿得一丝两气的遗民们,向新任的秦官所派的人役们,伸出瘦瘦的胳膊。
虽然嬴政游幸楚北之兴不衰,但是看到这千里萧条、鸡犬不喧的新到手的世界,心中也觉难堪!于是派使给在咸阳的大管家李斯去密诏:“向楚之新收之地,大批运粮、运钱,按新任之官所报!”
钱、粮源源不断地运向楚国来,为了一个新主人的威信,秦王政的心,于此时还是爱民的。
秦王政的一行人,渡过了多少长桥短桥,依偎了多少杨堤柳堤。有时夜深,邀皓月而畅饮;有时昼永,对清风而论诗。水声激荡,湖沼不断;岚气纠缠,山峰起伏。松不成行,小村孤寂;石虽成堆,长路迢遥。
到了云梦泽正北,一行人紧靠着泽水扎下野营,秦王政也跋涉累了,便下旨休息,这一天算是对三更之雨、忆万里之心。
次日,嬴政只带甘罗、蒙武等八名文武,十个都尉,从云梦泽北边上了两只小船,向南慢慢地荡去。嬴政上了小船后,心中顿生凉快之思。虽然,空中有一轮赤毒毒的夏日照射,幸有南风阵阵,时揣游人心怀。小船驶向云梦泽深处时,人们纵目以观泽景,一片雪涛,连天拥立,千顷碧波,盖地回还。
两叶小舟,颠波破浪,行了五十多里。
秦王政领着甘罗、蒙武二人站到小舟前头遥望。又走了一会儿,小舟双双穿入千顷荷花塘里,不觉荷香凝郁,阵阵扑鼻,舟上游人,浑是荷粉沾衣,荷叶弄裙。那时正是荷花盛开季节,翠扇摇摇,霞裳滚滚;鱼游浅底,龟缩泥沼;风声似瀑,水影如梦。舟行荷塘十多里,才到了荷叶山北岸。两名都尉揽住舟,把缆绳系到古柳根上。秦王政等一行人穿行于一丛丛芦荻阵中的小径上。
走了四里多地,才到了山顶。山顶上四周尽是密密的绿竹,真乃扫月而月姿生媚,拂云却云形渐淡;又且栖凤而欲飞又罢,化龙去矫跃复来。过了绿竹,山上尽生各种花草,花抱恨因常落微雨,草摇情为每经轻风,微雨轻风,和花滋哺,红花绿草,交映生光。花草中间有一条弯弯如蛇的人行路,路入树阴深处,时闻鸟语迎人。山顶上是一片锦香的世界,玉绣的天堂。
秦王政等人走入树阴,仰首望去,松柏高插青冥,日光如筛,凉气袭人。在正山顶上,有一处茅屋,起于一扇扇的芭蕉丛中。竹篱为墙,草篷为门,石阶层层,苍苔簇簇。秦王政等人站在草篷门外,听见篱落花圃内有女子作歌曰:
莺啼绿树,花绕粉墙。堞姊纷飞,燕妇轻翔。我居我处,遥望三湘。琴瑟为支,鹿鹤成帮。人间争斗,与我无妨。采来神药,以济各乡。经窗书几,对我清凉。有客来此,贵如三皇。请入茅屋,待以银浆。有客有客,捧日降祥!
秦王政回首向众人道:“真是神仙在此,她倒知道我是秦王,用诗颂迎呢!”
大家惊讶道:“也许她算定了。”
正说间,从花圃中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上穿大青绕袖深衣,挎着一个小竹篮,篮中放些花草。她生得秀目长眉,走到秦王政面前,深深一礼道:“已知御天之驾到此,小道拜揖。请天子到茅屋中坐,我们师尊正在等待。”
秦王政问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怎知寡人来?”
