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南郊异地重建的新医学院院部,除过西侧有两个小村落外,四周大都是农田和坑坑凹凹的空地。学院分东西两大块,东块是教学和行政办公区,西块是宿舍区。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两侧和铁栅栏大门口,彩旗、标语装饰得像过节一样。自行车、大轿车频繁地从大门出出进进。宿舍区的路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到处是一派迎新的热烈景象。
按照入学须知和负责接待的高年级校友指点,周伊波和宋婵婵很快在宿舍区学生食堂办完了报到、缴费手续,还领了一个膝盖高低的小方凳和一件带着漂白粉味的白大衣。
负责接待的高年级校友还告诉他们,在宿舍区铁栅栏大门南侧1号大楼里有收发室,开水房,洗澡间,医务室,缝纫室,伙食科;大门北侧2号大楼和与其相连的拐角处的3号大楼里全都是教职工宿舍。从拐角大楼向西,临着院墙的一栋栋门朝南开的大楼是学生宿舍,新生住在5号楼。周伊波、宋婵婵和几个新生又往5号楼走。5号楼门口有“热烈欢迎63级同学”的大横幅。楼内过道的东侧,放置着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通知,发者署名“63级年级办、年级党支部”;在西侧墙壁上贴着“63级医疗系分班和住宿名单”,密密麻麻一大片。宋婵婵眼睛尖,一眼就看见她和周伊波的名字都排在第一班第二组。她招呼周伊波近前,周伊波看到宋婵婵的名字排在这个组的第3位,自己的名字在第8位,而复读生孙雅,也在这个组,她的名字紧挨着宋婵婵排在第4位。婵婵朝着伊波喊:“周伊波,你住在118宿舍,我和孙雅都住在229宿舍。”
周伊波数了一下自己所在班有三十二人,二十四个男生、八个女生,全年级一共十个班,每班的人数相当。
宋婵婵俊俏的打扮和尖厉的女高音,引起周围几个学生和教师观注,特别是过道里有一个穿着黑制服和黑亮皮鞋的中年人,他梳着背头、在红润的脸上镶嵌着一个标致的小鼻子,他打量了周伊波、宋婵婵好一阵。随后,他走到周伊波跟前,和蔼地问道:
“你叫周伊波?”
“是!”周伊波回头看看这个友善的中年人,有些不解。
“我是年级辅导员,姓李,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宋婵婵的脸上也带着问号。
周伊波见李老师等在那里,即对宋婵婵说:“你别等我,自己去找宿舍吧。”说完,就跟着李老师拐向楼道东边。
李老师边走边用以西府口音为基底的醋溜普通话,热情介绍楼内说:“这半边是辅导员办公室、团委办公室、党支部办公室、学生分会办公室。西半边和三楼住男生,女生住二楼。周伊波,你的宿舍在西边楼梯旁,118号。”
李老师一进办公室,就帮周伊波把行李靠墙放下,又拉出桌边的椅子让学生坐,还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然后,他坐在单人硬板床边,笑容满面地上下打量着周伊波,显出期待已久的样子。周伊波端着水杯低头喝着没有说话。
“我叫李有志,临时从附属医院外科抽调出来,协助田雨书记和朱勇实老师做一段学生管理工作。你们中学教导主任米迟,是我的同乡和老朋友。这个暑假我回老家还见到他,他说你是个好娃,让我好好培养你,关照你。”
周伊波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自己毕业前跟吉丹打架的事,还没有让米老师失望,他还在关心自己。上了大学再不能感情用事了。随即说了声:“谢谢你和米老师!”
“周伊波,我跟田主任商量了,开学后要先给你压点担子。”李老师以一种既是信任又不容置辩的口气,准备向他宣布一个经过研究的决定。
“李老师,压啥担子?”周伊波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突然又紧张起来。
“党支部和年级办根据新生在中学的表现和家庭出身情况,要临时配备一批干部,有年级干部,也有班干部,待大家熟悉以后再调整。任命你担任一班的班长。”李老师一见到这个被老朋友赏识的学生,就迫不及待地把开学后才要在年级大会上宣布的事透了风。
“李老师,我连中学的班干部都当不好,到大学就更不行,我当不了。”周伊波觉得好像自己要被任命当战地指挥员那样,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先问你愿不愿为大家服务,愿不愿给老师帮忙?”李老师脸上的笑容消失,小鼻子上有了汗珠。
“愿意!”周伊波生怯怯地答。
听到周伊波说“愿意!”李老师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再一次用不容置辩的口气与周伊波沟通:“那好!你听我说,在咱们医学院里,只有医疗专业,咱们一个年级就相当于综合大学里一个系,三百几十个学生配备三个专职辅导员,忙不过来,很多事情都得学生自己来做。当干部就是为大家服务,吃苦在前头,有好事先让给别人,这也是对你的锻炼和考验。”
周伊波向进入大学后认识的第一个老师频频点头,允诺了李老师的好意,提着行李出门。
118宿舍的绛红木门半开着,门上方中间贴着黑字黄纸名单:周伊波、马夫、车飞轮、郝一民、顾衣锦、袁凤梧。周伊波站在门口看过,即提着行李进去。门边床铺上有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他头发微卷,颜面粗黑,消瘦无光,在凹下去的面颊上突出左右两块颧骨,尖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金色细框眼镜。他看见周伊波进门,即刻站起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方言打招呼:“你也住这儿?”
