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接近了毕业的时间,却没有任何关于毕业分配的消息。结婚后没有自立能力的一对对年轻伉俪们焦躁不安;本打算到了工作单位后,再找对象的男女光棍们,有的又改变主意,开始了跨班级、甚至跨年级的寻偶和配对。
周伊波和高塬、窦坡虽不在一个年级,而在长征途中结下的友谊,却一直保持着。伊波结婚后,窦坡更愿意和他聊聊谈对象的事:“咱们长征队的赵艳丽和杜卓华,她们还都骄傲着、自豪着,不知道怎么成精呢,她们不会找我和高塬这种男人。我试探过,根本不行!”他又说到自己班上的华毛蕊,“她外在条件好,有心计,要强,是一个容易招蜂引蝶的女生,早就有几个男朋友,有外校的,也有本校的,但后来一个个相继告吹。据说分手的原因,都是因为男方的家庭问题。”窦坡还说,华毛蕊对他个人的印象不错,想和他进一步发展关系,只是嫌他家在陕北,担心将来工作分配。但是,他和华毛蕊的事刚刚起步,63级的革大联就又插了一杠子进来。革大联虽在年级挨过批,但他后来否定了给前妻说过的话。左国强又给工宣队做工作,去掉了压在他身上的政治包袱。革大联结过婚、离过婚,深谙不同女性的特点,懂得自己如何扬长避短,这种特殊经历反成了他的某种优势。他借助于64级“红战团”的战友去追华毛蕊,尽管华毛蕊看不上他,可他仍以单恋的精神孜孜不倦。窦坡和周伊波谈起这件事时,显得有些沮丧。周伊波劝他退出这种追逐,诚挚地宽慰他说,这种女人不值得他难受,和他有缘分的,还没有到来。
周伊波把自己班上的女生想了一遍,没有合适的可以给窦坡介绍。班上女生中除过结婚的和已经对上象的,没有男朋友的只剩下华美银和于景了,但这俩都不适合窦坡。周伊波听说,起初华美银和苌安全一起给省上领导献血时,她对他产生过“阶级感情”,觉得他“蛮可爱的!”主动向他靠拢。但苌安全故意疏远她,一是看不上她的长相。二是当他知道她为革命前辈献血后留下“停经”病,怕婚后不能生育,影响传宗接代。自己是独子,不能没有后人。而现在,苌安全挨批后,又想和华美银谈了,华美银却改变态度,根本不理会。近来,华美银又被韦保名追着,虽然她嫌韦保名不修边幅,缺乏卫生习惯,却没有像对待苌安全那样根本不理会。于景为人正直、热心、有正义感,只是颜面皮肤太粗糙,身材过分魁梧、让人有男性化的感觉,很少有男生愿意和她发展情侣关系。只有马夫动过于景的念头,可于景对他总是不屑一顾,让他一直不敢开口。在这最后的“冲刺阶段”,马夫一反常态,突然象牡马发情似的,频频向于景示爱。于景确实是把马夫看成班上最让人讨厌的几个男生之一,在忍耐了几次后,终于发作了,她把马夫骂得狗血喷头,见人就说他不正经。马夫把自己在恋爱问题上的屡屡失败,甚至连于景都看不上他,归结为受家庭出身的影响。他失望地对人说:“大学是个最讲出身的地方,阶级出身既是政治生命线,也是感情生命线,甚至还是串连着肉体各个脏器的大动脉。我的大动脉硬化了,生命线快断了,即使当上了团员,命运还是没有改变。”马夫期盼着中央快点下达关于1969届毕业生分配的文件,让他能早日离校走向社会。其实这是所有在校生共同的愿望,大家都感到大学的生活聊无情趣。
这天,有新文件下达并贴在楼厅内,大家都凑过去看,却不是关于毕业和分配的。焦躁等待着的学生,仿佛是旱苗迎来了一股热风。文件是学院革委会发的,主要是说,根据**********的需要,全国69届大专院校毕业生的分配工作推迟。学院根据毛主席关于教育革命的指示精神,安排学生以班组为单位到边远山区巡回医疗。
63级工宣队和分委会决定,一班、二班到游林县。华石头队长还把一班、二班的同学召集到一起,邀请医教办公室具体安排这件事的尚茂朝老师来给这两个班同学做动员。尚茂朝说,他在二班蹲过点,和一班同学也有过接触,他对二班、一班都有感情。这两个班到游林县去,是他建议的。这个县虽然在陕甘宁三省交界处,距古城较远,交通闭塞,却是个好地方。县内山峦起伏、浓荫蔽日、绿水碧波、美景天成。传说唐太宗、唐高宗都曾经到那里避过暑、打过猎。只可惜地广人稀,现今,在一千六百平方公里的地方,也只有五万人口。医院、卫生所寥寥无几,群众看病很不方便。这次安排一、二班去,如果能总结出一套在边远地区发展医疗卫生工作的经验,将是古城医学院文化革命的一大成果,这两个班也将彪炳史册。这次他们还抽调了部分教师和附属医院的医生和大家一起下乡,其中有沈达治、程可君、霍践业、卢馥馨、沙蹈矩等。对学生个人来说,这次下乡搞教育革命,在政治上业务上都会有很大收获。如果待几个月后,有谁爱上了那里的山水和人民,还可以申请留下,毕业后正式办理分配手续到那里工作。
