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听罢黄山芸的解释和何法娃所念信的内容顿时松了口气,他觉得黄山芸想的、做的,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但是如果这封信寄出了,或是丢掉了,那该是怎样的结局?孙雅这个卑鄙小人,他早就见识过她,可如今是小人得志,妖言惑众,奈她若何?他尽量压抑住情绪,现出不愠不怒的样子,盯着孙雅说:“讲话还是要实事求是,揭发问题不要无中生有,不要捏造,不要把水搅混。”
黄山芸信中的内容和周伊波的话,似乎撕破了孙雅的脸皮,她立即想把嗓子也撕破,先对着周伊波吼叫:“谁无中生有?谁想把水搅混?你不要以为自己一贯正确,看看你现在屁股坐在哪条凳子上?”接着,她又含沙射影地继续警告黄山芸,“不要嚣张,不要以为这就没有事了,狐狸尾巴总要露出来的!”
车飞轮在孙雅声嘶力竭的喊叫过后,紧接着也严厉地质问道:“黄山芸你和沙蹈矩这个历史反革命份子、****分子是什么关系?”
“和你一样的师生关系。”黄山芸渐渐情绪稳定了,心里明白必须准确地回答会场上提出的每个问题,谁也帮不了她。
袁凤梧如同车飞轮的影子,而说话却没有他那么轻巧,情急时口唇常如喷射状,很费劲地问:“沙蹈矩为啥选童话‘狼和小羊’作为补充读物,又为啥让你朗诵?”当他注意到周伊波仍然怒目圆睁,就没有提周伊波当翻译的事。
“我不知道!”黄山芸低着头小声说。
“校门口北墙上有过一张揭批梅亚鹏的大字报,我想你应该看过,黑帮分子梅亚鹏和你什么关系?”车飞轮根据已有的“事实”,又进行推断和联想。他说话很清晰,而语调总是阴阳怪气。
“没有什么关系!”黄山芸仍低着头坚决否认。
“你们都是山东人,他和你爸爸什么关系?”袁凤梧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未等黄山芸回答,郝一民就笑出声来。
“没有那么可笑!这是揭发问题,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绘画绣花,请你严肃点!”何法娃批评郝一民道。
停顿了片刻,黄山芸淡淡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他们有啥关系。”
老哈一直听着、记着,没有说话,到了最后,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狠劲敲着床框,边敲边吼叫起来:“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黄山芸,我要告诉你,你脑子里资产阶级的、反动的东西也是一样,不打不倒,必须要打!你自己不打,我们就帮你打。你回去好好想想,和桂小芹一样,先自己反省,写出检讨,下次会上见。”
老哈对着黄山芸发狠的样子,比在他房子里对周伊波“逼供信”时还蛮横,那时周伊波觉得他像吉丹,这时觉得他比吉丹刁钻,更像是在铁路小区住过的地痞蓝大赖。他还能记起蓝大赖领着蓝发到别人门口要饭,打呱嗒板,喊“莲花落”和别人骂仗打架的样子。老哈的敲击床框声就象呱嗒板声;他的一长串话语就象蓝发喊叫的“莲花落”,实在让人讨厌。只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周伊波最满意,那就是:“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桂小芹一整天都坐在宿舍里,她先把反复思考的问题理出头绪,列出检讨提纲,接着对照报纸社论和曾向团组织递交过的思想汇报材料底稿,边哭边写着检讨。散会后,几个女生上楼把手中的小本、钢笔放回宿舍就离开了,对她视而不见。
孙雅站在一层楼道里和老哈说了几句话后,上楼回宿舍。她先在自己茶杯里倒满水,又到书架上去翻寻东西。桂小芹一见她进来,就难受和紧张。她俩原本说话不投机,而这次桂小芹的话被她篡改了,让话变了味、带了毒,横祸因她而起。桂小芹体验了她政治手段的毒辣。然而,她现在是领导小组成员,如果自己想过关,想找点补救办法,不向她低头是不行的。想到这里,桂小芹就站起来,对着她的脊背请求到:“孙雅,我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严重错误,咱们在一个宿舍里将近三年,平时还是很有感情的。毛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请求你帮帮我,我真的非常难受!”
