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芸在从西宝市回古城的中途,在秦都市先下了火车。一班大多数同学,一到古城,就匆匆到公共汽车站乘车回家或回学校。
周伊波见到火车站广场在原先四面钟的位置上,高耸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着风衣、在行进中向前上方伸出右臂的巨大雕塑,就先围着塑象转了两圈,又站在石座前仰望着,对前来给他塞传单的陌生人感叹道:
“才离开不到俩月,就完工了,修得真快,真好!”
他疾步走进铁路小区南巷,还没有走到公厕跟前,就见父亲泥塑般呆坐在大槐树下,脸上和往常一样没有笑容,便笑着问候道:
“爸爸,伤长好了?”待近前看,见父亲脸上仍有伤痕和大片的色素沉着。
周三铸见长子回来,用矜持的语调说:“我死不了!你回来啦?篮子里有馍,先吃点,一会儿就做饭。”
没等伊波进屋,母亲和俩妹妹都出来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刚下火车?山芸呢?”母亲关切地问。
“嗷!她在秦都下车,先回她姨家看看。”伊波把手里的旅行袋递给伊燕,答道。
伊涛一手提着小板凳,一手拿着《看图识字》,默默地走出来。伊波摸摸他的头,站在那里想给父亲多说几句话。
“你把板凳给哥哥,自己进屋再搬一个!”伊鹃对伊涛命令道。
伊波接过弟弟手里的板凳,坐下对父亲说道:“火车站广场那个毛主席塑象,修得真快,真好!”
伊鹃未等爸爸说话,就附和道:“这个雕塑的名字叫‘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大家都说很有气势,毛主席显得很慈祥,很潇洒。”
三铸对长子和二女儿的话,很不满意,即对大女儿喊道:“伊燕,你把前两天那张传单拿过来,给他们念念!”
伊燕进屋几分钟后出来说:“找不到了,可我能记住。那传单上说,有人发现阶级敌人、美蒋特务在施工中,把电报的发射天线安装到毛主席那只手臂上了!”
“你说危险不危险?天线架得那么高,还不把国家机密都泄露出去?”三铸对着长子感叹道。
“传单上造谣,造谣可耻,信谣可悲!”伊鹃对着姐姐和爸爸吼叫。
“关键,这个塑像是‘交大--工总’的人修的,新城广场的那个才是他们‘工指’修的。你再听听他咋说!”柳枝也不能容忍丈夫不负责任地传播谣言。
伊鹃看爸爸不说话,就抢先对哥哥说:“新城广场那个塑像,毛主席穿着军装,站在那里注视远方,好像是在检阅部队。爸爸总说,‘看,毛主席目光多远大!多庄严!多威武!跟着伟大统帅干革命,总有一天,就可以让美帝落花流水,让小日本再投降一次!’”
“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人家都把你打成这样子,自己都落花流水了,还有能耐说干革命?我看人家还是把你打得轻。你心里那口气要是还咽不下去,以后恐怕还得吃亏!”柳枝一直在为丈夫以后的处境担忧。她在这几年的风雨中,对丈夫不再迷信和绝对顺从,特别是有长子站在跟前,更觉得用重话数落丈夫,他不会大发雷霆。
解放门饭店门楼上,水泥制成的几个店名大字,中间的一个“放”字脱落下来一段时间。以前饭店里简单的写写画画的事,都由周三铸在保管室里附带做了。自周三铸被打受伤后,这门楼上的名号一直是“解门饭店”,无论是顾客还是他们店内的职工都觉得看起来、读起来不雅。饭店领导小组和“井岗红旗”的掌权者,派人到周家去动员三铸上班“抓革命、促生产”,并且答应调查他被打的事,给周三铸一个回店的台阶。
周三铸回到饭店,恢复了以前的工作,把门楼上的缺字很快补上。在大联合的形势下,许剑佩和“延河宝塔”的头头也都回到饭店上班。但是,饭店里两派的斗争并没有罢休。两派的头头经常在“早请示”和“晚汇报”中借题发挥。从这年的年底,到第二年的年初,全店职工的政治学习和批判会,在掌权的“井岗红旗”负责人的主持下,反复学习大报上关于“无产阶级****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和小报上登载的江青关于“在整党建党过程中,在整个无产阶级**********的过程中,都要逐步地清理队伍”的讲话。随着****形势的发展,解放门地区工总派的实力在进一步壮大。在解放门饭店职工大会上,许剑佩和“延河宝塔”的头头都被称为“阶级敌人”。他们几个人在一百多名职工面前,一天两次检讨自己的现行反革命言行,接受批判和对着毛主席像请罪。春节前,“区中心店革命领导小组”的人,把许剑佩传唤去,又开始调查他的历史问题,追寻阶级根源,主要是逼他交待关于他和胞妹许花佩以及逃台国民党军官的关系问题,与房东靳郭氏家的关系问题。几天后,许剑佩被押送到北郊粮库,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区中心店革命领导小组通知家属:“许剑佩因严重政治历史问题,在接受调查期间,负隅顽抗,畏罪自杀身亡,自绝于人民。”区中心店革命领导小组只让许山虎去协助处理他父亲的后事,许剑佩的尸体在殡仪馆火化以后,骨灰在南山里面埋了。
