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芸在发言前和桂小芹一样,心里十分惶恐。她看到前边几个同学的难堪,特别是袁凤梧那些刺伤人心的话和桂小芹的委屈无奈,实在想在最后一刻放弃申请,甚至后悔来上大学。可是,想想自己的家境,如果不申请助学金,这学怎么上下去?至少要有能维持自己生存的助学金才行啊!宋婵婵和顾衣锦的发言给了她鼓舞也给了她启发,她觉得桂小芹的申请表达不够策略。她镇定了一下情绪,抬起头看看大家,很自信地用中学时在课堂上发言的语调说道:“首先我感谢党和政府,给了我这样一个逃台国民党军官的女儿上大学的机会,还让我平等地参与评定助学金。我因母亲病故,爷爷、奶奶年迈,而失去了生活来源。五年前,我和妹妹从山东农村来古城投奔姨母。家庭现有姨母,姥姥,三个年幼的表弟,自己和妹妹,共七口人,全靠姨一人每月六十多元的工资为生。姐姐在山东靠国家助学金上大学,而且她每年开学之际,还需要姨母接济学费。家里五个大中小学生,每年有两次开学;每人都要穿衣;还有意外事件,如我表弟得了肝炎住院,出院后继续吃药。把这些费用平均到姨母每个月的工资里,已经是入不敷出了。姨本没有义务养育我们,本可以把我们推向社会,但她没有嫌弃我和妹妹,还和中学的老师、校长一起支持我报考大学。现在我能和大家坐在一起,既是由于学校领导的宽容,也是和许许多多好心人的帮助分不开的。在这几天的会上,我听到一些同学,特别是来自山区、农村同学介绍自己的家史和现况,让我觉得自己家境虽然很困难,但还有人比自己更困难。所以,我提出申请十元,把原先想的十五元,降低五元。请同学们评议。”
大家沉默了片刻后,袁凤梧为了挽回前面发言失去的面子,转而用与人为善的口气,很干脆地说了一声:“同意!”
随着郝一民、何法娃紧跟着两声“同意!”,又引来一阵应和声。
黄山芸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申请竟然没有经过任何质疑,轻易地通过了。
桂小芹觉得黄山芸的申请成功,在于她发言声音娓娓,既全面有序、有理有据,又能够及时地利用宋婵婵发言中强调的分清抚养责任和非义务性关爱的关键话语,以及低线申请、以退为进的策略,使她发言的说服力、感染力增强。桂小芹还注意到大家以一种不解的目光在审视着这个身穿褪色旧制服的姑娘。她相信黄山芸说的句句是实情,她比班上任何人都清楚黄山芸的底细。桂小芹记得,在高二时就见黄山芸经常穿这件制服。那时,这身制服淡化了她和同学们的隔膜。尽管她与大家都不近不远,但家在农村的同学把她当作农村来的,家在城市的知道她是职工医院子弟,没有人排斥和歧视她。当然,桂小芹并不认为,黄山芸穿着这身难看的、姨夫进监狱时留在家里的灰黑制服是故意做作,逢场作戏。她与身着破衣、头裹毛巾的何法娃绝对不同。虽然如此,桂小芹还是觉得,以前自己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个同龄人的聪明机敏。而现在,她不得不对这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刮目相看了。
“最后一个,席永诚同学,请你报告家庭情况!请同学们再坚持几分钟咱们集体评议工作就结束了。”苏莘莘仍然耐心而平静地带着微笑说道。
席永诚白净倜傥,说话斯文,穿着令人羡慕的白衬衫、深蓝色裤子非但没有补丁,而且是带毛的布料,前边正中有一条直棱,显出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当他讲述完家庭经济状况后,何法娃、华美银、乔藿芬、牟成天、韦保名、陈泰亮等几个家在农村的同学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话里还带着奚落,似乎故意让这位挨到最后发言的申请者难堪到顶:“我觉得你父母供你上大学没有问题!”
“家里经济条件蛮好!”
“你这种情况,咋还来和别人挤?”
“最多评三块!”
“可最低标准是五块呀!”
