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水的“小湖”里,只有于景一个人水性好。她在水里更显得矫健结实,行进自由。黄山芸和桂小芹俩人才在练憋气、漂浮,俩人都穿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蓝色上下连体游泳衣裤。宋婵婵和武思逸浅绿色吊带泳衣很鲜亮,她俩大多时间是披着浴巾坐在水中的石头上聊天。苏莘莘的泳衣和她喜欢的外衣颜色一样,是浅黑色的。她似乎能用蛙游姿势,从上向下游十多米远,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她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水珠,显得很得意,以往脸上的老成、严肃、忧郁都随着水珠被抹去了。黄山芸和桂小芹羡慕地对她说:“你遇到水灾时,淹不死了!”她“嘿嘿”一笑作答。
阳光离开水面,向东面山坡上转移,又慢慢从山顶退出。山谷里开始有风,泡在水里的泳人,出了水面后个个冻得直打哆嗦,嘴唇发紫。男生们跑到岸上树林里的石头背后脱下泳衣,穿上干衣。女生拿着被单和衣物,也找僻静地方用被单围起来,换了衣服。
半天下来,顾衣锦、师英明俩人只钓了八九条一扎多长的草鱼。他们从沙石围起的水坑里把鱼一条条抓起来,用细藤条从口鳃中穿过、系好,准备晚上给大家改善生活。男生们都喊着“饿了!”开始往回走。女生早已把游泳衣收进了手提包,等在那里。她们披散着头发,个个都比平时显得妩媚,少了许多中性和男性的特征。男生们跟在女生的后边,手提着泳衣,在石头上跳来跳去。苌安全前后左右张望着,不时找个话茬,引逗着女生回过头来说话。马夫又亮起了歌喉,唱起了《赶生灵》,喊叫宋婵婵和他对唱,宋婵婵不答理他。
顾衣锦边走边对师英明说:“几条鱼虽不算多,回到营地,给大家烧个汤,总可以吧?”
回到招待所,一吃过晚饭,大家就又兴冲冲地准备烧鱼汤。顾衣锦分配桂小芹和黄山芸剐鳞剖膛。桂小芹蹲在地上伸手把鱼摸摸,手上黏糊糊的,心里很不自在。正在她触摸的当尔,一条鱼向上猛一跳,吓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于是,她胆怯地说:
“让我和黄山芸去捡柴草吧?杀鱼的事儿还是由你们男生干。平时做动物实验,都是你们男生抢着操刀子,总是让我担当阅读操作步骤和记录结果的角色,我连个蚯蚓、蛔虫都没有摸过,现在哪敢解剖这些东西!”
“真是个胆小鬼!好吧,让我来!”唐韶打着哈哈,嘲笑两个女生,伸手去抓鱼、操刀。
“你不是说他见了蚯蚓都害怕,我咋看他像一个屠夫!”于景边对桂小芹喊叫,边向灶房走去。不一会儿,她就从灶房讨要了咸菜和大葱回来,还借了一口铁锅。苌安全几个人已经在离灶房不远处的空地上把大搪瓷缸架在几块半截砖上,准备在上面烧柴煮鱼,当见到于景借的铁锅,就又把砖头支高,把大搪瓷缸换了下来。
山跟前树林边的傍晚,凉风习习,四周一片飞鸟归林的叫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车嘶鸣。顾衣锦把鱼、水和调料放入铁锅,开始点火烧汤。大家席地而坐,等待美味鱼汤开锅,一起分享。林边的蚊子早饿极了,成群结队地飞到充斥着人肉味、鱼肉味的地方。大家一边劈劈啪啪打蚊子抠痒痒,一边唱起歌,没有谁再扭捏,也没有谁故意推脱。黄山芸和桂小芹的江西民歌《十送红军》唱得有情有味儿;宋婵婵还是应邀和马夫唱了《赶生灵》;席永诚仍然唱他最熟练的《十八里相送》,苌安全哼了一段《柜中缘》中小生的唱腔;周伊波捏着鼻子学着马夫吼《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而郝一民把带来的板胡拿出来又拉起了他的《杀妲己》……优美的歌曲一支接一支,银色的月光铺洒在大地,轻柔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鱼汤烧好了,香味沁人心脾。顾衣锦把乳糜状的鱼汤盛在大瓷缸里,让大家转着圈儿喝,每人一调羹,喝完再续,直到把一锅汤喝完。有几个人把自己那一勺喝下去后,不由地咂嘴赞叹道,“啊,好香呀!”