孙雅回过头,阴沉沉地对桂小芹说:“其实,大家都是在帮你,启发你。老哈的话,你还没有听明白?他让你‘从根子上找找原因’,问你‘源头在哪里?你平时受谁的影响最大?’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要你交出后台,说出来受谁的指使。”
“可我确实没有后台呀!没有谁指使!”桂小芹无奈地否定孙雅的猜测。她不知道什么叫“后台”,从没有想过“后台”的确切定义。
“大家都清楚是谁,可你还在替她包,纸能包住火吗?让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你还非得把包袱背上。”孙雅知道,其实桂小芹并不是领导小组排列的“重点打击对象”,不是不可救药,只是脑子容易进水。
“我就是想深挖思想根源,尽快把包袱放下,能重新和你们站到一起。唉!我这个时候了,还替谁包呀?”桂小芹十分困惑,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是在替黄山芸包吗?你可是一贯听她的!”孙雅向桂小芹甩出了黄山芸的名字。
“黄山芸??”桂小芹觉得太离奇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孙雅说的“她”竟然是老同学、好朋友黄山芸。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后台呢?桂小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牵连到自己的所谓想“变天”的话、同情“一条黑线”的事,怎么能与黄山芸挂上勾呢?
“你自己去想吧!”孙雅说完,也出门走了。
大喇叭里又传出了“工农兵心最红……”吃饭时间快结束了,桂小芹把中午的剩饭拨了几口,又把碗放下。她拿着笔,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入大学后,她和黄山芸接触更多了。起初,俩人都有悲观情绪,不太相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话。接下来,她们又互相鼓励,“不能自暴自弃,要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积极地靠拢组织,主动找团干部谈思想,争取他们理解和帮助。”后来,黄山芸总爱找周伊波谈思想,说他平易近人,不歧视出身不好的同学。当桂小芹听到有人议论他俩在谈恋爱,就又问了黄山芸。黄山芸否认道,“他帮我思想,我帮他学习,仅此而已!”尽管与黄山芸是老同学,俩人聊天中也评价过某些干部,但如果非要说黄山芸指使过自己干坏事,那就纯粹成了捏造。为什么孙雅对黄山芸比对自己更仇恨呢?是阶级仇民族恨吗?根本不是!桂小芹觉得主要是黄山芸学习上拔尖,但有骄傲情绪,特别是曾表示过对班团干部的不尊重,有人耿耿于怀。桂小芹想来想去,觉得黄山芸言行中的问题,归结不到“思想反动”上。要是自己硬说她是黑后台,岂不是诽谤诬陷朋友、不仁不义?
桂小芹经过反省,已经确认自己“6.3之夜言论”的严重性。按照毛主席“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的教导,自己的所有言行,就都打上了反革命家庭的阶级烙印。只是自己平时没有意识到,没有好好挖过家庭根源,自己还没有把家庭的烙印去掉。现在,自己必须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改造的决心,即使将来真的去坐牢,也要对党忠诚,对组织没有二心,没有怨言。想到这里,桂小芹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开始思索母亲、哥哥、姐姐给自己带来的不良影响,在脑子里搜寻他们的“反动言行”。她想来想去,搜肠刮肚都想不出来家里哪个人在政治上有上纲上线的问题。
但是,在接下来的批判会上,她表示完全接受大家的批评和帮助,在检讨中沉痛地说,正是反革命家庭留给自己的剥削阶级烙印,导致6月3日晚,像中了魔法般地狂妄叫嚣“世道变了!”总之,孙雅等人怎么揭发批判,她就怎么承认。她不敢再作任何申辩,完全否定了自己平日要求进步、渴望加入共青团的真实态度和言行。即使这样,会议主持者及与会的多数人,仍然众口一辞地说她检查不深刻,指责她没有深挖阶级根源。
“你每个礼拜天都回家,家里人都给你说些什么?”乔藿芬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是谁指使你的,必须交出后台。”孙雅问话的声音不大,却像扎到桂小芹心口上的一根锥子。
老哈紧皱眉头,眼睛里闪出夺人的凶光,他插话说:“你刚才讲到,反革命家庭给你打上了阶级烙印,这个问题你要讲具体。你的言行不是孤立的,把你的后台交出来。”
孙雅和老哈继续逼迫桂小芹“交出后台”,让她感到非常恐慌和迷茫。
“说呀!”“快说!”不间断的叫喊声,让她眩晕,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几声厉吼过后,桂小芹又开始吞吞吐吐地检讨:“我对赵春碧和那张大字报表示了同情,但以前我和她没有任何来往,也和年级板报组没有来往,在学校里我没有后台。在家里,反革命父亲已被镇压十几年了,母亲也去世五、六年了,他们生前都没有教我做过坏事,也没有留下遗嘱。家里哥哥姐姐在我上大学后,接触很少。星期天我回家吃顿饭,寒暄一阵,就匆匆忙忙离开。”她说着说着,忽然脑子里冒出一件事,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要说也只是大哥几年以前,偶尔对他的处境和工作环境不满意,说些牢骚话。而这两年,他在校长的影响下,工作很出色,还要求入党,在家里已经不再发牢骚。”