女子道:“我名遮尘女,师尊是天子的乡亲,名骊山老母,后来不在骊山,游方四海,施药救人,如今在荷叶山上炼形成气。”
秦王政惊诧道:“骊山老母?成阳多传其仙术。原来我大军没到楚国之先,她已在此清净步虚。”
遮尘女引路,到了三间茅屋外,那骊山老母已笑容满面地从屋中走出,口中道:“小道虽知圣人屈驾致此,怎奈接迟,望天子以开御襟、以容小道。天子,请入小道这暂为养寿之地罢!”言毕一礼,十分谦让。
秦王政等人见那骊山老母黄襦赤裙,乌发高髻,面如俊女,精神旺盛,只是四五十岁的样子。秦王政一边往屋中走着,一边道:“女高士原来还在如此华年,人们传说你已一百几十岁。”
骊山老母笑道:“小道今年一百一十六岁,只因爱琼山之雪,养瑶水之莲,上法无为,无修静心,不见苍老。天子莫怪,小道只倚天炉,不介烦国……”
茅屋内外,只见蛾聚,时闻雀喧;残月有心,落花无意。屋中只是两张地席铺设,每人坐下一个蒲团。天然虎形木根小几上,铜炉一具,烧着坐香。宝剑挂壁,短弩在壶。遮尘女把早已烧好的香茶奉上,每人一碗,仙气流溢。
秦王政坐在北面正位,问骊山老母:“老母为何知道寡人到此,定是神明,望开通于寡人,以使愚塞得释。”
骊山老母笑道:“天子有强兵六十万,权任王翦大将军,平灭郢都,楚王被虏,谁人不知。又,天子出咸阳,游楚北,事虽缜密,然而我道家销形隐身之士很多,交相传闻,法驾已至云梦泽北。昨夜,我小徒遮尘儿,曾到天子营中,避身帐外,已知天子今朝来此之语。天子好神仙,神仙在无形的幻想中,为此小道教小徒作歌,以显玄虚耳!”
秦王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又问:“仙长,世上到底有神无神?”
骊山老母道:“自三皇五帝以来,人便传说天上有三千珠阙,十二碧城。又说修行者坐石而生,拈花而笑。细细想来,神事即人事,神在人中,尊人便是尊神。但是,人谁辟谷?不见餐霞。神兆虽多,凡人难见。信神便有神,不信神则无神。”
秦王政笑了一声,又问:“就如仙长,可算得了是真神吧?”
骊山老母道:“小道也如天子一样,百计求神,以验未来。我非真神,只是步神仙的无穷之路而已。”
秦王政道:“仙长自谦了。”他又道:“敢问仙长,寡人若一旦统一六国后,以何法治天下人,才为上计?”
骊山老母道:“治人有二法,一以为仁,一以为暴。仁者治心,暴者治身!行仁者,如尧舜之为君,爱百姓如手足,百姓之福,即我之福;百姓之苦,即我之苦。行暴者,如夏桀、殷纣,荒唐为政,杀人取乐,独夫为心,以百姓为敌,最后只剩下了孤家寡人。”
秦王政低首不语半晌,然而又抬起头来道:“寡人治天下,既仁且暴。一不施绝仁,二不施绝暴。绝仁者,百姓难治;绝暴者,百姓离心。设如我大军已尽灭韩、赵、魏、楚四国了,若不动刀兵,四王再过百世,也还与寡人分庭抗礼。即得四国之后,分郡、县,施仁政以治之,百姓不再为乱了。这样治国,仙长以为如何?”
骊山老母笑道:“小道多居幽僻,鲜知为国之道。但小道想,为君王的应该广施义行,少动杀伐为是。”
秦王政点点头,又问:“寡人今日来访神仙,实是问,人欲长生,得使何术?望仙长明以教我?”
骊山老母道:“听说彭祖活了八千岁,也死了。人,难以长生。”
秦王政道:“那一年,寡人出访咸阳之西,遇到一位归寿母,娘家姓海氏,已是一百六十七岁,比仙长还年长,如今还健在。寡人问她长寿秘诀,她只说:‘节饮食,多操持,少争斗,爱和平’,不近女色,适量饮酒。这几样,寡人很难做到。今问仙长,可有其他秘诀吗?”
骊山老母走到西屋,从囊中取出一卷绢帛抄的书来,递给嬴政道:“陛下,此书名《广成子》,乃仙人广成子所著。黄宙轩辕氏曾向他问长生之诀,他的言论,尽在此书中。今将此书,献给陛下,望细细参详,或可有用。”
甘罗代嬴政接过书去,嬴政大喜道:“谢谢仙长,此或得长生之秘诀!”
嬴政忽然心中一动,问骊山老母:“老母可肯带高徒人咸阳,为寡人筹划天下大计吗?”