未等评议结束,席永诚即面目冷峻,神情淡定地说:“也许是本人表达上的问题,有些困难用几个数字是说不清楚的。尽管我家经济条件不算好,本人考虑到学校下达的总额有限,班上困难大的人太多,我还是决定收回申请,我不要了。”
苏莘莘觉得席永诚在压抑着内心的不快,以一种不愠不怒的语调结束自己的表述。她很欣赏他的风度和涵养。刚才对他的申请进行评议的男生又轰然为他喝彩,几个女生同样也对他萌生出一种自然的好感。可是,没有谁觉得自己可以学着他的样子,也提出放弃申请。
周伊波从年级会议室回到班上时,苏莘莘正准备结束整整一个下午的评议会。周伊波让大家再多待几分钟,他简要地传达了党总支和年级办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精神,即各班必须在下达的总额中进行评定,绝对不能超出。总额超出的班组,班干部带头往下降。
何法娃、华美银、牟成天几个申请十五元、被初评通过的同学听罢班长传达年级意见,嘴噘脸吊地窃窃私语了一阵,随后何法娃代表他们喊道:“我们不再评了,你们不是还要开干部会吗,你们先算算,看超了多少,就按年级的意见调整呗!”他一喊完,几个人就跟着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
周伊波和苏莘莘交换了意见后,宣布“今晚上开班团干部会!下午的会,到此结束!”
在大家往外走的时候,苏莘莘将评定表递给周伊波,等人走完,即向他介绍下午会上的情况。
周伊波边看边听,当他看到孙雅竟然也评了十元,就生气地说:“咱们有些干部的等级是该往下降降!按她家的经济状况,和宋婵婵差不多!”
“咱们也别太抠了!”苏莘莘看到他拿着孙雅的表说事,就以与人为善意的语调劝道。
在晚上的干部会上唐韶和孙雅都首先埋怨周伊波不该把年级会议精神,急急忙忙给同学传达,应该先给干部传达,特别不应该对大家说“干部要带头往下降”。尽管周伊波解释说,这是年级党支部的意见,唐韶和孙雅还是喋喋不休地埋怨。
经过核算,在班会上通过的申请助学金总额超出三十八元。
“怎么办?大家出主意!”周伊波无奈地面对这个难题,满脸困惑。
苏莘莘已经感受到了班上同学对评助学金的敏感和不满情绪。有些人对充斥着“升!”“降!”“同意!”“不同意!”的吵嚷声,感到烦躁,还有几个人对在众人面前自报家门,翻出老底让大家评议感到非常不快和难堪。她也能够体察到周伊波急于结束这件事的心情,于是顺水推舟说道:
“那就按党支部的意见,咱们干部带头往下减吧!”
“我不能减!我们生活在山区小镇,家里干活人少,吃饭人多,平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继母人很歪,我从家里拿不到钱!”唐韶未等苏莘莘说完,就激动地打断她的话。
“咱们当干部的也是学生,也得吃饭穿衣,和他们一样自己不能挣钱、也不领补贴,每花一分钱都得回家要。什么事都不能总让干部带头,搞一刀切!”孙雅慢条斯理地对唐韶表示支持。
“该一刀切时就得一刀切!如果不一刀切,让你的往下降或者干脆放弃,你干不干?”周伊波碰了孙雅一句,他从内心深处看不起她,总觉得她自私,虚伪。
此时孙雅不想把周伊波惹恼,硬憋着没有答话。而在于景粗糙的、似乎经过沧海桑田变化的脸上,现出一种识大体顾大局的神态:“好吧!我同意除唐韶外,咱们每个班干部往下降2元!”她说话的口气和孙雅完全不同。
苌安全眯着眼睛想了想,表态说:“我同意于景的意见,这样我们五个干部就能减十元,可总数还超出二十八元!”
“咱们干部带了头,给群众的工作就容易做了,我想再从申请高额的名单里筛选!”周伊波拿出经过郝一民和顾衣锦在晚饭后帮他汇总好的表格,先看了看又交给苏莘莘。
苏莘莘看罢,赞同地说:“我提议,除了何法娃、唐韶,其余评上十五元的五个人,每人减二元,评上十四元的七个人,每人减一元。这样,他们十二个人就能减十七元!”
“这不成了搞平均主义!”孙雅不满地说。
唐韶也觉得如果这样做,自己申请的数额没有被减下来,就显得太突出,他接着孙雅的话冲着周伊波大声说:“我想不一定全部从申请高额的名单里往下减!可以把面放宽点!”
“这个意见可以考虑!但具体怎么落实,怎么放宽?怎么做才算是不搞平均主义?”周伊波觉得自己的确拿不出解决这个难题的最佳方案,他看看唐韶又看看孙雅,想让他们说得再具体些。他不想让某些人说自己喜欢带成见,固执己见。
“党的阶级路线还是要考虑的,不能让那些出身剥削阶级、反动阶级家庭的人和出身好的同学都拿一根尺子来量,不能只根据家庭经济状况,而政治条件一点都不考虑。比如席永诚一点没给,而黄山芸,她本人提出十元,就评了她十元!”孙雅把在心里憋了一阵子的话,倒了出来。
孙雅说完后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反对。这时周伊波把苏莘莘望望,她低着头不说话。周伊波即转向孙雅严肃地问道:“今天下午我在的时候,没有听到你发表这样的意见。后来是苏莘莘主持,我不知道你讲了没有?”