一班三十二人分成四个组,每个组分到一个区级医疗卫生单位。经年级工宣队和分委会提议,周伊波被指定为一个组的组长,组员有马夫、张信平、师英明、黄山芸、武思逸和从后大班调整过来的薛倩、吕飘飘。跟班的老师有霍践业、沙蹈矩,工宣队王西生师傅也跟在这个组里。要去的木棰镇医院距离县城四十华里。
周伊波这个组在乘车去游林县和木棰镇的路上,既没有见到浓荫蔽日,也没有见到绿水碧波,而山峦起伏、交通闭塞却是真的。到了木棰镇后,公社为师生们腾出了几间空房住下。当晚,公社干部就请他们吃蒸雉肉。周伊波几个人在公社厨房门口还见到有几只没有去毛的死雉,这些都是公社干部,在山沟里用猎枪打的。周伊波想起来,他上小学时,这种东西在城河岸上有人卖过,人称野鸡。他抚摸着那闪着深绿色光泽的脖颈和红绿、灰白相间的翅膀,还有那长长的、色彩斑斓的尾翎,心想,“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打呢?小时候就知道‘打野鸡’是干坏事,街道上的大孩子,经常骂蓝发的爸爸蓝大赖‘又去打野鸡了!’”
周伊波看得高兴了,朝着大师傅说道:“这东西真漂亮,打死可惜了!”
“害货!漂亮害货!它们三五成群地藏在山沟里祸害庄稼,吃麦子、苞谷苗,黄豆叶,一年四季祸害!祸害人的东西,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如今,无论啥东西,都不能光看它漂亮。漂亮的,害货更多。你们年轻人,别看都是读书人,这山沟里的事儿你们不懂。”
“不漂亮的害货,是不是狼?”
“是!还有钻在洞里的野兔,飞不动了在这里歇脚的野雁。畜生在这里都好过,就是人不好过,这里的水土不养人。”
黄山芸和几个女生拿着脸盆,到公社后门口的井台跟前去洗衣服。打上来的水冰凉透骨。她们在水浸泡过的衣服上打了几遍肥皂,真的是不起泡沫。这时,周伊波跟着霍践业老师也来到井台边,霍老师见状,很有经验地说:
“这里的水,和陕北有些地方类似,是硬水。水土不好,肚子容易饿,心脏和骨质都容易出毛病。现在咱国家的人,心坏的、骨头软的,很多,越来越多,都和水土有关。”
周伊波故作不解地问:“咱学院里没有水土问题,照样也有那么多心坏的,骨头软的,你说为啥?”
“谁说咱院里水土好?污水都流到机井里去了。再说,古城整个空气不流通,经常是阴霾天,身体能好?可怜的是,有些人病了,自己还不知道。”霍老师解答道。
“老师,学医的人也这么可悲?”
“谁说不是?”
木棰镇这地方,虽然没有大森林,大河流,但沟底有积水,墚上长果木,而且多数杏树、桃树、酸枣树都是野生野长。在山凹里、集镇上经常能见到成群的牛羊。一头牛,如果买得便宜,也只要十块、八块。但是,如果不是病牛,就一律当耕牛看待,绝不允许随意宰杀。七沟八墚的坡坡上都能长庄稼,这里的农民广种薄收,也是博收。在麦子熟了的时候,当地人手不够,成堆的甘肃麦客就聚在房檐下,拿着镰刀等着当地人雇用。
来了一段时间后,周伊波发现这山里人不缺粮食,也不缺猪肉、羊肉,钱比山外人宽余,比城里人快活。黄山芸觉得虽然当地的自然环境比妹妹去的宝千县好,但却是克山病和大骨节病的高发地区,如果在这里长期生活,从身体健康角度考虑,未必比宝千县好。
沙蹈矩老师到木棰卫生院后,能在中医科独当一面。他是在进牛棚后才开始改学中医和针灸的,外语已经彻底搁置一边。除过在卫生院上班外,王西生另外要求他,每个周末必须跟着卫生院的药农上山去采一次中草药。他因为眼睛高度近视,每次都采不到多少药草,有一次还险些滚下山坡。在上大学的前三年里,周伊波一直对沙蹈矩老师的学识和教学方法很佩服。可就是因为在英语课上与黄山芸朗诵翻译了寓言故事“狼和小羊”,经人借题发挥,给自己惹过麻烦,一直心有余悸。所以,在沙蹈矩老师分到他这个组后,他在公开场合对沙蹈矩老师很冷淡。但在沙蹈矩老师采药发生险情后,他一听到沙蹈矩要和药农上山,就叫上黄山芸、张信平、师英明、马夫一起跟上,边跟着辨认药草,边注意搀扶和保护沙老师。他曾两次向王西生建议“不要让沙老师再去采药了!”王西生都没有答理他。到了第三次,王西生就火了:
“你不要同情这些人!他们这些从牛棚里出来的反动学术权威,主要是来改造的。不吃点苦,怎么改造?”
