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路遥的遗像中有一张照片,黑白的,醒目的是那丝丝缕缕的白烟,笼罩着主人一副悒郁的脸。悒郁是一种思考状,似乎是面对镜头做作的扮相。白烟不是水分蒸发物,是烟草点燃后在吸食中所制造的氛围。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照片时,是在路遥家,活生生的主人在一旁,伴我一起欣赏他的烟雾缭绕中的形象。事隔数年后,我们在书店书摊图书馆里翻到路遥的书,或文集或《人生》或《平凡的世界》,便不难发现这幅烟雾吞噬的作家带象征意义的照片。
十多年前,我与路遥相伴,北上塞城榆林采风写作。秋来风景异的榆林古城,北边是浩瀚的沙海,漠野茫茫,南边是鱼米之乡,林木蓊葱,泊在其间的古城于萧瑟中充满范仲淹的千古诗意。饭后,我同路遥漫步至城墙外的沙丘,晕光中愈显秋风的清澈之气。他仰卧在沙丘上,点燃一支烟,作一个舒心的深呼吸,白烟即刻消失了。他说,神仙莫过于此了。平曰,我同他寄居一座古来的龙王庙里,当时已是榆林文联所在地,俩人隔壁住着。他是否还在写东西,还是在睡眠,是容易觉察的。他的鼾声如雷,谁都知道,但他经常处于无眠状态,趴在床上酝酿,痛苦不堪的样子。一旦动起笔来,便烟雾升腾。隔着窗户可以看到,他头顶上白烟缭绕,勾着头,脸上的表情不得而知。一天两包烟,换得六千字,平均写每页纸抽两根。他说,文章是用烟换来的。
一次在作协院,路遥写东西的小屋,发现陈设极为简单的屋里,大书架上没有一本书,而是一层层一排排的香烟盒子。他说,烟是好东西,抽完烟也不扔掉烟盒,摆着看着,是一种留恋。烟、茶水、灯光,和一摞摞写完与没写的稿纸,伴着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他喘息着,呼呼地作响,像一架纸上写字的加工机器,一头牛,正呼呼哧哧地曳犁,翻卷的泥土一畦畦留在身后。饿了,向谁家要一个馍,一根青葱,香香地嚼着,饥肠便安妥了。再么就是咖啡,雀巢牌的,这是肠胃对于洋玩意儿的需要,品尝着,扮一个崇尚欧式生活品位的角色。这阵,他已患有肝病,在小屋里熬中草药喝,这绛色的苦汁完全不同于咖啡的味道。而香烟对于他,既是生理需求,更是精神依赖。路遥嗜烟,是不断更新品牌的,消费超前,在周围烟民中是有竞争优势的。他经常搬出抽烟是爱国行为的理论,抽得多,抽好的昂贵的,更体现爱国的程度。当然,这是一种有经济学成分的戏言。别人抽金丝猴时,他抽黄果树;别人抽黄果树时,他改抽三五;别人抽三五了,他抽上中华。路遥的抽烟品牌,总比别人高出一个档次。他常敬你烟抽,毫不吝啬,好像是赐予,又像是在显示。他说,人活着,就这么点嗜好。有朋友粗算了笔账,路遥写《平凡的世界》,洋洋百万言,花费了6年时间,每天平均两包烟20元钱,六年就抽掉了四万余元,按当时的稿酬,还不抵烟钱。他要熬干那部机器,留一部巨著在人间。那年我去了海南岛,回西安时去看病中的路遥。有人说,路遥是累垮了身子,心劲太强。有人说,是抽烟得的,他抽得太厉害。路遥说,我如果得的是肺病,是抽烟的过错,肝病似乎与抽烟没直接联系。那你说,不抽烟的人也得肺病肝病癌症,******邓小平抽烟也是高寿,世界上的道理谁也讲不清。病中的路遥,已近弥留的日子,他还是让我扶起他靠在床头,拿出一包好烟,一支一支抽起来。护士进病房来,说不许吸烟,路遥像做错事的孩子,央求着说候,精神进入一种自然状态后,路遥与世长辞。
对不起,就抽一支。他抽烟的时悠然而深邃的目光很动人。几日路遥坟上的草已荣枯了七八次,他的书被一版再版。他嗜烟如命,那是生命燃烧的痕迹。
《作家文摘》2000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