孙雅瞪着周伊波,带着气反问道:“能讲吗?袁凤梧刚讲出来,就让顾衣锦碰回去了。我还能再讲吗?”
周伊波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能听出来个大概,就故意激她道:“他们能讲,你怎么就不能讲?”
孙雅心里对周伊波根本不服气,她一直不认为周伊波是个称职的干部和情绪正常的同学。她认为他执拗任性,甚至在中学里为一句话竟然不考虑影响,敢和人打架,尽管打架的对方也是自己讨厌的。她还是不想和他正面交锋,沉默着不作答。
苌安全和于景互相补充着把下午评议会上袁凤梧、顾衣锦两人的发言复述了一遍。
“年级党支部副书记李有志老师,在下午的会上又一次强调了全面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他讲的是‘全面贯彻’。少数出身不好的同学,录取他们时他们的政治表现都审查过了。录取他们体现了学校按政策办事,全面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正式被录取,有权平等享受国家助学金。我们有什么权力给人家再附加政治条件?顾衣锦把袁凤梧碰回去是对的,我们都不能同意他那种发言。不然,那些出身不好、家庭经济条件很差的同学就会很委屈。如果因为助学金问题影响了他们上学,甚至有人再退学,那不成了片面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周伊波不仅用上级领导的话来压孙雅,而且通过支持顾衣锦下午的发言来反驳孙雅,力推自己提出的方案。
唐韶已经感觉到他说话的分量和压力,赶忙改口说:“我同意从干部和高额的名单里筛选。”
苏莘莘趁势补充周伊波和唐韶的话说:“就这样吧,咱们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往下过,该减或不减,减多少,根据实际情况定!”
经过反复讨论,比较家庭和个人情况,最后的平衡结果是,在提出申请的二十九人中,被评上全额十五元的四人,十四元的三人,十三元的三人,十二元的六人,十元的六人,八元的五人,五元的二人,总金额三百二十三元。
“还差三元!”苏莘莘叹息道。
“把我的从八元降到五元,刚好!”周伊波很干脆地说道。
“那怎么行?你已经减过一次了,应该再从那些没有减过的人头上筛选.”于景觉得周伊波太克扣自己。
“减我的吧!”苏莘莘迟疑了一下说道。她知道,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折腾,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周伊波和孙雅、唐韶又争了两次,更是失去了耐心;而且,大家对每个人的经济账都细细地算过,已经没有多少潜力可挖了;要减这三元,讨论下去可能还得花至少一个小时。
“不要争了,不是还有人连一块钱助学金也没有吗?评得等级最低的,没有评上的,他们家庭的困难不一定最小!”周伊波把手上的资料卷起来,说了声“散会!”就催着大家离开。他们拖着疲倦的步子从小教室里走出来,都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夜空、跟着星星眨眼睛。
第二天,周伊波把干部会上的平衡意见给大家宣布了,没有谁再反对。他把最后的评定结果,上报到年级办李有志老师处。李老师告诉他:“评助学金的事告一段落。下个星期开始上劳动课,具体安排即将公布,可能一、二、三班要到黄河滩校办农场的三个点上收花生。你回去告诉同学们,星期天做好衣物准备。”
星期六傍晚,周伊波从学校回家,他还惦记着两个妹妹。走下公共汽车,一阵凉风从城豁迎面吹来,他觉得格外清爽,轻松地抬头望望城墙上空刚从淡云中闪出的一轮弯月,急匆匆地走过车站广场。
周伊波还没有走进家门就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他知道父母和小弟弟从老家回来了。他刚迈进门槛,一眼就看见父母衣袖上的黑袖章,他记得这种袖章父母只是在斯大林去世那年佩带过,他还看见父母的黑布鞋上蒙上了白粗布。他什么没有再问就进了套间、坐在床上,热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在黑暗的小屋里,他仿佛觉得小窗的木棱和沾满尘土的窗纸变成了远处的几棵老桃树,就是老家院子里的那几棵,奶奶还慈祥地坐在树下等着孙子回去吃桃。
母亲进套间递给他毛巾擦脸,父亲喊叫他到外边吃饭。伊波拿着毛巾走出来,在饭桌边他看清楚父亲一脸的黑胡子,眼泡浮肿着,两眼黯然神伤。三铸给大儿子倒了一小盅酒,有气无力地叙述自己回去后的经历。当说到老母病情恶化、救治无效时,忍不住心里的悲伤,又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有话慢慢说,别太难受,天有不测风云,再说奶奶年岁大了,都过了八十!”伊波又把毛巾递给父亲,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