“可以让他们吃苦,但要保证安全!”周伊波辩解道。
“这山还不是让人爬的?群众能爬,他就不能爬?”
“你在这儿,就是一线两点,从公社到卫生院。院里院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一星期过七天,你知道采药的路咋走?你知道带个瓶子底眼镜咋看路?”
“什么叫‘下乡巡回医疗’?照你说,就让牛鬼蛇神一天到晚坐在卫生院里?”
“你来时华队长给你咋说的?人到这里,就已经到了乡下。有叫出诊的,应该去看;没有人叫,那就待在这儿!”
“你非得让我服从你是吗?”
“不是!我是给你提点意见、建议。建议也不让提?”
“你牛,你牛!你还不是仗着老华!”
俩人争吵了一阵,王西生对周伊波的话虽然生气,但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不再让戴着八百度近视眼镜的沙蹈矩上山采药。
霍践业老师带着学生和木棰卫生院的医生,每天都要做几次手术。医疗队刚到的时候,整排病房完全空着。逐渐,门诊和住院病人都越来越多,空房子只剩下顶头一间。这间房因为离配种站比较近,一般不收住病人,偶尔有患者陪人,临时借用在里面休息。
这天下班,大家一起从卫生院出来,准备回公社大院吃饭,只见在配种站木头栏杆上趴着很多人在观看什么,还有的人在兴奋地喊叫。沙蹈矩、霍践业老师和几个女生朝栏杆里边扫了一眼就前边先走了。周伊波和马夫、张信平、师英明四个人,都凑到栏杆边想看个究竟。只见在木栏杆里面,一个人牵着一匹白色长鬃牝马在场地对面缓慢向前走着,另一个人牵着一匹更壮实的黑色长鬃牡马在场地这边也缓慢向前走着。走了一圈又一圈,两匹马时而抬头,时而低头,鼻子里扑扑噜噜地发出声响。牡马两胯间的****越伸越长,忽然牵牡马的人把手里的绳子松开,黑马长鬃摆动,四蹄疾奔,到了牝马的身后,牝马的尾巴撅起。牡马的前腿肘窝,卡在牝马双胯,前半身贴伏牝马后背,久久不肯松开。过了一阵,原先牵牡马的人,缓缓过去,朝马的胯上几鞭子抽打,牡马的前蹄落地,两匹马又和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在场地里转悠。周伊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开了眼界,几个人哈哈大笑着离开。
公社院子里端碗吃饭的人,见他们都笑着进门,问道:“你们高兴啥?”
四个人都抿着嘴,没有一个人作答。
马夫刚狼吞虎咽地吃完,放下饭碗就出去了。
晚饭后,大家正在歇息聊天,公社卫生院值班的常大夫就来找公社秘书和医疗队的负责人说“有急事!”让他们都到卫生院去。
一路上常大夫和公社秘书在前边小声嘀咕着,王西生和周伊波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常大夫把他们径直带到卫生院顶头那间房子。他们一进门就看见马夫土头土脑地缩在墙角,旁边凳子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手持木棒怒目相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长发盖脸,坐在床边低头哭泣。
“领导都来了,贾老汉你说说吧!”常大夫以自家人的口气说。
“常大夫在这房外发现情况,叫我过来看。我从她娘的病房里过来,踹开门,他这畜生就在床上糟蹋我闺女!”贾老汉气愤地说。
“我俩是谈恋爱,都是自愿的!”马夫怯懦地抬了抬头,又把头低下。
“姑娘,你是不是自愿的?”王西生生气地看看马夫,又走到床边问。
姑娘仍然哭泣没有做声。
“你说呀,学校的领导来了,大家给你做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公社秘书穿着一身旧军装,听声音也象是个在部队里喊过口令的。
“是我自愿的!”姑娘声音很小,却清楚,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你说,这咋办?他把我闺女糟蹋了,你们一走了事,让她咋在这儿活人?我就这一个闺女!”贾老汉哭了起来,边哭边吼。
“既然他俩人都愿意,就让他给你当上门女婿!”公社秘书说。
“行不行?”王西生接着公社秘书的话问贾老汉。
“行!不然我也得把他的腿打断,让他走不了!”贾老汉不哭了,他女儿也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