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在纺织城中学的校园里,弥漫着考生的焦躁情绪。每天上午,操场上都有三三两两渴望进入高等学府深造的学子身影晃动,他们在企盼和等待着录取通知书。经过十二年寒窗苦熬,每个人都祝愿着自己能有一个好结果。在这些人堆里,一直没有文泞泞和黄山芸、桂小芹。不少人在关心自己命运的同时,也在关注着别人,议论着别人。文泞泞被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录取的消息早已传遍全校。同学们猜想,此时也许她正在和家人及亲戚朋友聚庆呢!也有不少人判断黄山芸和桂小芹两个人跨越不了“政审”关,因为上两届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子女,都没有考上大学。而且,听说这些落榜考生的家庭问题,都没有黄山芸、桂小芹的严重。特别是多年以来台湾海峡的炮火不断,蒋军猖狂地喊叫“反攻大陆”;蒋军的小股部队仍然经常地在东南沿海偷袭滋扰,向内陆空降特务;在古城体育场里还举行过提高革命警惕性,防止敌特破坏捣乱的展览,许多市民都看到了敌特空投的降落伞、各式手枪、通讯联络工具及敌特组织在内地的活动照片。革命政府开办的大学,,怎么能录取黄山芸和桂小芹这样的反革命子女呢?
此时,曾经在放羊时因嘴贱被黄山芸按倒在地的周键,对外班的同学议论道:“黄山芸是蒋匪帮军官的女儿,她爸爸还在与祖国、与人民为敌呢!”
“那她还有啥希望?”
“真奇怪,她竟然还去参加考试?”
“政治上的弱智!”“那才不是呢,人家是校长写的政治鉴定!”
“这太特殊了吧?”
有人在喊叫:“咱去问问校长,为什么不单独给咱们写政治鉴定,咱这独臂的老英雄,站在什么阶级立场?咱去问他,不给个说法,就到上面告!”
校长为黄山芸、桂小芹、郑力单独写政治鉴定的事在大家的议论中成了一个重要的新闻,特别是对于某些自认为学习不错,而家庭成份比较差的学生,更是一个敏感话题。
当黄山芸听说,秦校长为自己写政治鉴定的事,在老师和同学中引起热议,还有人到市教育局去告状,为此承受了很大压力。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便去了文泞泞家,对着泞泞和文副院长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谢谢你们,也谢谢秦校长,但是我真怕连累了他。因为我,连累了人家,我宁肯不上!”
未等山芸说完,也没有等泞泞开口,文副院长就打断了她的话:“学校里发生的事,我听泞泞说了。山芸,你谁也没有连累!老秦为你写政治鉴定,是凭着他的党性和良知,他的原则就是实事求是地把党交给他的工作做好。我和你们秦校长是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我了解他,他认准的事儿,谁要硬压他改变,相当困难。就这么件事儿,还谈得上什么阶级立场不立场,也太吓唬人了!”
泞泞接着爸爸的话对山芸说道:“你如果能考上,这是党的关怀,真正体现了党的政策。”她又转脸问文副院长,“爸爸,我这话对不对?”
“当然对!”文副院长很赞赏女儿的话,又以长辈的口气对山芸勉励道,“山芸,如果考上了,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两个老党员对你的期望,好好去学。如果考不上,进入社会后,也要走正道,做好人。”
山芸感动地低头听着文副院长的话,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的长辈面前,特别是当官的长辈面前说过话。她拘谨地只是点头,与放羊时和男生较劲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等文副院长把话停下来,没等泞泞再说什么,就告辞道:“文伯伯,泞泞,我得走了!”
文副院长听见她改口叫文伯伯,欣慰地笑着点点头。
泞泞送山芸回来,听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善良的孩子,就是命太苦。”
8月20号,学校发榜了。但是两个班一百多名考生,只有十三名学生被大学录取。在录取的名单里经校长特别推荐的三名考生中,只有郑力被古城石油学院录取,而没有黄山芸和桂小芹的名字。关心她俩的几个女生积聚在一起议论道:“真可惜啊,黄山芸比郑力强得多!桂小芹吗,考不上是预料中的。”
“还是让告了下来!”
“黄山芸都落榜了,咱们回乡里当小学老师算了。”
“我去找她一起到纱厂当工人。”
考上大学的同学陆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他们或是在庆贺、或是在准备行装。
山芸帮助泞泞提着旅行袋,陪着泞泞的父母和小弟弟滔滔、乘着医院的面包车来到火车站。在站台上泞泞的母亲向女儿一遍遍叮咛“出远门了,要吃好,不要不舍得花钱!”
山芸后退了几步,羡慕地望着他们亲人话别,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暗自叹道:“有爹妈的孩子,出家门像是断奶一样。可惜自己永远没有了这个时候。”
这时,泞泞走过来悄悄安慰着山芸,并把一个也许能带给她点滴希望的“内部消息”透给了她:“前几天我爸爸请秦校长再去省招办查一下你的高考成绩,问问情况。他在那里打听到,‘本来你的成绩已经过了北医的录取线,可这个学校却没有按你的第一志愿录;你填写的第二志愿是古城医学院,负责招生的人暂时也没有录,他们看你的成绩很高,政治鉴定也不错,就留了个活话,说请示领导、研究研究,看能否做个特例。’本来我是想等有了最后的结果,再告诉你。还没有等到,我就要走了。”
山芸诚恳地对泞泞说:“泞泞,别再安慰我了,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自己尽心尽力了,又有这么多人关心,就不在意结果了。你和文伯伯、秦校长给我的关怀、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
山芸把泞泞送上火车,一直陪着泞泞的父母在站台上向小窗子挥手,等着火车走远了,才含着满眶热泪离开。
方方出院,茹芝姨正常上班。山芸每天早上先帮助姥姥经管一家人吃罢早点,然后哄着方方吃药。方方把听二姐讲“西游记”里的故事,作为得到的奖赏。当然,只要圆圆不闹,山芋和长长也能凑过去听。山芸脸上并没有弟弟妹妹那样的欢乐,也没有院子里几个落榜生那样悲伤。在她看来,上大学只是自己的一个贪婪欲望,如今欲火已化为灰烬。文泞泞吹到她耳边的风,虽不能让死灰复燃,却已经爽神了。
经过连续三年农业歉收和年年下乡支农,城市里很少有人再不关心天气变化和农业生产。1963年风调雨顺,全国大面积夏粮丰收,勒紧几年裤腰带的人们眉眼舒展开来。立秋不久就有了天高气爽的感觉,“秋老虎”未再让土地干裂。国家对高等教育的投入明显提高,各高校招生人数增加,政审条件有所放宽。
胜利中学在毕业班一百多名考生中,有近三十名考上了各类大学,升学率是该校历年来最高的。学校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任课教师都喜出望外。发榜后,学校组织师生几次在校内外宣讲升学率大幅度提高、欢庆优秀生进名校大突破。董国峻考上北京航空学院,如愿以赏;潘文颖考到南京大学;史纪钦、李弯弯考上古城冶金学院;在原属于一班的同学中,周伊波、宋婵婵、孙雅考上古城医学院;温经纬考上古城大学;也有考到古城交通大学、农学院、外语学院的。除了宋婵婵和董国峻外,这些人都是家里的首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