周伊波端详着他,笑答:“是的!”
“哪个名字?”他指指房门问。
“这个!”周伊波已经看见门后的床架上,贴着自己的名字,即把行李放在铺位上。两人的铺位相对,一个在门边,一个在门后。周伊波又过去看了看贴在这位同学床架上的名字:
“嗷,马夫!”
“我是陕北人,在家放过羊没喂过马,以后这儿就是我的马圈。”马夫自嘲地笑着自我介绍。
周伊波看他这人友好、亲和,即指指床框上贴的名字回应道:“我叫周伊波,就这个名字,家在本市火车站跟前,中学也在那儿。”
“古城娃,我们从远处来,没有进过大城市,鼠目寸光,以后多关照!”马夫又谦卑地说。
周伊波边解行李,边借着他的话,学着陕北口音逗笑道:“哎,你刚才说这儿是你的马圈,我们可都是待在马圈里,受你马夫照管,我们是‘什吗’啊?”
“以后就叫我老马,爹娘没有把咱这名字起好,老让别人吃亏,自己一辈子也只能当马夫!”马夫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解围。
周伊波看见还有两个床位上已放了行李,问道:“还有同学来了?”
“他们放下行李就出去了!”马夫答。
马夫的话提醒周伊波,收拾完得回家看看两个妹妹。
周伊波又问了马夫一些别的情况,知道一班在118号的斜对面还有三个男生宿舍——123号、125号和127号。另外,二班的男生住在一班的西邻,三班的男生住在二班的西邻---在一层楼道的最西头。
周伊波铺好床,又出门去看楼门里黑板上的通知。他看到“新生入学时间安排表”上写着“明天上午8时至12时继续报到;下午2时在楼前集合到教学区参观校园;后天上午8时30分在理学楼大教室召开全年级大会;后天下午各班自行安排。”
周伊波走出楼门,楼前的空地上长着几株茂盛的女贞子树。他向两边望望,又把视线移向远处,先映入眼帘的是长满蒿草的一个宽阔的大操场,操场和楼前的路道被厚厚一层低矮的冬青树隔开。操场南边是一排高大密集的松树,像是一堵墙。
周伊波又折转身,返回楼里,在楼道里走了一趟,注意到两头有两个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都是男用,另有长长一排洗漱用的浅水泥池。
宋婵婵从楼梯上下来,正碰见周伊波在楼道里张望,就高兴地对他说:“我们229号宿舍还来了两个人,一个本市的、一个外地的。孙雅和另外两个还没有到。八个床位,两个留着放行李,你们男生是不是也这样?”宋婵婵从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这张盖有大印的纸片片,如同带药的敷料,迅速地覆盖了她心灵的创伤;她从坐上医学院接新生的大轿车起,又开始了新的憧憬。虽然伤痛并没有痊愈,却不再有强烈的爱恨交织、撕心裂肺那种感觉。她看周伊波还在听着她说话,就又把宿舍里的两个女同学描述了几句,“本市考来的叫于景,又高又壮,很和善,大方,话不多;还有一个从外县考来,叫华美银,说话快、健谈。长得怪怪的,圆头圆脑,小腿又短又弯,还穿裙子。”大学里的清新空气,稀释了宋婵婵很久以来的郁闷,她的情绪中有了兴奋,有了傲气,说话的时候口无遮拦,没有顾忌。
周伊波心里有事,也觉得婵婵越说越没劲,就打断她的话,说道:“我得回家一趟,回头再聊吧。”
“怎么刚来半天就想家了?离不开周婶?”宋婵婵奇怪地问。她不知道周伊波为什么看上去不像平常那么爽朗,是因为辅导员老师给他谈了什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知道周伊波虽然友善,却不像董国峻那么随和;她也知道,他虽然直率,不想说的话死能憋住,谁问都没用。
“家里有事,明天中午来!”周伊波说完,就离开5号楼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李有志老师在楼里楼外一遍一遍吹小铁哨,喊叫:“集合了,新生参观校园!”