“完全是在搪塞!你还在美化你的反动家庭,根本就没有划清界限。”韦保名在沉默中突然爆发出特有的娘娘腔,他在说话时和苌安全一样,也把老哈看看。
“那你给大家具体说说,你哥哥是咋发牢骚的?”牟成天接着韦保名,先干咳了两声后,以低沉的腔调问道。他清楚老哈不喜欢拖泥带水,喜欢“干的”,充分理解老哈让“讲具体”的用意。
桂小芹又沉默了一阵,在“墙倒众人推”的强大压力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精神支撑。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把脑子里冒出的一件事,讲故事般地说了出来:
“那都是困难时期的事了,有一次我在家里帮忙做饭,哼着《十唱共产党》,一不小心,把油瓶碰翻,菜油洒了出来。我看着大哥阴沉的脸,心里有些害怕。不料他说,‘我不是生这点油的气,而是现在社会上有些人净是胡吹,把社会搞得少粮没油,还不赶快找找问题,一天到晚《十唱》、《八唱》!’他的这些话对我的成长还是有不良影响的。”桂小芹觉得大哥说这些落后话的时候,才是个刚出中学校门的年轻娃,当时是困难时期,事情早就过去了。他现在也进步了,又在外单位工作。即使把大哥扯出来,对他也不会带来任何影响。而自己的检讨却能早点通过,早点过关。桂小芹把大哥曾经对她的不良影响说完,又转变口气说道,“他这几年,回到家里常和我一起哼《十唱共产党》。我们兄妹还爱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桂小芹说完,觉得自己已经向组织彻底表了忠心,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按照老哈的意见,会议停止了对桂小芹的批判。
这时,何法娃对门边的宋婵婵说道:“你上楼把黄山芸叫下来参加会议,让她继续检讨。”随即又转脸,对着大家严肃地问道,“最近还有人揭发张信平的严重问题,现在是揭发人先发言,还是被揭发人主动检讨?”
张信平前后左右看看,问何法娃道:“谁揭发我?我有啥严重问题?”
这时,仍然是韦保名突然爆发出特有的娘娘腔,严厉地说:“你别装了!你在宿舍里说的话,全宿舍的都听见了,你问牟成天、唐韶,看咱宿舍的哪个人不知道?”
“你知道,就说呗!”张信平冷笑着答道,显得很自信。
韦保名绘声绘色地向大家叙述了本学期某个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儿:那天,学校里像过节一样,敲锣打鼓热烈庆祝新华书店发行“红宝书”。第二天,学校就决定给咱们每人发一本64开红塑料皮《毛主席语录》。唐韶把书领回来,先给本宿舍的人发了。张信平拿到手里,随口就说,“象是猪皮做的。”他恶毒诬蔑、谩骂红宝书。韦保名用手比划着,以增加话语的可信度。
韦保名的话刚说完,张信平赶忙解释:“我是看书的塑料封皮质量不错,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种特别的味道,才那样说,不是指《毛主席语录》。”
不容分说,张信平顷刻间成了桂小芹、黄山芸之后的第三个众矢之的。大家开始痛斥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动言行。又是一次群情激昂的批判会,发言人言辞之激烈和前两次不相上下,他们都充分表达了自己爱憎分明的阶级感情。有的人发言完后,还要呼一句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在批判张信平的时候,桂小芹也发言表达对张信平亵渎红宝书的愤慨和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后来,当大家继续对黄山芸揭批时,桂小芹又用发自肺腑的忠言警告她道,“你和我一样,身上都打着剥削阶级的烙印,但你很少能认识到这一点,这很危险,你要老实检讨,才能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孙雅对于老哈和何法娃又开始追张信平的问题,不再追桂小芹的“后台”,不把班上的问题连成串、追根溯源,特别不满和难以忍受。她讨厌周伊波和黄山芸由来已久,心里叨咕“咋能转移大方向,丢掉主要靶子?”她有意朝着袁凤梧挑唆道,“象袁凤梧这样的贫下中农子弟,朴实,本质好。可他不会像有的人会卖弄。所以,贫下中农子弟在某些人跟前,就是吃不开,有时还被当众奚落。某些人总愿意给走白专道路的修正主义苗子当后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她暗示,周伊波是黄山芸的后台,而不想再说黄山芸是桂小芹的后台。
“黄山芸的后台就是周伊波,孙雅说的就是你,你和黄山芸勾勾搭搭!”袁凤梧对着周伊波激动地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溅到了车飞轮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