解放门饭店的职工传言,许剑佩是受不了昼夜不停的车轮战和皮带抽打,才在厕所里用裤带上吊的。饭店有人给周三铸悄悄传话:“井岗红旗”里有人提出追查周三铸的历史问题以及与许剑佩的关系。铁路小区南巷老章家,也到饭店揭发周三铸来历不明,并要求调查他与宋锺的关系,宋锺这个神秘复杂的人物已被街道革命委员会隔离审查。饭店的头头表示,对阶级敌人,既要“狠”,而且要“准”,特别是对周三铸这样的人,一定不能打草惊蛇,要打,就得把他一棒子打死,一定要抓住几条“上纲上线”的问题。因为,他本身会舞文弄墨,是“臭知识分子”,还有儿子上大学,参加组织,一定还会到市上的司令部告状。
周三铸听到这些内部消息后,回家把以前说过的话,又对妻子和长子强调一遍:“如果下一个轮到我,你们就记住我这句话,我绝不自杀,如果死了,就是让他们害死的。”
周伊波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央文件和报纸社论,有的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的又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实际上,连城墙角下、城河边上、厕所跟前这些旧社会过来的受苦人、贫民、工人都被横扫了,整倒了。他看着父亲在毛主席象顶上贴着的“人民救星”和两侧“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的对联,坚信毛主席、共产党就象“东方红”里唱的那样,是人民的大救星,绝对不会把父亲这样的受苦人从火坑里救出来,再扔进火坑里去。可这又是谁让这么干的?他心里还是在为父亲担忧,生怕有一天他走到许剑佩的那条路上。
黄山芸在姨家里停了两天。自那次取走姥姥结婚戒指后,她每次回家都不敢直视姥姥满布皱褶的脸和那双无神的眼睛。愧疚让她觉得在家里无地自容,只是默默地干活。让她稍得安慰的是,姥姥和茹芝姨未再提起过抄家的事。也许在她们苦难的经历中,这件事儿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这次回家,姨不让她拆洗被褥,也不让她帮姥姥做饭,只是让她陪着大表弟长长说话和外出散步。
大表弟十三岁,是厂子弟中学初一学生。一个星期前,中学批斗“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突然有人把他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拉去陪斗。茹芝姨跟到学校里,远远地站在会场后边。当她看见儿子挂着“反动学生闫长长”的大牌子,站在高凳上晒着太阳示众的时候,心如刀绞、欲哭无泪。长长回家后,两三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哭泣。吃饭的时候,好劝歹劝才吃几口。茹芝知道,这三个孩子都喜欢山芸。山芸按照茹芝姨的嘱咐,带着吃喝和长长一起去了渭滨公园,在那里山芸给长长讲了自己母亲去世前后的经历,回忆了中学时代和表弟们生活在一起的岁月,还提及了考大学和在大学里不为家人所知的困难,以及一年前的那次近四个月走四千里路的"长征"。长长的脸象是花蕾一样,在和风中慢慢绽开。长长告诉二表姐,自己心里难受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被拉去陪斗受了屈辱,还由于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走反革命道路,给全家老少带来永世不得翻身的灾难。更让他伤心的事,是他听说好朋友文滔滔的父亲——--文院长伤了,丁淼淼的父亲——-丁大夫死了。丁大夫也是57年定的****,****开始后,他最先被揪出来,后来当院长、书记被批斗时,陪斗者里总有他。前不久这次批斗会,因为有刚从古城医学院分去的刘森林参加,他又叫去了几个大学生助威,所以炮火更加猛烈。丁大夫中风倒地,文院长受了外伤。大表弟的述说,让黄山芸不仅了解到家中一个年少的亲人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心底所承受的精神压力,还让她听到了关于文院长、丁大夫的不幸消息。她吃惊之余,又想起了中学岁月,想起上大学后,在几个寒暑假里,去看望文院长和中学秦校长的情景。可是,****开始后,自己就再没有去过。她顿感歉疚,准备一回校就到东郊去。