这天夜晚喝完鱼汤后,在收拾灶具、打扫卫生的哄乱中,唐韶和乔藿芬先走了,接着郝一民也提着板胡约着武思逸到军校操场上转转。席永诚像逗小孩玩一样,还在大方地对着苏莘莘叫着“梁兄啊!”苌安全恳切地叫桂小芹和他一起谈心,桂小芹却说要和宋婵婵、马夫、齐子长打扑克,请他坐下来当参谋。周伊波和黄山芸一直陪着于景、顾衣锦收拾到最后。趁着一个空档,周伊波向黄山芸示意先走一步。他们出了大门,踏着月光、沐浴着清凉的山风,在小道上漫步。一轮明月当空,让他们感觉就像是在白昼中一样。山林里的路道异常静谧,从树木稀疏的地方向远处、高处望,星空下是黑黢黢的高山。此时,黄山芸没有恐惧,只有惬意。她看见道边有个小石台,叫住周伊波停步坐坐。
月光被大树的枝叶挡住,小石台上的两个人影越靠越近,俩人都没有说话,当两个臂膀靠在一起的时候,一股暖流涌到周伊波身上。他猛地抓住了黄山芸的手,两只手如同两块带有阴、阳两极的磁铁,紧紧地吸在一起。他实践了保尔拉住冬妮娅的那一刻,心跳一阵加速。而黄山芸似乎进入了梦境,什么也说不出来。少顷,她似乎又醒过了神,恢复了冷静,反射性地把手抽回,羞涩地从石台上站起来,轻声说:
“周伊波,我非常珍视你给我的情谊,从来没有人待我这么好。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咱们是好同学,不能这样。”
周伊波随即也站起来,略显不悦地问:“你觉得这是同情?”
黄山芸低着头,手指缠着小辫发稍,答道:“不全是。”她内心深处有幸福、愉悦,却也有不安和惶恐。
周伊波带着些许委屈向她表白着本不必说的话:“你给了我信任、爱戴;你的率真、聪慧也是我以前见过的女孩儿都不能比的。我从小不喜欢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不愿和出生在那样家庭的女孩儿说话,不和她们打交道、一起玩耍。她们娇气、任性,玩不起。上大学后,我总把出身不好的人和有钱的、懒的、矫情的人联系在一起。后来和你接触,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你从小吃苦比我还多,咱们能说得来。所以,我对你有同情,但正如你说的‘不全是!’我想让你成为我永远的朋友,甚至终生伴侣!”
周伊波对她的真诚,她早已相信,却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和这样的表白。她又默默地把手递给了周伊波,让他牵着一起离开石台。周伊波朝前跨了一步转身,月光把俩人的身影投射在路道上,重叠在一起、连在一起。黄山芸含情脉脉地望着月亮,感谢月亮老人为她和他的话作证。他俩又走进路边的葡萄架下,坐在似乎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石头凳上。陡然间,一股神奇的力量把黄山芸推入了爱河,她内心深处感情的闸门被一双手打开,水漫过了她的颈项,让她激动不已。她感觉眼前这个瘦弱的男生很亲很亲,不想和他再分开。她把头靠在周伊波的肩上,甜甜地轻声说道,“我爱你,不是和你玩儿,是要和你一起革命,一起同甘苦,愿意做你终生的伴侣。”
周伊波把黄山芸的头从肩膀上扶起,转身用颤抖的双手去抚摸她沾着泪水的脸颊,双目凝视她脸庞上的每个标致的部件,像观赏一尊女神雕塑似的。黄山芸小鸟般温顺地让他慢慢地把额头和鼻子与自己的碰在一起,平时在男生面前的冷漠和生硬留给了白天,留在了树林外边。从这一瞬间开始,一个女孩子将自己最珍贵的、最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个男生。生物化学反应让一个青春女孩儿对一个男孩儿的感情,升华到超越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妹妹的手足之情,更远远超过了经常和自己在一起的桂小芹的学友之情。这是她人生的另一个起点,黄山芸认定自己已经心有所属,自己未来的命运一定是和这个瘦男生联系在一起。
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席永诚在另一条路道上告诉一直主动与他联系和交流思想感情的苏莘莘,他已经在高中毕业时订婚了。未婚妻既是高中同学,也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两家是世交。他每次在唱《十八里相送》时,都觉得自己的未婚妻能够听见。以前,在学校和年级那种严酷的气氛下,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苏莘莘听罢“嘿,嘿”笑着,表示理解,也向他祝贺。俩人分开后,苏莘莘又坐在招待所里的一个无人处,黯然神伤,不住流泪,一直到冷得透骨,才回大房间睡觉。
第二天,天还是一样的蓝,山还是一样绿,水还是一样清,除苏莘莘外,几个女生看起来都更动人了,笑起来比阳光还灿烂。在返回的汽车上,黄山芸的心又飞回了山东,她觉得姐姐没有自己幸福。