骊山老母道:“山野小道,放浪已惯,若入天子禁庭,十足惹人可笑。天下如今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欲定天下,人才何可旁取?”
嬴政笑道:“寡人知道你已是神仙,我那凡人的琼楼玉阙,你并不放在心上。待寡人有不解之事发生,还到这荷叶山上请你,你不出山,就是连寡人也小看了。”
骊山老母道:“天子威扬四海,诸国敛服,守信如日准,放射似星眸,何用百岁有余之人亲临肃仪!”
秦王政命芮进递给骊山老母自圭一双,老母行礼谢接,并没推辞。不过,骊山老母又到西屋取过方可半尺的小红匣,打开匣,取出一只镂金凫,那凫,形似鸭而小,名日野鸭,飞行务高,作雁字,鸣声低沉。镂金凫是用黄金之丝,镂空编就。骊山老母取在手中,在镂金凫的尾部转了十多下,尔后那凫发出鸣声,飞离手心,冲门而出,飞出二十多步远,偏落于地下。遮尘女取回,骊山老母双手奉给秦王政,口中道:“小道有此玩物,留晋天子,望笑呐!”
秦王政又惊又喜,接过那镂金凫,口中喷啧称赞,又叹息道:“镂金之物会飞,真是宝物。”
秦王政传给大家看了,骊山老母又教他如何转动尾部,尔后放飞出去,又说“此物乃真金所造,匠心独运,天下无多,陛下收之为念”,秦王政试了两次,凫飞甚惬于心,尔后放在深衣内,十分钟爱。骊山老母又送给他长生经,又送给他玩物,他十分感念老母。
秦王政辞别骊山老母时,不觉声音有些沙哑、凄酸,老母同徒儿遮尘女送他们一行人到荷叶山北小舟上。秦王政欢喜过甚,又受了些烟波的激荡,当日回营,稍抱小热之疾,宿于帐中,朦朦眬眬地梦见吕不韦。吕不韦一见嬴政便笑道:“天子,你虽逼死了我,我却还是关怀你的后路,今日又来见你。”
秦王政心感吕不韦的结局不佳,低沉地回答:“仲父,你不是已经自杀了,怎么又活了?是不是没死?你智巧过人,可能是托身假死。”
吕不韦道:“我没死,是真情。我之所以不死,是怕你虽平灭了六国,而却还治不了六国的遗民。”
秦王政道:“燕、齐二国,尚在苟延残喘,你怎么说我已平灭了六国?”
吕不韦道:“在你游幸楚国之际,我已为你挥军取下了燕、齐二国,天下已是一统了。你看,那不是燕王喜、齐王建给你跪下了吗?”
秦王政转首一看,燕王喜、齐王建都在他的脚下,又叩头,又哭泣。秦王政心中烦躁,伸足去踢那二王,口中道:“没用的东西,你们求生怕死,寡人也不叫你们活。”可是他刚刚伸出脚去,就被燕、齐二王一人抱住一条腿,忽地颠翻在广德殿的王座之前,二王压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挣扎不起来了。
一阵钟鸣鼓响,新天子登位。但听殿坐上有人叫:“把嬴政给我押上来!”
秦王政自觉身被绳索捆住,武士的两把黄金大斧架到他的脖子上,两武士叫道:“给新天子叩头!”
秦王政抬首一看,新天子是个大个子,长长的驴脸,披着兖服,顶着冕旒,分明是嫪毐篡了位了。秦王政心中一气,口中骂道:“你这畜牲一般的人,也敢为天子?我的大军就在殿外,会把你这个畜牲剁脂熬油的。”
他的话刚说完,便见蒙武、蒙恬、蒙毅、王翦、王贲、王离六个大将军,带着龙虎之军,刀斧如林,杀到殿上,把嫪毐、燕王喜、齐王建一齐处死。秦王政被蒙恬割断绳索,拥到殿中坐下。秦王政第一个就找吕不韦,心中叫道:“先杀死他,是他用计赚哄了寡人。”
王翦奏道:“天子,吕不韦已飞出咸阳,重整六国之人,来夺咸阳城。”
秦王政拍案叫道:“杀完六国之人,只剩下秦人也能立国!杀,杀净了!”他的叫声,变成了雷吼,传出殿外,一声响亮,传遍了天下。
忽而,秦王政觉得自己立身于骊山之巅,旁边没有一个人跟着他护驾。只听空中有神仙的话语道:“嬴政,你看,天下人确实被你杀净了,连秦国也鸡犬不留,你可快心吗?”秦王政吃一大惊,留心一看,骊山上下,密密地摆满了生民的死尸,一望无际。虎狼成队,啖吃人肉,腥风一吹,他掩鼻不迭。他慌忙举步走下骊山,怎奈人尸累累,不知从何处走过。
秦王政毛骨悚然,拔剑大叫:“我的百战百胜的军将们呢?你们快来护驾!”