集合的时间到了,可楼前还见不到多少学生。年级办田雨书记已经在楼前的路道上等了十多分钟。她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齐耳短发,重皮大眼炯炯有神,显得健康、富态、精明。
周伊波从家里回来,远远站在冬青树边上,看见田雨书记不时走动着向5号楼张望和喊叫,显得很热切,也很着急。在哨声中陆续有人从楼里出来,缓缓地向路道汇集。马夫和几个男同学一起走下台阶,他们身后还有宋婵婵和孙雅。约莫又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路道上才聚拢了百余人。多数人都很陌生,散散落落地各自站着。李有志老师让大家三人一排,跟在田主任后边去教学区参观。周伊波默默地走在队伍的后边。
参观过后,周伊波对教学区有了整体印象:从路东的铁栅栏大门进去,是一条直通学院东墙根的主干道,约三百米长,近校门口和主干道西头有多株枝干茁壮、叶片娇小而繁茂的合欢树,在楼间的路道边多是法国梧桐、杨树、柳树。主道两侧,东西各有两座高三层、样式相同的教学楼。每个教学楼一层侧门边均连接两个阶梯大教室,楼正门都对着主干道,楼前的小花圃中栽培着丁香树、月季花、忍冬藤。东头南座教学楼,命名为理学楼,东头北座教学楼,命名为解剖楼;西头两座距校门不远,南座命名为病原楼,北座命名为机能楼。两两相对,东西对称。但东楼西楼之间距离很宽,主道南侧东教学楼和西教学楼之间是一片树丛及其后的锅炉房。再向南紧邻南墙是加工厂、汽车房、教学实验动物养殖园及各后勤服务单位。在主道北侧的东楼与西楼之间,是一片墓碑样的建筑群,“墓碑”顶端都用油布包裹。据说这些东西是1960年前后因经济困难,停工下马的行政大楼地基水泥桩。在解剖楼和理学楼之间,机能楼和病原楼之间的路道中央各有一个以华山松和白玉兰为主的圆形大花坛。在解剖楼北侧至北院墙的一大片地盘上,外侧一大半是苗圃花棚;内侧一小半是带木盖的尸体池,与解剖实验室相接。从机能楼及“墓碑”建筑群的北面到北墙边,是一大片苞谷地。
周伊波觉得胜利中学与这所大学的规模根本没法比,大学里有这么多绿树红花,有这么多迷宫般的房舍。自己未来几年,将要学习和生活在这样的天地中,该有多舒坦、多惬意。
这天晚上周伊波没有回家,118宿舍的六个床铺都住上了人。老马和周伊波床铺的上方没有住人,铺板上摆放着几个箱子和包袱。宿舍里热气腾腾,新同学碰到一起,虽素不相识,却已经搭上了腔,开始寒暄。郝一民住窗子边,与周伊波脚对脚。他一会儿躺在床上翻画册,一会儿起身坐在床上操起板胡,旁若无人地拉了一阵秦腔曲牌《杀妲己》。拉过板胡,就又大大咧咧地端着脸盆出去洗漱。车飞轮与郝一民隔桌相望,和马夫脚对脚。他听出来伊波无论说普通话,也无论说关中话都不地道,都带有明显的河南话基调。于是就故意一会儿说原汁原味的河南话,一会儿说带着土语的关中话,一会儿又变成油滑的标准京腔自我介绍和寒暄。他毕业于三桥车辆厂子中,铁路工人家庭,但他的原籍在古城西郊农村。周伊波从他说话时的神情和熟练操持多种标准方言的能力,判断他既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也是一个自负浅薄的家伙。住在车飞轮上层的顾衣锦话语不多,女孩子般坐在床上缝补衣服。周伊波下午进门时已经问过,知道他来自西宝县。袁凤梧住在郝一民上层,他来自属全省重点的渭华中学。当马夫重复着他前一天说给周伊波的话,爸妈没有把名字给他起好时,袁凤梧吧唧着发黑的厚嘴唇,搅动着有些僵硬的大舌头,回应道:“我的名字我爸也没有起好,是个女孩儿名。我出生前,我爸晚上做梦,梦见凤凰落在了梧桐树上。我出生后,他就跟我妈商量,给我起了凤梧这个名。”
郝一民洗漱完刚走进门里,一听见袁凤梧说起他起名字的事儿,马上脱口而出:“那要是野鸡落在了芭蕉树上该叫啥?”
他一句话刚说完,就逗得车飞轮哈哈大笑起来。过了片刻顾衣锦、周伊波和马夫也笑起来。而袁凤梧却气得结结巴巴憋了半天,才吧唧着骂起郝一民:“你一个万货!你姐夫是********有啥了不起?你结了婚都有了小孩,咋还来上学?”
“那人家收我,你有啥办法?你不是干啜泣!”郝一民平静地挖苦袁凤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