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告诉她,在这段时间里,他去过古城几所学校看大字报;在南大街口见到中学生剪行人的长辫子和时髦卷发,还有的学生因为硬要脱人家的高跟鞋,和路人争吵、厮打在一起;亲眼看见东大街照相馆里的橱窗全被砸了,那些穿奇装异服和涂口红的照片,扔得满街都是;钟楼、鼓楼上面的烫金黑漆牌匾都不见了;听说城隍庙门口的石狮子,八仙庵里的神鬼泥塑统统被砸光了;在家里,妹妹告诉他,宋婵婵的家被‘居民革命造反队’的人抄了。
周伊波还把筹委会和“红战团”的人,争先恐后地去学校职工区抄行政干部和学术权威家的事,班上筹委会的人抄张信平家的详情,凡是他知道的、听到的都详细告诉了她。周伊波说罢,骂了一句“全都不是东西!”把胳膊又挨紧了山芸。一说到抄家,黄山芸就紧张起来,她想把孙雅和乔藿芬、华美银找她谈的事说出来,却两次欲言又止。他感觉到她身子在打战,似乎想说点什么。
“你这是怎么回事?是说抄家的事把你吓住了?”他奇怪地问道。
黄山芸觉得皮肤发紧,嘴巴和舌头都有些僵硬。沉默了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复述了孙雅让她回秦都抄家的话,让他谈谈看法,出出主意。
周伊波听罢,先沉默了一阵,然后带着埋怨的语调说道:“你姨硬是不愿意和姨夫离婚,那就得准备为此承担后果。运动来了,人家怎么对待别的反革命家属,就会怎么对她,不会例外。”
黄山芸觉得伊波的话有点刺耳,不但一点不能让她宽心,反而让她心里难受:“你说这话有用吗?我是想让你出出主意。”
“我想,你先回去看看。一是了解一下家里近来的情况,二是如果还能找到点搪塞他们的东西,就不会吃眼前亏了,也避免他们直接到家里去糟蹋。”
月亮在云朵里穿行,空气中的热气已经消散。夜深了,俩人难得的一次重聚,又得结束。这次聚首,黄山芸感觉到与往次不同,她觉得周伊波没有往常那样对她亲近,在家庭问题上还表现出了埋怨情绪,她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心想,在“革命的大潮”面前,有哪一个人不是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表现,以显示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态度呢?当然,她又不能不认为周伊波的建议有道理。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就去赶汽车,在西郊经过中转,用了两个多小时,回到秦都的家里。
茹芝姨这天没有去上班,一见山芸就神色紧张地问:“山芋昨天下午回来,今天一早就回学校了。今天你回来,是不是也遇到了麻烦?”
山芸没有先回答姨的问话,只是遗憾地说。“真不巧,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她说,最近学校里一直不让她出门,还有人动手打过她。不知你咋样?挨打没有?”
“我还好!不过也不能随便走动,出校门得向干部请假。”黄山芸不想对姨说得太具体,以免姨挂牵和伤感。
姨停下来半天没有再说话。山芸进到里间屋向姥姥问好。她觉得姥姥似乎老了许多。没等她多问什么,姥姥就哆嗦着搬着手指头数落:“他们是强盗,抢走了咱家的元宝、戒指、还有钱。”
黄山芸发愣了,她又到外屋,问姨:“我姥姥说的是咋回事?”
姨平静地说:“保卫科的人和厂红卫兵前天来抄家。你姥姥放在首饰盒里的东西,全让他们抄去了。另外,还有这些年的全部公债券三百元、现金二百多,一共五百多,甚至连咱家冬天盖的毛毯,我和你姨夫参加淮海战役的纪念章,他们全拿走了。还算好啊,人没有受罪,财去人安。咱楼上住的厂总工程师,红卫兵抄他家时,他吵了几句,脸就让打得变了形,楼上哭喊声一片,惨得很!”
