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三年〈325〉八月,正午的骄阳照得皇宫中的垂柳全都是耷拉着枝条,叶子都打了卷。只有御花园的凉亭上,还有湖水衬托出些许清爽。晋成帝司马衍,五岁的孩子还处于天真烂漫的年龄,他用手轻轻揪着左卫将军、南顿王司马宗的银色胡须:“真好玩,你这就是知识和智慧的累积,胡子长好长,而且变成白色了。”
“万岁聪慧,老臣天天陪圣上讲古论今,皇上的学问也定然大有长进。”司马宗环顾一下四周,“陛下就以这宫中的风光作一首五言诗如何。”
“南顿王给朕出题了,朕试着作。”成帝手托下巴,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缓缓道出:
丽日照宫墙,
绿柳垂丝缰。
池中錦鲤跃,
天上彩蝶忙。
宫人偷充盹,
母后睡正香。
爽风轻拂面,
仲夏日初长。
司马宗不由得夸赞:“好,小小年纪,便有此才智,长大成年后,定然是个治国有方的明君。”
“朕还用治国吗?”
“当然,你是皇帝,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治理国家,是你的本分,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是母后对朕说,你用不着操心,这国家大事有你舅父管理,皇上只管放心玩耍好了。”
“皇上,太后此言差矣。你想想,无论太后还是国舅,他们都是姓庾,而皇上姓司马。也就是说,这晋国是你们司马家的天下。你是皇上,这司马家的天下得你说了算。现在你年岁小,先帝给万岁指定了三位辅政大臣,王导、庾亮、卞壶三人,还应是王导领头。陛下长大后,他们都是臣子,他们都得听皇上的话,
谁敢不听,皇上可以让他们丢官,甚至要了他们的命。”
成帝脸上现出了惊恐的表情,直瞪瞪地看着司马宗的身后。使得这位南顿王不免扭回头去,原来是庾亮阴沉着脸站在身后。
司马宗有些尴尬地站起:“原来是国舅大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应该给个动静才是呀。”
“若非我庾亮如此突然到达,还听不到你这背后的一番宏图阔论。”庾亮讥讽地反问道,“怎么,南顿王爷、左卫将军,现在就鼓动少不更事的皇上要杀我,你也过于急切了!”
“这,这是从何说起。”司马宗当然要否认,“本王何曾对万岁说过这样的话语,庾大人是误会了。”
“进没进谗言,你知我知。”庾亮上前拉起成帝就走,“跟舅舅找你母后去,别跟着外人学坏。”
“不,不,我要和南顿王在一起。”
庾亮也不理睬成帝,死死拉住他不松手。直到把午睡中的皇太后闹醒,庾亮这才放开成帝:“这还了得,皇帝整天和司马宗混在一处,被他灌输得跟你我兄妹都疏远了,几乎成了别人的儿子。”
“哀家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司马宗负责宿卫,成天不离皇上左右,接触自然就多,无须大惊小怪。”
“母后,儿臣愿意和南顿王在一处,他给我讲的故事可好听了,告诉我这大晋国是司马家的天下。”
“你听听,这慢慢的,我们就同他生分了。”
“皇上,你坐江山,还得靠你舅舅还有母后帮你料理。是司马家的天下,也是母后和你舅舅我们共同的天下。”
“母后,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司马家的天下。”成帝手指点着庾亮和皇太后,“你和你都姓庾,归根结底都不姓司马。”
“太后你看,这不是已经被人教唆得学坏了。”庾亮已暗下决心,“这种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次日早朝,庾亮宣布了一项上谕,决定将左卫将军司马宗升任骠骑将军,右将军虞胤为大宗正。这种明升暗降的意图很是明显,人人都看得出这是剥夺了二人的兵权,把他二人从皇帝身边赶走。这至关重要的禁卫职务,就不再属于司马宗、虞胤。司马宗当然不会甘心,他私下里密会大将军苏峻,两人达成共识,决
心联络朝野反庾亮的力量,相机除掉这位大权在握的国舅。
庾亮也在朝中广布眼线,很快便得到了这一消息。他明白苏峻手握重兵,不可轻易触动,但他绝不手软,迅速对司马宗采取了行动。
这曰散朝后,他把御史中丞钟雅叫住:“钟大人。”
钟雅受宠若惊:“国舅大人有何吩咐,下官敢不效命。”
“身为御史,你要对百官的忠奸进行考核,掌握每个人的动态,特别是异动。万万不可错过。”
“国舅说得是,本官时刻都在留心。”
“那个南顿王司马宗近来就蠢蠢欲动,上蹿下跳,东拉西连,行为不轨,你为何缄默不语!”