山芸从南山野营返回,刚走到家门口,没有想到姐姐山蓁从房子里出来迎接她。在路上,她还想起了姐姐,想对姐姐说点什么,竟然没有走进家门,人就站在了面前。姐妹俩一见面,还没有说话,就抱头痛哭起来。
进到屋里,山蓁告诉山芸,她从山东来古城一路上的经过和近况。山芸这才知道,姐姐是她去参加野营的当天晚上到家的,已经等了她几天。
山芸问起姐姐的毕业分配、与孔祥冬的关系。山蓁如倒苦水般不加掩饰地向妹妹倾诉了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多年以来,俺们校园里光天化日下,连鸟儿都不能成双成对飞,更别说男女学生敢拉拉扯扯勾肩搭背了,就连外来电话、书信都得查是从哪儿来的,这些你都知道。从今年春天开始气候变了,学校对于男女生单独接触,很少再管。可是‘学生不准谈恋爱’的规定,还没有取消。这几年,我和孔祥冬的恋爱关系,一直不敢公开,到现在都没有公开。学校在毕业分配时,也不照顾这种关系,只考虑适当照顾年迈父母。我说爷爷奶奶年迈,要求留在本省便于照顾,学校分配办的人说“隔代亲属不行。”根据国家需要和我的基本条件,我得离开家乡到远方去工作,被分到黑龙江一个机械厂。原本无奈,内心痛苦,希望得到孔祥冬的安慰,和他一起面对现实、规划未来。可他只是对我埋怨,数落我胆小怕事,不敢公开和他的未婚夫妻关系。我和他哪算是未婚夫妻?我咋向组织开口?就算是这种关系,人家也说过不照顾呀!他不听我的解释,我索性凭他去说,也不想抗分,甘愿接受命运挑战。我先去报到上班,和他的事儿等工作以后再说。你不知道,俺俩每次到一起,他不是说我穿着不得体、发型不漂亮,就是为咱的家庭不高兴,我与乡下的亲戚来往他也有意见。距离远点,少些烦恼,也许还有利于俺们感情发展。办完离校手续,我先回天马去看望了爷爷奶奶,到妈妈的坟上烧了纸。接着又到潍坊看了舅姥爷,他们一家照看着咱姥姥的两间老房子。然后,我就去潍坊火车站买了车票,来古城看你们。”
山芸一直听着山蓁说,没有插话。姐姐的茫然、后悔和无奈,她已经清楚感觉到了。
“谈恋爱不能太早,不能感情用事,要理智,不能轻信对方的甜言蜜语。”山蓁向妹妹传递自己的经验教训。
山芸为姐姐着急,她知道姐姐能够独当一面,不怕面对现实。但心软,遇事优柔寡断,她为姐姐担心:“你俩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今后咋办?吹,还是继续?”
“是啊,几年了,哪能说吹就吹?虽然有矛盾,可他对我还是真心的。听人说,工作调动和毕业分配不同,毕业生要求照顾分配单位,很难;而在工作单位,因结婚提出调动,容易批。等俺们俩调到一起,结了婚矛盾就化解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话,你可能还不太懂,你还没有接触这方面的事吧?”山蓁对自己个人问题的前景,表示乐观和有信心,顺口对已长成大人的二妹,也表达关切。
山芸略带羞涩没有作答。
山蓁见状猜着山芸心里有什么隐秘,想问出个道道:“你该不会是真有了男朋友吧?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会干涉你,说说看?”
“有个男生,是俺班的班长。”山芸吞吞吐吐地说。
“废话,肯定是个男生,说点具体的。”山蓁对山芸的回答不悦,觉得她从小灵牙利齿,心里不憋事,没有见她这么别扭过。
“我也说不太具体,他人好,家庭出身好,对我好。上大学以来,我对他印象一直好。”黄山芸概括了她和周伊波的关系。
“全都是好!看上去怎么样?”山蓁对二妹妹的回答仍然不满意。
“一般,很平常。”山芸没有再说他好,只是简单地答。
“有没有孔祥冬高?”山蓁追问。
“没有!”山芸答得很干脆。
“那怎么行?”山蓁一直觉得二妹条件比自己好,找的对象也要比自己的好。
“那怎么不行?孔祥冬就是找对象的标准?我找我的,我看着行就行。你和孔祥冬好,我看了说‘不行!’能起作用吗?”山芸被山蓁的“那怎么行?”惹起了火,毫不犹豫地碰了回去。此时她脸上不再有羞涩,脑子里和山蓁之间已经没有长幼关系,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
“你先别急,婚姻是终生大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自己觉得谈得早了,有些草率,现在觉得很麻烦。我只是想听听,给你当个参谋,决定权肯定是你自己。他家里经济条件咋样?”山蓁意识到自己那一句话确实没有说好,让妹妹误会了,忙平静地解释,并进一步问道。
“我知道的不很清楚,听说比较困难。父母都在服务行业工作,工资比较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山芸的态度平静下来,向姐姐如实地讲述自己听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