叫声过后,眼前一片漆黑,一具死尸也没有,只有林木吟风,皓月弄影而已。秦王政心想咸阳大路,欲待去细细认看,快归官阙。只走了几步远,便见林梢上的明月亮起来,前边来了一个人,正是骊山老母,秦王政忙叫道:“老母,寡人贪游楚地,不想国内变成这个样子,老母可否送我回咸阳?”
骊山老母笑道:“小道嘱你少杀人,你不信我良言。如今,你的血债,堆积如山,我也救不了你。你速回咸阳宫,再晚回去一步,六国之兵就攻破了咸阳,你的天下,不姓秦了。”
秦王政道:“天下人都杀净了,还有什么六国?还有什么军将可攻寡人的咸阳?”
骊山老母一笑道:“割不尽的草,杀不净的人。你妄想杀人以专固王位,王位却被人夺去了。”
秦王政道:“老母,然则寡人怎样速回咸阳?”
骊山老母:“我送给你的镂金凫,拿出来骑上。”
秦王政于是取出了镂金凫,那镂金凫,刷地一长一丈多长,秦王政腾身骑上,那镂金凫叫了一声,伸开双翅,飞入空中。
镂金凫落在宫夹巷中,立刻变小,原样不差。秦王政把金凫揣于怀中,便听宫中喊杀之声,震得宫墙晃晃荡荡,心中想:“六国之兵,真的就杀来了?”正想着,忽见赵高贼眼星星、满面流汗地奔来道:“陛下,六国之兵已杀人宫中,死人如麻,江山不保了。”
赵高说完,拽起秦王政就进了小门,原来小门口通勤政殿,只一步就进了殿,殿中尽是六国的军将,一声喊,捉住了赵高、嬴政。没等嬴政多想,也不知是哪个楞大爷,一大刀就劈到嬴政的脖子上,刀快如风,嬴政觉得他那颗天子头,扑通一声就掉了……吓得嬴政大叫一声:“哎呀呀!”梦也醒了,音也哽了,灯也瞑了。
秦王政一摸额头,全是冷汗,方知是南轲一梦,但他感到兆头不妙,于是赓即吩咐随行急急返回咸阳,结束了云梦泽之行。
回到咸阳后,秦王政决心不再出游,只住在咸阳宫中分理国事。又颁下诏去,在魏、韩、赵、燕等地又征集二十多万兵役,聚到咸阳训练。凡被征为兵役者,其家属尽迁来秦地给以田亩:令其自安。
秦王政二十五年正月二十日,秦国咸阳城大举兴兵二十五万。二十五万大军直扑燕国辽东境内,一路上经过故赵地、故燕南方地,只一月时间,便离辽东城不远。大军一扫而过,把辽阳南部的二十多个土城吞没。
伐燕大军的主将乃是大将军王翦的儿子将军王贲,秦王政早已把他从大梁驻守秦军中调回咸阳,为伐燕大军策划了许久。伐燕军中的大部将领是伐魏时的王贲旧部,他们领到王贲的命令:“燕王喜苟延残喘于辽阳,我大军只消速进猛杀,限到燕境内一月扑灭燕王喜之部!”
伐燕大军离辽东城三十里,王贲命令使者赍书赴辽东,书中略曰:“尔燕主树单影小,有何能力挡我二十五万大军?若速举部投降,可免杀戮,只限当日答复!”