长长经过二表姐开导,眉眼开了,心胸开了,从草地上站立起来的时候,似乎一跃而跨过了少年时代。
黄山芸和妹妹黄山芋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黄山芸在西宝市实习时,和妹妹只通过两次信。听姨说,因为怕花路费,山芋也不太回秦都。在山芸心里,妹妹能吃苦,人缘好,运气也不错。人虽然瘦弱,却比较皮实,不太得病;虽然懦弱,却还能在中学里争取到助学金;虽然也受到家庭问题的影响,却没有被揪出来,让单独批斗。尽管如此,不知是由于家庭灾难对她的刺激,还是由于她自己不善于学习,山芸总觉得妹妹脑子里缺根弦,对什么事都是懵懵懂懂,甚至对男女感情上的事都不开窍,都十九岁了,还象是个没有进入青春期的小姑娘。在山芸心里,最牵挂的还是妹妹。算时间,大学生活已经四年半,再有一年多就该毕业了,自己心甘情愿和周伊波一起,四海为家、自食其力。可是,一想到妹妹,她就犯愁。到那时,谁来关照她?遇事,她和谁商量?她一听姨说“山芋也不太回秦都”,心里的牵挂顿时加重。心想,如果妹妹也能有个象伊波这样的男朋友就好了。不知伊波中学的同学里、朋友里有没有适合做山芋男朋友的人?山芸冒出这个想法后,急切地想先和伊波交换意见,如有可能,就让他牵线。
山芸离开秦都回到古城,在学校里见到周伊波后,就把这个想法和他谈了。伊波听后,脑子里象过电影似的,把自己高中最要好的、比较要好的十来个同学过了一遍:董国峻和宋婵婵的事“斩不断、理还乱”,而且他现在还有人追着;史纪钦是个包打天下、气势凌人者,满口政治术语;温经纬性情温和、关心政治、爱好文学。可是浪漫色彩过浓,又一心从政,单是山芋的家庭条件,他都难以接受;华石头文化程度太低,而且多年不见了……他忽然想到了李弯弯,比自己年龄小半岁、个子高半头,慢性子好脾气,冶金专业、大学本科毕业待分配。他生母及亲父赵大车先后病故,继母也在解放门饭店,继父李大车是铁路工人,都是实在人。伊波觉得如果能把山芋和李弯弯牵上,无论他俩在一起,或者在弯弯家里,山芋都不会受气,山芸就能完全放心了。山芸听罢伊波介绍李弯弯的大致情况,基本上觉得合适,进而还想让伊波再把有关弯弯的家庭和他个人的情况以及两家的关系,再说得详细一些。于是,伊波把自己知道的、听宋锺伯伯和父母说的一股脑儿都倒给了山芸。
弯弯本姓赵,他生父、母和祖母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来到铁路小区落户,靠赶骡马车运货发了小财。巷子里人称老赵为“赵大车”。周家三口刚来到古城时,经老乡许剑佩介绍租赁过赵家的一间房子,一住两三年。后来伊波的父亲向办事处和房管局申请,在西边大槐树下给自家盖了一间草房,这才从赵家搬出。所以周家的人最知道“赵大车”挣钱不容易,白天日晒雨淋,晚上得给牲口喂料,一家人还都得跟着受累。弯弯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去世了,弯弯一直由奶奶带到八九岁。后来奶奶一病不起。奶奶去世后,许剑佩从老家接来表妹芬豆,嫁给了老赵。芬豆没有弯弯亲娘长得好看,却不憨不傻,为人实城、和善,待弯弯如亲生。赵大车很得安慰,财运又开始上升。一天,赵大车在给牲口卸套时,骡子莫名其妙地踢了他一蹄子,伤了他的内脏,送到医院没有救过来。赵大车去世后,芬豆把牲口和大车都卖了,在解放门饭店参加了工作。巷子中排院开火车的老李打光棍多年,请人说合跟芬豆领了结婚证,认弯弯为儿子。从此,弯弯的家庭出身为“铁路工人”。
山芸听了伊波详述了弯弯的家庭情况后,心里不舒服,觉得这个家里有股难以名状的霉气。家有阳气方立,人依刚强为本,她常恨自己不够刚强,但更不待见男人软弱。她不知道,有这样经历的男孩子会是怎样的性格,在婚姻大事上自己必须替妹妹把关。于是她带着疑虑问伊波道:
“弯弯本人咋样?有啥缺点和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