“这个,”钟雅明白了,这是庾亮要对司马宗下手,可这位南顿王爷是宗室王爷,而且德高望重,年事又高,他实在不忍对司马宗施放弹劾之箭,“下官确实不曾注意到他的不轨行为。”
“本官已给你指明了,难道还要我代替你这个御史的职能吗!”庾亮已现出不满,“明日早朝对司马宗提出弹劾表章。”
“该定什么罪名,还望国舅明示。”
“阴谋反叛,当为死罪!”
“啊!”钟雅大吃一惊,庾亮这是要司马宗的命呀。可他又不敢违抗,如若不从,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第二天早朝,钟雅以御史身份,对司马宗提出了弹劾:“种种证据表明,司马宗正在进行叛乱活动,直接威胁到国家的安全,应予拘捕,防患于未然。”
庾亮便代表皇帝下达圣旨:“司马宗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即着右卫将军赵胤,将司马宗抓捕交刑部审讯。”
赵胤感到这差使棘手:“国舅爷,那司马宗是南顿王,他若拒不奉旨,末将该如何处之?”
“如果他敢拒捕,你可便宜行事,当杀则杀。”
“遵旨。”赵胤奉旨来到南顿王府,气势汹汹带兵闯入,司马宗闻报与赵胤在二门里相遇。
司马宗对赵胤厉声斥责:“姓赵的,你不经允许,擅闯王府,可还有王法!”
“奉圣旨拿钦犯司马宗归案。”赵胤掣剑在手,“司马宗,还不跪下受缚。”“姓赵的,本王爷也做过右卫将军,就凭你,还没有资格抓捕本王爷,我是皇上的长辈,就是皇上也奈何不得我!”“你敢拒捕,就是罪上加罪。”赵胤说着突然挺起一剑刺过去。
司马宗毫无防备,他万万没想到赵胤竟敢对他动手。一剑贯穿胸膛,司马宗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庾亮闻报,对赵胤大加赞扬:“做得好,当机立断,这才是大将所为,管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犯了国法,与民同罪。”
“国舅爷,他还有三个儿子,现已一同擒拿,请您发落。”“一律废为庶民。”
“禀国舅,当时还有司马宗的弟弟太宰、西阳王在府,现已一并拿来,也请国舅爷处置。”
庾亮稍加思索:“削去他的王爵,降为弋阳县公。”
“国舅爷,还有一人至关重要,就是司马宗的密友,当年的左将军,如今的大宗正虞胤,把他留在京城,终究是个隐患。”“说得是,”庾亮真是代行皇帝之责了,张嘴就来,“把虞胤左迁为桂阳太守。”
庾亮这一系列动作,使得朝臣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就连五岁的小皇帝也感到隐忧,他许久没见到司马宗了,不免问道:“舅舅,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就是南顿王,朕为何总也看不到了?”
“哼!”庾亮大为反感,“皇上还想着他呢,因为犯了谋反罪,已经把他给杀死了。”
“啊!怎么说杀就杀。”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舅舅,假如人家说你谋反,要朕把你也杀了,该怎么办?”成帝的问话打中了庾亮的要害,他无言以对。
除去了司马宗,庾亮把下一个目标对准了苏峻。他在朝堂上断言:“苏峻狼子野心,早晚必反。与其让他坐大,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剥夺他的兵权,没有下辖的人马,他也就反不成了。”司徒王导坚决反对:“国舅此举断然不可,苏峻拥有重兵,
原本因司马宗之变即心神不宁,此时只宜笼络,万不可将其逼反。”
“他不过一郡之兵,怎敌我全国之力。待其坐大,反而不易收拾。眼下他羽翼未丰,正可调进京城。”
“苏峻调进京城,无论何等官职,他都不会接受。”光禄大夫卞壶也加人反对阵营,“任何人都明白,调进京城,就是剥夺兵权,苏峻必不会接任新职,那就是逼他造反。”
“我给他大司农的高官,或许他明白同朝廷作对,也捡不到便宜,只有接任新职才是出路。”