“首饰盒里的东西多吗?”黄山芸本来没有想到家里还真有值得人家抄的东西。
“你姥姥来古城时卖掉老家两间房和值点钱的东西,换了两个元宝;她年轻时戴过的金手镯,你妈去世前给你姊妹仨留下的几个戒指,你姥姥都从老家带来,一直收着,放在那盒子里头,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姨向山芸交底。
“哎哟!还有这么多东西!要是不被抄走,咱家实在太困难时,就可以变卖了。”山芸觉得太可惜。
“我认识保卫科的那个人,让他打个条子,他说‘没收了,充公!谁给你打条子?’把你姥姥气得快晕过去了。我劝她不要生气,咱还得过日子。你说,你姥姥要是病倒了,咱这家可咋办?她说,对不住你们,没有把你妈妈留给你们留的东西保管好,本来是要等到你们结婚时做礼品的。要知道有这回事,该让你们自己保管。”姨虽然没有现出伤心,却也是十分后悔。
姥姥听见女儿和外孙女的议论,也来到外屋,对着山芸难过地说:“别的东西都不可惜,就你妈留下的几个戒指太舍不得。山芋回来找四旧,不交学校不依。刚才走时,让她带了咱家的那双银筷子和你姨夫的呢子大衣。”
“你学校有没有这种事?”姨关切地问山芸。
山芸哭了,不由得一头扑到姥姥怀里,让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痛苦随着泪水释放出来。
姥姥问了几遍才知道她这次回家的缘由确实和山芋一样。姥姥把山芸的头扶起来,颤抖着伸出左手的无名指,摘下一个金灿灿的戒指:“拿去吧,就这件值钱的东西了!这是你姥爷给我的结婚戒指,一直陪着我,就像是你姥爷陪在我身边。几十年了,他都等急了,我快去了,用不着了,你就拿去交吧!”
“这个我不能拿!姥姥,不能啊!”山芸哭得象个泪人。
“拿着!拿着!”姥姥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语调要求山芸。
“山芸,你就拿去吧!你在学校少受点气,你姥姥会好受些。”姨也哭了,她帮着姥姥劝山芸把戒指收下。
山芸的心随着姥姥抖动的手臂一阵阵震颤,身体里似乎出现一种肝裂肠断的剧痛。
她拿着姥姥的戒指和姨的几本发黄的线装中医书回到学校,让华美银陪着她去交给年级“筹委会”管事的,给自己“蒙混过关”创造了条件。
几天后,“筹委会”的人把抄家的东西,摆到西头体育教研室附近的阅览室里展览,黄山芸很伤感,想再看看她上交的东西,却踌躇不前。周伊波听黄山芸说了秦都家里已遭厂红卫兵洗劫,妹妹和她又回去雪上加霜,就连陪伴姥姥寡居大半生的结婚戒指都上交了,这多么让人寒心!周伊波责怪自己给山芸出了瞎点子,为虎作伥,感到十分内疚,恨自己在她痛苦、胆怯和不知所措时,扮演了和孙雅一帮人同样不光彩的角色。他代她去西头的阅览室看过几次,可从未见到那个特殊的戒指和那几本发黄的线装中医书。他还陪着她到年级问过,那个“筹委会”管事的,虽没有班上孙雅几个人难说话,却总是推推诿诿,“我们把抄家的东西都上缴了,院里按上级的规定处理这些东西。现在院里先选出来一些有代表性的展出。”他们不告诉周伊波和黄山芸到底把抄家的东西都交到了什么地方,最后怎么处理。山芸确信这些东西都是“筹委会”的“战利品”,“战利品”还能要回来?有多少个家都被抄了,谁还敢再去问?她不能难为伊波,不能怪他。再说,虽有人威逼,却也不是人家去抢的。在自己心里也是想对党“破四旧”的伟大号召有所表示,才从姥姥手里接过戒指的。如今自己还能对谁说什么呢?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怪自己没有良心,缺德!山芋也没有良心,缺德!山芸只能默默地把眼泪咽到肚里。
唐韶和苌安全两个曾受过工作队“怠慢”的人,当了“红战团”的骨干后,几次动员周伊波一起干。周伊波既不想当变色龙,也不想当复仇狂,他拒绝了他们。虽然唐韶和苌安全在班上策反,为“红战团”招兵买马绩效不佳,却对有黑色烙印的黄山芸和桂小芹连想都不想。同样,桂小芹和黄山芸俩人既鄙视唐韶,也讨厌苌安全,压根儿不愿向“红战团”的人靠拢。一班的多数人还都留在筹委会,“红战团”的人骂一班是保皇派的顽固堡垒。周伊波痛苦迷茫,谁都看不惯,想骂人,却不敢公开骂。他烦闷,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找黄山芸聊天,在这个时刻,能和她聊出什么呢?他觉得对不起她,让她把自己的话当了“令箭”,连姥姥的结婚戒指都当成“四旧”上交了。这不是越聊越烦,越聊越愁,越聊越添乱吗?在这个大革命的转折关头,他搞不清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大方向”,心想,不如自己先去寻觅真理、闯荡革命吧。他听说,学生坐火车,可以不买票,温经纬、史纪钦都去北京了。心想,自己要是也能去一趟该有多好。
就在此时,郝一民来问他,“想不想到北京看看形势?”周伊波没有犹豫,就跟着郝一民悄悄秘密地跑到古城车站,挤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他们上了火车才知道,火车上一多半的人都是不买票的学生。而且,在车厢里他们也见到了自己学校的不少熟悉面孔,都说是“去寻找****真谛”的。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北京站。他们跟着几个到古城“传经送宝”后返京的大学生,到了农业展览馆的“外地红卫兵接待站”。在那里住下后,他们白天去各高校看大字报和游览长城八达岭、故宫、天安门广场、革命历史博物馆、革命军事博物馆,晚上返回驻地。
8月31日下午,在京的学生齐聚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这是毛主席第二次公开接见和检阅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在看到毛主席敞棚吉普车的瞬间,周伊波和千千万万被检阅的人一样,热血沸腾地呼喊着,蹦跳着。从这难忘的一刻起,他内心的激情经久不衰,发誓回校后,再不犹豫再不彷徨,一定积极参加运动,把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周伊波回校后,在和黄山芸说起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检阅时,立刻两眼放光,他兴奋地说,“我们本来站在队伍的后边,但是没有想到毛主席的吉普车绕场一周,刚听到远处一阵欢呼,敞篷车就从我们身边驶过。真幸运,我看见他老人家站在车上,向大家招手,很慈祥,非常健康!脸庞是古铜色的。”
黄山芸高兴地恨不得跳起来与他拥抱,脸上现出少有的幸福,问道:“天安门广场人多吗?”
