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安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先看老古董,如秦兵马俑、唐大雁塔、碑林和古城墙。如果在秦俑馆你会感到雄风扑面,登上雁塔有一种欲色的想象,在城墙上漫步感到脚步的沉着的话,那么在碑林中徜徉时你一定觉得如入禅境,躲进石头做的书页里去做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梦。
碑林立在这儿,生长在这儿是有一千年了。石头没有多大变化,也不会说话,但依傍石头之林的古槐老柏会清晰地记录下自然时序的更替,甚至于曾经的每'缕阳光与风雨。碑林也在忠实地守护着它的承载物,记忆并证明着历史文化的一笔一画,即使让时光弄损了那一张张原本清白隽秀的脸,也不曾改变其真诚而生动的内容。即使身边拄着拐杖的古树倒下了,腐烂了,化成了泥土,石头之书仍旧会顽强地存在下去,面对未来的人类诉说衷肠。
你来的不早也不晚,在你所生活的时代的某一个年龄段,同学少年或风烛残年,成群结队或孤独一人,这都没什么。是春是夏,也许是秋是冬,是早晨,也许是正午或黄昏,也都没什么。你来到了西安城南,让兴奋或疲惫的旅情借古城墙靠一靠,歇一歇,先别忙着顾及周围眼花缭乱的古董书画摊,轻松又清醒地进入碑林大门,以朝拜似的敬意步入石书的殿堂,这才是所谓的正经事。它的门楼不高,或许与周围的门面或屋脊别不很大,却是庭院深深,藏龙卧虎,尤其是书法艺术库存更是浩如烟海。
碑林正面是古树掩映的孔庙照壁,位于小巷北侧,一般游客是不大注意到的,据说是清代书画家刘晖手迹。唐时的孔庙在西隅国子监附近,宋朝年间迁址这里,使文庙、碑林、府学同在一处。庄严的正门面西,通常是关闭着的,游客大多是从东门进出的。现在的碑林多是明清时的建筑,中国传统式的中贯轴线,左右对称,布局严谨,气势恢宏。如两庑、戟门、棂星门、泮水桥、太和元气坊、碑亭等,仍保留着原先的模样,古朴而隽永。
碑林前院的两侧长长的屋含,原本是历史博物馆的展览厅,周秦汉唐,宋元明清,漫长而丰厚的历史遗存精华经过浓缩,被挤在狭窄局促的角落里,实在是委屈了先人们若干年。前多年光顾过这里的人们,可能还依稀有一种库房似的窝屈的印象。后来,也正是从这母性的地方,孕育出一个硕大威武的历史博物馆,雄峙于今天的大雁塔西北侧,展示着陕西历史文化的独特丰姿。如同房地产的发展,几千年历史的遗产也从简易的小平房迁居阔绰的殿堂了。活着的人需要居住环境的改善,人类发展中不灭的遗存物也当享受现代文明的居住环境,以养育一代代人类子孙的精神和心灵世界。
真正进入碑林的世界,是院落的中后院。有一片相对开阔的小广场,止面的碑亭大方秀美,碑林二字很醒目。穿过碑廊、墓志廊,漫步于一座座碑室里,能亲近琳琅满目的各式碑刻,有一种从远古而军的笔墨与刀石连同创造者呼吸的气息直扑面颊,浸入心灵的泥土。文字借着石碑留存下来,是一种独特的文化传承形式。先秦到汉代,甲骨、钟鼎相继被碑刻取代,它的形制与文字性质分有碑、墓志、石经、刻帖等品类。这里所藏的有晋《司马芳残碑》、前秦《广武将军碑》、隋《孟显达碑》、唐《皇甫诞碑》、《玄秘塔碑》一类墓碑,有北魏《晖福寺碑》、《集王书圣教序碑》、《孔子庙堂碑》等寺庙碑,功德碑则首推汉《曹全碑》和唐《述圣颂》。杂刻碑如《大观圣作碑》、《兴庆宫残图》、《松鹤图》,或诏敕、地图、线刻画,形式多样,各呈其采。墓碑有过向墓志的过渡期,《元桢》、《李寿》堪称精品。这里所藏的儒家经典和佛道经刻,如唐《开成石经》,由114方巨石组成,可谓大观。宋朝兴起的刻帖,将名家书法刻于碑版之上,如《淳化阁帖》、《黄庭坚诗帖》,其文采书风都是上乘的。留在纸上的墨迹,有耐活时光的限度,一旦被刻上石碑,则流传久远,且更具真实可信性。在它的史学价值之外,书法艺术上的价值更堪称稀世之宝,面对篆书之《峄山碑》、隶书之《曹全碑》、行书之王羲之、草书之怀素、楷书之欧虞褚颜柳,领袖风范,百代流传,令人不得不生膜拜之情。这一幢幢石头组成的史册,记载的是瑰丽的中国历史文化,也留下了汉字书法艺术的真经。无论是识字的平民百姓,还是书法爱好者,都会视碑林为别一意义的祖庭,为之敬重,为之怦然心动。
步出绵密如织的碑林,走入石刻艺术馆的感觉当是粗犷与彤体的鲜活。文字的意义相对抽象,而具象的石刻正好补充了感悟上的另一面。它的实在体积和雕刻技艺,给人以无穷的审美愉悦。雕法的圆、浮、透、平或线刻,显示出不同的风格样式。尤其是汉唐石刻的雄浑气势、丰厚蕴含,在中国乃至世界古代雕塑史上也是显赫的。其陵墓石刻,地上或地下的,实用或装饰性的,画像或图案,都一样精美生动。仪卫性石刻的人、兽,如唐太宗昭陵墓前的六骏,体量硕大,造型十分肃穆。这里所展示的宗教石刻,以佛教为主,可以想见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后,除文字的传播外,以像设教的艺术形式是何等广泛。还有一些实用性的石刻,如灯、函、镇、碑首、拴马桩,都饰有精美雕刻。
走出历史长廊,站在今天的阳光下,清新的风会让你长长地做一次深呼吸。历史是这样走过来的,文化艺术是如此生长的,书法汉字的根和枝叶是这样的形状。佛教西来久矣,在碑林的经文里,在石刻的线条中。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拳毛弱,早在上个世纪初的那个月黑风高夜里,在那片黄土原野上被外强掠走,如今流落在美国费城一座博物馆里。守在这里的四骏是被四分五裂后拼接在一块的,它们与其伙伴的天各一方,也会有百年的思念吗?它们如果复活过来,它们倘若有思维,面对碑林里不同肤色的游客,会领悟时下的所谓地球村之世风吗?
哦,时空在变化,记忆在延续,你会与碑林道一声别,道一声珍重。
《当代陕西》200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