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豆怀着内疚的心情悄悄地去周家把饭店的一些情况告诉了柳枝,痛心地检讨自己不该把弯弯从山芋那里知道的事儿,说给几家邻居,其中也包括老章家。芬豆怀疑是老章家的人到饭店使坏。老周从九号院赵家房子搬出时,为在大槐树下盖房得罪过老章家;后来老周还和老章的表哥蓝大赖干过仗。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年赵大车在病中给周三铸出主意,向政府申请在西头老槐树旁边的空地上,给自己盖间草房、搭个灶伙棚。他还告诉周三铸,西头老章家做事强梁,为人不好,一直不让别人在那里盖房。可是,公家也不准老章私自圈院,那块地就一直空着。赵大车和宋先生要好,对他说过老周“虽然脾气倔,但为人实诚,讲义气、守信用,妻子温存厚道。”宋先生得知,周三铸要在自家对面盖房子,成为新邻居后,甚是高兴,应承去和近邻老章家说和商议。宋锺去了趟章家,却是碰了个硬钉子回来。巷子里的人听说后,都说老章家人太难缠,出门在外,哪个不是相互照应?是公家的地皮,他咋非说不行?街坊邻居们都劝周三铸直接去找政府办审批手续,不用再答理他老章家。周三铸按邻里说的,写了盖房申请,经过居委会审查,报到街道办事处、派出所盖章,最后,区房地局批准他紧邻老章家,盖二十平米房屋一间。老章家的人根本不在乎邻里的议论,也不管周家有无批准手续,就是不准在他家旁边盖房。末了,还是居委会出面通知章家“老周在公家地皮上盖房,是经过层层审批的,别人无权阻挡。”这样,周三铸才启动了草房搭建。本来周家可以按照巷子里沿用的方式借用章家的东屋山墙,图个方便,省点时间,对老章家来说,东屋山墙多了遮盖,减少透风淋雨,还可得到周家一定的经济补贴,应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老章不仅不按街道上通行的程式办,而且还要求周家的西墙和他家的东墙保持两米的距离。无奈,周家新搭好的两面坡茅草屋,没有借用老章家的山墙,为了在两墙之间给老章家隔出堆放杂物的“库房”,茅草屋向东让出一米多,屋南北墙缩短了一米多。即使这样,老章和他媳妇每次走过周家门口都是骂骂咧咧。周家搬进大槐树下的第一个春节,初三上午,一阵热闹的鞭炮声过后,从巷子东头的茅草屋里走出一老一少。老者就是蓝大赖,老章的表哥,大约五十岁年纪,衣服褴褛而单薄,满脸皱纹,显出因酗酒和纵欲所致的晦暗。男孩叫蓝发,大约十岁左右,头戴棉帽,棉袄上的油垢发着亮光,左肩上搭着一个有兜兜的褡裢,手中端着木碗,持着器物,一家一家串门要钱。他们站在各家的窗外打着板子唱“莲花落”,一直口吐脏话。后来蓝家父子来到大槐树下开始唱起来。周三铸在屋里听得真切,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他刚到古城那年在车站扛包时,听工友说过,那“鸭子坑”,在“皇城”跟前,旧社会上是古城妓院的集中场所。破烂市在东城墙根下,那窄巷子两边什么都有卖的——有穷人捡拾来的、收购来的破烂东西;有乡下农民直销山货特产的;也有盗贼把偷来的好东西在那里廉价处理;有投机倒把者卖冒牌低劣假货的;还有“挂羊头、卖狗肉”者,表面是卖“金银首饰”,其实是卖“大烟、老海”的。自古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话,正经人,无论穷富,谁能去逛窑子,买‘老海’,干那种让人瞧不起,是下三滥!今天,竟然有人敢在他的家门口喊叫这种脏话,岂不是辱没祖宗?他刚听罢,就跳出门外,厉声喝斥“这是哪里来的‘下三滥’?大年下,你嘴里放干净点!不然,看我拿破鞋抽你!”他边喝斥边举着一只鞋把老蓝往远处赶。“你不爱听,有人爱听!你给就给,不给拉倒,厉害啥?还想打人?老子我今天也给你点颜色!”老蓝使劲地吼叫着,挥动拳头扑向周三铸,朝他头上猛打。柳枝忙跑出去拉开丈夫,“何必呢?大年下,你这脾气!”路上的人都过来看热闹,宋先生听见争吵声,急忙从家里走出来,看见蓝大赖还在向周三铸身上扑,紧走几步上前拉住。他已经听出来是三铸为蓝大赖“莲花落”里的脏话发脾气,于是对着蓝大赖数落,“你嘴里呜啦些啥?几十岁的人了,连一点羞耻都不知!还不赶快回家,还待在这儿干啥?”蓝大赖看见围观的人都对他不怀好意,连宋先生都对他瞪眼,周三铸仍然没有松开手中的那只鞋,就急忙拉着蓝发走出人群。从此以后,老周家的人和老章家的人以及蓝大赖都没有再搭过腔。