燕王喜在三年前逃到辽东城内,由于秦王政决计先伐魏、楚,把伐燕的兵力抽调回去,如此一来,使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对于太子丹的死,大部文武臣僚都不满意,都说燕王喜是:自剜眼目,“如太子丹不被杀,他完全有才能,集人才之众,训辽东之卒,和秦王政拼死一战,未必失国!”百姓也是如此说,燕王喜的持国之威信,如泥流下崖,步步降落。他的心中,也渐渐难过,也渐渐想到太子丹,除了他,燕国的残余之众中,再无一人那么视秦王政如死敌。
三年时光,如果燕王喜是一个英明能干、威声卓著的人,他满可以伸出他的有力的手掌,拿出一根金色的线绳,把辽东广大的国土上,以前附来燕国的诸部穿连在一起,而后南合齐国之势,和秦王政僵持、对立、战斗,兴灭与否,也难断定。可惜,辽东诸都之主都认为,燕王喜惧怕秦王政,甚至杀了自己的儿子以取媚秦王政,那么,霑诸部,孰亲于燕,秦王政的大军来了,帮助燕王喜的人,大概也同太子丹同一下场!至于南合齐国,那是谁也合不成的,慢说燕国和齐国是世仇!齐国一百多年来,献诚讨好秦国,不战已久,援助他国,在齐国,没人听到这种声音。齐国想做一场洪水当中剩下的一座败宅,祈望洪水不再发生。齐王建和他的臣子们正做这样的美梦,燕王喜的希望,也只是想想罢了。
过了残年,是燕王喜三十三年。秦王政发二十五万大军来征的消息,忽地传来,六十多岁的燕王喜忽地出了一身冷汗。自从燕王喜苟活于辽东,重新立了两个丞相,一个是鹿毛全,一个是姬威;又立了一个握军的大将军,名燕祥。两个丞相立了不久,姬威因是燕王喜的宗族,骄奢淫逸,虎视王廷,看着与自己官职一般大的鹿毛全不入眼,偷偷地派人把鹿毛全杀死在街衢上。鹿毛全的宗族举众大反,杀出辽阳,带走一万多燕军主力,投了辽东别部。从此,姬威就把持小小王廷的政权,燕王喜老而无用,难以治服他。大将军燕祥也是燕王喜的亲族,是个光会说大话而没有军事才能的人,一味讨好姬威。可想,这样的两个人为燕王喜的左右手,燕国的残部也定是更为残落了。其实,鹿毛全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被害死,燕国之众更是疏远燕王喜。
燕王喜出完冷汗,便宣姬威、燕祥二人入廷以议抗秦之策。燕王喜道:“秦国又发大军,吞我之心必矣。丞相和大将军可出胜算于王前,是战是降,为寡人决之!”
燕王喜连问了三遍,姬威道:“我王决之,为臣遵之。”
燕王喜道:“寡人心中无主,才问及二卿。”
燕祥道:“听说秦国大将是王贲,魏国已被他将军以灭,此人乃胜了楚国的大将军王翦之子,屡侵诸国,定难对付。”
姬威道:“臣思一计,可派暗使,予王贲十万锭黄金,使其驻军辽阳城下不战,日久,秦王政生疑,必定换别将以代王贲,就好对付了。”
燕祥忙道:“此计大妙,大王应立即行之。”
燕王喜道:“谁可为使?”
姬威挺身而起道:“大王,为了国家大计,臣愿为之!”
燕祥忙说:“此种大事,非丞相不可为之。”
燕王喜点点道:“就速行罢!”
已经是国库空虚的燕国,自从来到辽东,征赋虽行,百姓多已逃亡。国库中没有十万锭黄金,查清总数也只才得六万多,还缺四万。于是。姬威又向燕王喜献计道:“大王有公子二十多人,宫中后妃、宫人、宦者都有私藏,可以令其捐献之。”
燕王喜从其计,下旨使诸公子、后妃、宫人、宦者捐献保国。事到其逼,终于捐出一万多锭黄金,还不够。燕王喜筹措无计,向姬威道:“就送这七万锭吧,丞相向王贲以美言言之。”
姬威摇摇头道:“七万,这个数字也不吉利,至少要八万。诸公子都有黄金过万锭,大王可下令捕起他们,他们家中人便会献黄金赎身,十万锭可立至国库。”
燕王喜哀叹一声道:“丞相,太子丹之死,寡人已犯下千古难补的杀亲之失。再捕诸公子,寡人的骨肉俱寒,难以行文。”
姬威低首半晌道:“大王所言也是。但是臣闻十三公子府中有美人名田必夜,其美,天下无双。可以只献六万锭黄金,配以美人田必夜,一同送给王贲,王贲必喜而纳之,吾计即完全矣!”