寻阳令温峤的分析更是鞭辟人里:“国舅,苏峻镇守的历阳,与京城建康仅仅一江之隔,一旦激出变故,则京城危矣。还是息事宁人,原本无事,何必定要逼他、激他。”
“苏峻又没有三头六臂,你们一个个何苦怕成这样。本官就要摸摸他这老虎屁股,看他又能如何!”庾亮不顾众人的反对,坚持给苏峻下达了圣旨,要他即刻进京就任大司农。
苏峻接旨后,经过再三思考,给朝廷写了一道奏章,言称自己身体有病,不便进京。如果认为他在历阳对朝廷有碍,宁愿调到远离京城的青州界的一偏远荒郡,以求相安无事。
苏峻的表章到达后,王导分外欣喜:“国舅,苏峻既然主动提出要去青州,便依他调往彼处,这样他距离京城就远了,对国都的威胁也就少了。”
“就依他的表章顺水推舟,苏峻没有激出变故,真是万幸。”卞壶赞同将苏峻调往青州。
庾亮反倒来劲了:“你二人哪,就是小心太过。旨意下去,他不也老老实实,就调他进京,夺去他的兵权,方能一劳永逸。”王导劝道:“国舅当见好就收,真要把他逼急了,万一他铤而走险,局面将不好收拾。”
“谅他也没有那个胆量,”庾亮发话,“秉笔太监拟旨,朝中大司农之职已虚位以待,苏大人务必克日进京履新,迟则视为抗旨不遵。钦此。”
卞壶听后大为感叹:“一意孤行,不给苏峻退路,无路可退逼他造反,只怕国无宁曰。”
苏峻接到第二道圣旨,明白这是朝中定要夺他的兵权。他想与其到京后被庾亮借口杀死,还不如趁兵权在握出手一博,或许能死里求生。于是他联络祖涣、许柳二位刺史,合兵两万余人,以清君侧、除庾亮之名,正式举起了反旗。
东晋咸和三年028〉正月,苏峻指挥两万大军,自横江渡长江。二月即打到蒋陵镋舟山,叛军一路推进,放火焚烧台省,诸营寺署一时尽皆荡尽。庾亮硬着头皮,组织兵马在宣阳门内抵挡少许时间,未及排兵列阵,即已溃散四处奔逃。庾亮及他身居高位的弟弟庾翼、庾条等,置成帝于不顾,只顾自己逃之夭夭,前往寻阳投奔温峤。苏峻的叛军蜂拥进入京都的台城。司徒王导把成帝抱到太极前殿,与侍中褚翼、右将军钟雅等人紧紧把成帝围在中间加以保护,以防成帝遭遇不测。
叛军此时已成群结队地拥人,他们吵嚷着奔人太极前殿。王导见状高声怒斥:“大胆,万岁在此,尔等竟然肆意妄为,见了陛下不跪便是欺君死罪,否则就远远滚开!”
叛军将士还真被震慑住了,纷纷绕开太极殿,但无不呼啦啦闯入后宫。他们任意劫掠宫女,甚至扒光衣服,当众凌辱。就连太后宫中的宫女也未能幸免。一时间后宫中哭声震天,叛军的兽行令人发指。
苏峻攻占了建康,把成帝控制在手中,自任骠骑将军、录尚书事,以祖约为侍中、太尉、尚书令,王导德高望重,他仍使其任司徒。府库中的二十万匹布,五千斤金银,大约一亿铜钱,尽被苏峻任意挥霍赏赐,而他仅给成帝几石米,让其不至于饿死。
庾亮逃到寻阳,商请温峤出兵讨伐苏峻。温峤言道,兵力不足,难以取胜。即派人前往荆州,敦请征西大将军、荆、湘、雍、凉都督陶侃发兵共赴国难。陶侃欣然应允,于当年五月,率两万兵马到达寻阳,与温峤合兵四万,打出讨伐叛贼的旗帜,向建康攻击前进。
苏峻获悉庾亮起兵,便下令命成帝到最前线的石头城。王导百般阻止,苏峻根本不予理睬,喝令百官拥成帝上车。成帝又惊又怕,不禁哭泣起来,不得已爬上了锦车,宫女们也跟着大放悲声。此时天正下着大雨,在狂风暴雨中、在泥泞不堪的路上、在成帝的哭声中,锦车艰难地向着石头城前进。刘超和钟雅二人,在车的左右两翼护卫。而苏峻则派来亲信许方,以殿中监的名义担当宿卫,以监视王导等人的一举一动。
进人石头城后,苏峻找一处闲置的库房,权作成帝的行宫。一应用度,要啥没啥,成帝只能是勉强栖身。当时米贵如金,成帝和百官常常是饿肚子,大家忍气吞声,在苏峻的淫威下苟活。
因为成帝在苏峻手中,苏峻凡事皆以成帝名义发号施令。而庾亮平素又骄傲狂妄,眼下无人听从他的号令。见此情景,王导秘密拜见皇太后,请下一道密旨,加封会稽内史王舒、吴兴太守虞潭、吴国内史蔡漠等三吴官吏为千户侯,征召他们起兵勤王,解救成帝。
王导派亲信家人持太后密诏前往以上三地,分别见到上述三人,得到他们的响应。三郡兵马共有三万,渡江与陶侃大军会师,共同向石头城发起猛攻。石头城已是危在旦夕,堪堪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