**********开始后,老章家的人找过几次宋锺的茬子,也一直盯着隔壁周家。他在巷子里见人就散布“老周和宋锺俩臭知识分子,臭味相投,早晚都要被揪出来!”未料想,他竟然从司芬豆那里得到了攻击周三铸的重型炮弹。
权为元自己带着两个人到冶院找司芬豆的儿子李弯弯。专案组的人让周三铸先交待他是怎样欺负和逼走无产阶级蓝大赖的。
周三铸想起了那段往事,心里愤愤不平:“那次干仗,俺俩都动了手;况且他蓝大赖离开铁路小区,是在干过仗几年以后,咋能说是俺老周欺负了他,把他逼走?”
周三铸在交待材料中,只承认和蓝大赖干过仗,坚决否认自己欺负和逼走了蓝家父子。
权为元几个人在冶院找见了李弯弯,笔录了他知道的关于黄山芋家的情况。虽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材料,却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在中心店的隔离室里,几个人在轮番地审问周三铸,他肿胀的脸上满布血痕,火辣辣地疼,昏昏沉沉地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滑到地上耷拉着脑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
权为元和一个长着鹰勾鼻的中年人,对他和蓝大赖干仗的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一个新的问题在他们的审问中已经重复了几十遍,“老实交待!咋和台湾特务接头的?和反革命亲家是咋勾结上的?残渣余孽,门当户对!”
“没有的事,你打死我也不能承认。说谎对不起毛主席,也对不起下一代。”周三铸虚弱地用同样的话语不断重复着。
“你嘴硬,你不说,回头拉到会场上,让群众把你的嘴撬开!”权为元的手上也沾着血,他无可奈何地决定把这个冥顽不化的坏人交由群众批判。
周三铸五六天没有回家了,柳枝一直在家里着急,听到芬豆讲述了饭店里发生的事儿以后,心里火烧火燎。她到饭店里向熟人打听,有人悄悄告诉她,“明天上午在饭店大堂召开批斗大会。”回到家里,她让伊鹃赶快到医学院去把伊波叫回来。
这些日子医学院同样笼罩在恐怖气氛之中,教职工中又有一批潜伏着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叛徒、特务、投敌叛国者,被揪了出来。工宣队和革委会的骨干,正领导专案组对他们逐个审查;领导各年级学生进行“三批”(批判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批判资本主义倾向、批判资产阶级作风)。周伊波到年级办,以父亲得急病为名请了假,匆忙和伊鹃一起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伊波、伊鹃就在区饮食中心店附近隐身,悄悄等着,想偷偷地看看父亲在隔离审查后的容颜。终于,中心店的大门开了,伊波、伊鹃看见爸爸一拐一瘸地从门里出来,脸肿得比武斗队进饭店那次打得轻些,但颈项部位,在乱蓬着的头发边上贴着一块带着血渍的方纱布,身后还跟有两个押着他的人。兄妹俩从离父亲两三丈远的地方迎过去,盯着看了几眼,即擦身而过,互相装着不认识。两个押送者不认识伊波、伊鹃。兄妹俩含着泪水,又转身尾随着他们到了饭店门外。
批斗会在大堂里召开。门边有些热心的行人先是隔窗观望,后来有人挪进会场,伊波、伊鹃也随着众人跟了进去。饭店革委会的人,有意把门敞开,乐意外来群众为他们助威。批判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会场上不断有人从座位上起身,前去按压、拍打被批斗者的头颈。周伊波听见人群中有人高喊着:“周三铸必须老实交待!”“不老实交待死路一条!”“打倒国民党残渣余孽周三铸!”