燕王喜道:“此女,寡人也闻名。她原是太子丹府中的歌女。太子丹不好女色,所以未曾纳之。太子丹被寡人诛后,十三公子纳入府中为妾,十分宠爱。但是此事,丞相只宜到十三公子府劝说,不可言之是寡人的主意。”
姬威点头道:“臣愿说服十三公子。”
秦军要杀来了,辽东城中军民,莫不慌张无计。尤其燕王喜的诸公子,为了后路,各人都在发愁。十三公子是个精明人,以前和太子丹弟兄情意也投。太子丹死后,燕王喜欲立十三公子为太子,但被姬威阻住,说什么“公子程是次子,应立程,不可废长立幼。”公子程立为太子,他是个愚人,对于国家大事,全无所知。其他诸公子,没有不恨姬威的,但因姬威和燕祥大将军莫逆,军权在握,他们只得忍气吞声。
这日,十三公子正和爱妾田必夜商量秦军一旦打破辽东城,怎样自杀报国的事儿,忽然家人报说“姬丞相来访”,十三公子吃了一惊!但急忙命田必夜回避,便把姬威接到前厅中席地坐下。吃了几口茶,十三公子便问姬威:“丞相来此,定有见教。”
姬威笑一笑道:“我是闲来无事访朋友,偶然到府上拜见公子,有些小事儿顺道一说的。”
十三公子问他:“丞相在王廷之上,多少军国大事,都不问诸公子,怎么些许小事,倒反议于我?”
姬威道:“我这个人,大事还明白些,一涉及小事,便如秋天的落木,无叶儿可摘了。”
十三公子一笑道:“我是个愚人,大事小事,全不明白。”
姬威又一笑道:“今朝这宗小事儿,必须请教十三公子。”
十三公子也笑道:“自太子丹死后,我们这些公子,实在不如丞相的靴子,我们是些唾液,早被人吐到地下,没人去顾我们了。”
姬威正色道:“公子,今日之事事关燕国兴亡,说小事,是我怕公子听了心怀不快。”
十三公子一愣,问:“那么是什么军国大事呢?”
姬威道:“秦国以王贲为大将,二十五万大军堂堂皇皇地杀来,我们是战是降,公子为我一决。”
十三公子摇头道:“战,有大将军燕祥;和,有丞相姬威。朝堂上有父王为主,后宫中又有公子程为副。我,何许人也,敢当此大任?”
姬威忽地立起身来道:“难道十三公子为大王的亲生儿子,燕国兴亡就没你的分吗?”
十三公子依然冷笑道:“只有太子丹的分,但是他被父王的快刀把项上的人头砍掉!”
姬威大声道:“燕国只有一个辽阳城,其他土城皆无大军驻守。秦军若来,燕国无力抵抗。秦军若入城,你的美人田必夜,还不成了王贲的俘虏?那时候,十三公子的心境如何,请为我一言。”
十三公子道:“美人田必夜也知秦军要来,她问我可以放她活命吗?我答应可以。但惜她是倾国的美人,没有那么大的英雄可以保得住她。”
姬威笑道:“世上英雄多矣,但惜无人知道。”
十三公子问他:“英雄在何处?”
姬威用手一指自己的鼻梁道:“十三公子的宠妾田必夜应该知道,下官能为她出力。”
十三公子问:“你能保她不死吗?”
姬威道:“下官就为她而来。”
十三公子笑一笑道:“我料到丞相于大军临境之际,燕国君臣无力抗御秦兵,除了黄金,定是美女,这两宗宝物,可以抵住长戈大戟。丞相欲献十万锭黄金给王贲,但所聚黄金不足数量,欲以美女副之,当然想到田必夜了。你救了田必夜,我也感谢!”