周伊波带着夸张的神气,用手比划着说:“多极了,毛主席检阅完毕,光丢下的鞋子,就拉了几卡车呢!”他看见黄山芸羡慕的神情,就又补充道,“周总理在大会上还代表中央公开宣布,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可以分批到北京去,你也有机会的!”
九月上旬,古城医学院西院宿舍区,在北墙边的平房前,高高挂起了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一面白底红字的战旗在空中飘扬,在横幅和战旗上面印着的一排字是“‘八.一八’学红军战斗兵团”。在古城医学院校园里,又一个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日期命名的革命组织宣告成立。这派组织的几个负责人,都是从工作队的眼皮底下溜走,逃到北京的64级和65级的学生,他们8月18日都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八.一八”一成立,就明确宣布,既反对保皇派“筹委会”,也反对“打砸抢”的“红战团”。因此,筹委会和“红战团”都骂它为“******”,这个组织在“爱憎分明”的学生中发展空间不大,而对教职工却有较强的吸引力。
郝一民和周伊波报名参加了这个在宣言书中自称为“既不左,也不右”、执行正确路线的“真正的革命组织”。他们回到班上,又去动员于景、师英明、齐子长、宋婵婵、桂小芹、黄山芸和筹委会决裂,到“八.一八”团部报名。这几个人看了“八.一八”宣言都表示赞同,都填了表交到“八.一八”团部。仅仅过了两天,“八.一八”团部门口就贴出了“批准新团员通知”。在近百人的新团员名单中,教师干部的人数多于学生。但在新团员名单中,没有看见桂小芹和黄山芸的名字。周伊波去问了“八.一八”团部的领导人,他们说,“八.一八”不是特别看重成员的出身,但害怕筹委会和“红战团”拿该组织成员的家庭出身做文章。因此在研究接纳新人时,不得不把家庭出身做为筛选的重要条件,家庭有严重问题者不被接纳。桂小芹和黄山芸知道后,感到十分沮丧,只得继续跟着班上筹委会的人活动。
9月上旬,“八.一八”兵团组织第二批团员到北京去,于景、师英明、齐子长、宋婵婵四个人编在一个组,他们在北京赶上了9月15日毛主席的第三次接见。于景返回后对周伊波说:“我们四个人虽说是编在一个组,可是在看大字报和参观的时候,经常是各走各的路。齐子长和宋婵婵俩人老在一起,在拥挤的地方,俩人还总拉着手。”
此间,周总理的又一次讲话精神传下来,意思是凡没有到过北京的学生,都可以去那里串联学习一次。院“筹委会”闻风而动,当即与火车站“临管委”的调度部门联系。各年级的“筹分委”也都按指令,统计了本派拟赴北京人员名单,准备当月下旬启程。这个消息就象希望的火花,把桂小芹和黄山芸内心如纸似棉的希望重新点燃。她们判断毛主席可能要在国庆节第四次接见红卫兵了,她们也会有亲眼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幸福时刻。可是,桂小芹听苏莘莘说,孙雅上报到年级的名单里,没有她和黄山芸的名字。这个坏消息,如同又一个晴天霹雳打在身上。她立即出门到隔壁宿舍告诉黄山芸,黄山芸顿时愤慨地说:“她孙雅凭啥取消我们去京的资格?凭啥?不行,咱得去找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