听到这些口号声、呼喊声,周伊波内心异常愤怒和痛苦,他压抑着自己,让情绪尽量不表露出来。他看见伊鹃在抽泣,忙把她推出门外,让她坐在窗台上等着,自己又进到会场人堆里,慢慢靠前挤。这时,他突然听见父亲“哎呀!”一声尖叫,又听到一个妇女的骂声,“你个老兔孙,你不说,我还拿锥子锥你!”话音刚落,父亲又是一声尖叫。伊波挤到前边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太婆,死死地抓着父亲的一只耳朵,象狂犬撕咬乞丐一样。
“怎么能这样没有人性?”周伊波压抑不住了,朝着台上愤怒地喊叫。
围观的人里也有几个人吃惊地喊:“看,他手上脸上都是血,你们不能这样!”
有认识周伊波的,并不吱声,权为元在厉声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出去!”
周伊波和几个喊叫的人被轰出门外。在大街上他仍能听见大堂里一阵阵的吼声。他和伊鹃在路边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看见父亲被押解人员推搡着从饭店里出来,循原路缓慢地返回中心店。伊波跟着走了一段,清楚地看见凝结在他低垂的头脸上的一片血迹。
自那天以后,周三铸每天往返于中心店和解放门饭店一趟。周伊波也每天提前隐伏在路边,看着父亲一拐一瘸地从面前过往,父亲一天天变得消瘦,走起路来身子前倾着,颈项愈加僵直,步履愈加蹒跚。父亲脸上除过粘着带血渍的纱布块外,在颈项上贴着几块膏药。周伊波判断不出在膏药下方是疖,还是痈。
“你爸爸身上恐怕都发臭了,得给他送去换洗的衣服。伊波,你把伊涛领到中心店门口,让他送进去,你在外边等他出来。”柳枝很烦闷,已经开始学着抽烟了,她把烟放下,指指床上包好的衣物说。
伊波点点头,拿起包袱、领着弟弟出门,很快来到区饮食中心店门口。他把包袱递给小弟弟,叮咛道:“见到他们的人,你就说是周三铸的小儿子,来给爸爸送换洗衣服,其它什么话都不用说。最好能见到爸爸,让他注意身体。”
伊涛蛮不在乎地推开紧闭的大门进到院子里。
“喂,小孩儿,你干什么?”
“我来给爸爸周三铸送换洗衣服,我妈说他的衣服可能臭了。”
“拿过来看看!”长着鹰勾鼻的人站在台阶上向伊涛招手。
伊涛跟着他进到办公室里,里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妇女。
长鹰勾鼻的男人,打开包袱检查过后,对桌边的年轻妇女说:“小林,你先和这小崽子谈着,我去让那鬼东西把臭衣服换下来,一股屎尿味,一进他那房间就叫人恶心!”他边说边提着衣物出门。
“小朋友,几岁了?”小林声音柔和得象托儿所的阿姨。
“八岁!”小伊涛怯生生地回答。
“你看过电影‘鸡毛信’没有?”
“看过娃娃书,没有看过电影。”
“那书里边,有日本鬼子、汉奸、特务,是吧?”
“是!”
“你恨不恨他们?”
“恨!”
“听不听毛主席的话?”
“听,我们全家人都听。”
“你爸爸就是那电影里、娃娃书里的汉奸、特务,毛主席让你恨他,你恨不恨?”
“我爸爸也听毛主席的话,他也恨汉奸、特务,还打过日本鬼子。”
“那是你爸爸胡说!他是坏人,你要揭发他,他在家里都说过啥反动话?”小林已经把眼睛瞪起来,摆出了一副老鹰抓小鸡的架势,再都不象托儿所的阿姨。
“他说要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也上大学,跟我哥一样。”伊涛没有害怕。
“你不好好回答我,就不让你回家!”小林已经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伊涛。
伊涛不再说话,眼睛里带着泪水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