姬威道:“公子料事如神,下官实是为美女田必夜而来。她陪伴过太子丹,对足下也不见真实情意,不如令她去见王贲,庶几燕国便可以不致灭亡。”
十三公子道:“太子丹不贪女色,田必夜亦是正人,丞相的尊口要留些德行。但是你要献美于王贲,我必须和美人田必夜商之而后行,你先回府听信儿,我明日派人告知你结果,你再到贱地来。”
姬威道:“如今日头正午,我夜间来,一个下午,还议不好吗?”
十三公子道:“丞相神明之见,敝人实以此意说之。”
姬威辞别了十三公子,回到府中,把燕祥传来问:“大将军,秦军离辽东城还有多远?”
燕祥道:“今日侦报说,六天前秦军还屯在蓟城之北,要到我们之里,快说也得三日。”
姬威点头道:“这么说,我们来得及。”
燕祥问姬威:“丞相要做什么事?”
姬威嘿地一笑道:“那七万锭黄金,我们已到手。我想,我们只送给王贲一万锭足矣!其余的六万,我二人拈阄儿,一个写五万八千的阄儿,一个写二千的阄儿,谁拈着多的要多的,拈着少的要少的。我二人瞒着大王,到王贲那里去时,赶上十多辆车子,拉些个残筐破篓的,号称黄金挡人眼目。王贲那里不知内情,他也不会多要。”
燕祥也笑了一声道:“一听丞相之命。只要王贲不嫌少,便可以了。”
姬威道:“不只如此,我这里还有妙计。”他便把十三公子应了献田必夜给王贲的事说了一遍,道:“一个天下第一的美女献上去,你十万锭黄金也不行。王贲一看,笑了,你回辽东城吧,我这里只困不攻了。功,我们立了,金,我们也有了。趁着未战之机,我可以乞休。你也退了大将军的职,我们回到内地,到燕山找个石洞,当隐士去吧。有黄金,在石洞中,也可享受一生。”
燕祥点头道:“太妙了!我们两家的石洞,相隔二三里地,当中一道流水,搭个小桥,下着小春雨儿,杏花正开,我去访丞相,丞相也正接我到小桥南头儿,我们隔着溪水,遥遥一拱手,互相问安,尔后小童把我扶过小桥去,轻风在雨中把丞相的青衫吹起来,丞相拄杖而行于绿草小径中,好似仙人一样。”
姬威道:“真是神仙的世界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燕祥又道:“丞相,我们可以分黄金,但是不拈阄。你要五万八千锭,我只要两千锭,一千锭也行。”
姬威双目一闪光道:“这可是你自认的,不要后悔。”
燕祥道:“不后悔,我们就分吧!”
姬威道:“今儿个可不能分,必须把田必夜领到我府中以后,再分。”
燕祥道:“一听丞相吩咐。”
于是一个丞相,一个大将军,饮酒浆,说黄金,直到黄昏以后,领上一个心腹人,赶着一辆帷车,到了十三公子府前。车,在十三公子府门前等着,丞相和大将军被接到府中去。不多时,那辆车换了车夫,又赶出府中直奔向辽东城西城门。西城守卒,守将在火把光下看了车中十三公子的出城印文乃大将军燕祥、丞相姬两人合写,又是两个人签押的,便放他的车子向西行去。那辆车子走出十多里,便到了茫茫林海地带,十三公子同田必夜下了车,投入林海的小道中,命那车夫远走高飞去了。
燕王喜等待着丞相姬威到十三公子府中的回报,但是他一去而不再到王廷,使燕王喜心中纳闷。两天过去,燕王喜命宦者到十三公子府中探信,府中人答:“丞相没有到我们府中来。”宦者回报了燕王喜,燕王喜又派那个宦者到姬威府中去探,姬威府中人说:“前日天黑以后,丞相和燕大将军一起乘车走了,不知到哪里去,没有回来。”接着,军中也传出:“燕大将军不到军中视事,他府中人也不知他何处去了。”燕王喜又传十三公子,十三公子府中人答:“前日夜间,公子同爱妾田必夜乘车出城去了。”燕王喜心中明白了,但不再派人去问下落,只是叹叹连声地自语道:“十三儿,这样做也好。”
朝中有些官员听说丞相、大将军都失踪了,便向燕王喜谏言:“应下令给军将们,在辽城内搜查!”
燕王喜摇头道:“这两把斧头在,燕国也灭,不在也灭。寡人是一株老树,没用了,他二人在着,斧头也是砍伐寡人,秦军来了,不过多几把灶柴而已。你们都有尽忠于燕国的决心,秦军来攻打,你们多杀他几个,寡人即死了,也不恨你们了。”
燕王喜又下令把七万锭黄金,从姬威府中收回,尔后把还剩下的二十二个公子传到后宫,命宦者把七万锭黄金平分给他们,尔后燕王喜向诸公子道:“寡人无心、无德,失国废祚,又杀了太子丹,千古遗恨。今日分黄金给你们,是我一番情意。秦军入城中后,你们各自取路而行。如今要走的,也开城门放出。”言毕大哭,走到殿中休息去了。
诸公子在得到父王的分金后,大多于当日,便出辽东城,投他方去了。只有几个欲和父王伴生死,并走人军中说服诸军将,欲和秦军死战。
二月底,燕王喜接到了王贲派使送来的催降书,他向使者道:“你去回复王将军,我也不战,我也不降,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使者飞出辽东城,走出二三里,便见尘雾漫天,秦军先头的车兵,体天法月,轻捷如风般杀到。使者回报给王贲,王贲只是一笑,便挥大军猛扑辽东城。前头战车万辆,拉着两三千条云梯,形成一片片的云棚、木墙向城边推进,过了不宽、不深的壕堑,秦军如花枝附密蚁一样,攀缘而上,登时城墙上就扬起了秦军的旗号。南城门被攻进城的秦人军将打开,秦人的骑兵、步军似千串大鱼,并列而入。王贲的军队由攻城到进城,总共不到半个时辰,辽东城八门俱破,城中各条街都翻动着秦军的队伍。燕军在辽东城中者十五万,即算是不战而降,到处跪成了人海,兵器扔满了平地,秦军践踏而过。王贲此次下令:“不杀降,把降者赶向城外编伍,尔后再编入我军中,待用!”
燕王喜闻说秦军入城,也不着急,也不说话,只穿上王服,戴上王冠,披上王衮,端端正正地坐到辽阳正殿上,双手执一白玉圭,显出巍峨之象。有些燕宫中的将士来保护他,他摇头下旨道:“你们各自求生去吧,寡人今日只自己坐此殿中以候王贲!”
将士们不听,燕王喜大喝一声:“下去!”众将士退下,但都放声大哭。
秦军入城的先头军冲到辽东城中正殿前,有几个军将入殿见到了燕王喜、燕王喜端坐不动地道:“你们不要入殿,请将军王贲来,我有四库黄金给他。”
秦人将士拦住殿门,不许乱军闯入,四库黄金,事比天大,忙忙派人报给王贲。王贲听了此信,慌忙带中军将到了殿外,王贲听听殿内没有什么动静,便只他自己开扉入殿,走到燕王喜面前问:“燕王,你的四库黄金在何处?讲出来,本将军不亏待你。你已被我军俘住,不讲,便以刑具处置你。”
燕王喜大喝一声道:“王贲,寡人把黄金早都送与你了。”
燕王喜喝声刚住,早从殿座屏风后跳出公子昌、公子明、公子荃三个人来。他们弟兄三人三把利剑齐向王贲砍过来,王贲仗剑急忙抵住。公子荃来势甚猛,一剑劈到王贲的后背上,王贲向后便倒了。殿外秦人将士闻声赶入,没容三位公子再伤王贲,乱剑齐下,把三位公子一齐剁死。王贲被众将救下,后背鲜血淋漓。
燕王喜也拔剑人战,秦人军将并不伤他,只把他打倒在地,倒让他伤了秦人三员将士。正殿上喧闹了好久,才渐渐静下来,秦人将士把燕王喜捆入军中去。
秦人的千军万马驰入辽东城内,凡是反抗者,一律杀死。三天内,燕王喜后宫的后妃、官人、宦者和百官的眷属,除男人被杀死外,其余者共三万余口,在五千军队监率下,齐奔咸阳。王贲带伤挥军,只在二十多天内,尽夺燕国辽东二十多座城池,燕国彻底破灭。
燕王喜被装入囚车中,也同后宫被俘等人,解往咸阳,后来他被发往房陵务农,受监,死在田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