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五指山的路上,有一处民俗旅游点,做过环岛游的客人,大多不会陌生于此地。山清水秀,如人仙境,是从城里来的有闲者甚或是有钱者的一般感受。热带雨林所遮蔽的这处山谷盆地,有沁脾的清新空气,有抚摸你脸颊的绵软的风,有十足的蓝天和白云,那满眼的薰薰的绿或许会使你感到眩晕。除此之外,是黎族家居、服饰、习俗的仿制品,与易地而造的微型景观或人为(而不是人文)景观差不多,是一种满世界惯见的假冒伪劣的味道。
当然,这些从事旅游点接待和表演的小姐,确实是些黎族阿妹。她们的家在山那边,有一问草屋,一头水牛,种几分梯地上的水田,有抽水烟筒的爹和穿筒裙的娘。她们也许十天半个月回一趟家,把旅游点见到的新鲜事告诉爹娘和已经过门出嫁的姐妹,或者会会心上的阿哥对一串山歌。她们让山里的伙伴们羡慕不已,穿戴洋气,能从兜里掏出百元钞票,能唱几支流行歌,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然而,她们是供职于另一种黎寨,一种供山外人观赏的黎寨。原生态的黎家被她们舍弃在了山那边。
我们这一行电视人,所拍摄的只是这样一些装潢门面的黎寨风情,形式的规范不允许猎取原生态的真实镜头。打柴舞,舂米舞,秋千舞,其舞姿伴音乐节奏是好看,也是被同化接轨了的表演节目。当然,如果拍摄原生态的黎寨风情,会颇费周折,所展示和感动人的是另一类节目、内容和形式,非我们此行的任务。就这样,我们成了猎取旅游点人为黎寨景观的枪手,为满足迎合一般娱乐性需求的观众可怜的愿望,而乐此不疲,津津有昧。
趁空闲的时候,我与一位阿妹聊天。她黑黝黝的瓜子脸,晶亮的大眼睛有一股野性的纯真无邪的目光,身段精瘦颀长。你从她不卑不亢的微笑中可以看见信赖,看见天然的美丽,看见善良和温柔。她的舞姿舒展优美,活像一头野鹿,在竹竿飞舞中跃动手足,穿梭跳跃,天使一样动人。与她闲聊起来,言辞却令人发笑。她的话逗人,丝毫不小聪明,更不会盛气凌人刁钻油滑,而多少有点不谙世事,混沌中透出本分和诚实,或者说是人之初的那种未曾泯灭的天性。
阿妹,在这儿开心不?开心,也不开心。
去过海口吗?没。
想去吗?想。
交朋友了吗?
……没。
那咱们交个朋友,我带你去城里好吗?
……那你给我妈说。我妈愿意的话,我就跟你走。
你妈要彩礼不?多少?
一千块,你有没?
阿妹知道是开玩笑,但她那滴溜溜转的眼睛,又告诉你她在认真说话,正儿八经想事。我是在开玩笑,却也觉得这玩笑开得有点不正人君子。我与阿妹合了影,刹那间扮一个相依相偎的情人样儿。临别时,又碰上阿妹,她在不陌生中多了点羞涩。
阿哥,你真的想带我去城里吗?真的。
那你给我妈说!
阿妹说着就跑开了。她妈?她妈正在几十里外的山那边收山兰稻。那种古老的稻种是刀耕火种的,一直延续至今,广种薄收,土法酿制的山兰酒又香又醇,十里飘香。假如我能年轻二十岁,一定当真,备好一千块钱,翻山越岭去寻找她的家,向老阿妈求亲,娶一个黎族阿妹为妻,终生不渝。
可惜这浪漫早已不属于我。我只是白日做梦,甚至有点恬不知耻。开玩笑是正常的,如果想入非非,似乎就显得无趣。我只是对黎妹的天性未泯,甚至是不提防的善良的愿望,也许只是开玩笑或带一点嬉戏也罢,报以深切的谢意和回想。人际问,男女间,那种简单而纯真的关系行将绝迹,浪漫与善良,信赖与坦诚,越来越至为珍贵。
回到海口,我洗出了一路的照片,挑出了与阿妹留影的一帧,却无法寄给她,她姓甚名谁却被我忽略未记。照片上的我,戴一顶硕大的斗笠,紧依着一身黎族打扮的小阿妹。身后是草屋,绿林,白云,蓝天,尽管是黎寨的仿制品,意思是到了。我们也不过是在仿制阿哥阿妹嘛!有人看到了这帧照片,说也够风流的,什么时候交了个黎家阿妹小情人。我心里很踏实,不做贼心不虚,把上述的一番经历讲给人听,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明了,又是那么真切至深,而遥远一如童话。
事隔几年后,我陪内地来海南岛游玩的客人去五指山,途经这热带雨林遮蔽的山谷盆地,走入这黎寨风情旅游点,禁不住有点感动。我特意带了那帧与黎妹的留影,想找到她,亲自送到她的手里,以作纪念。事情恰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旅游点的小姐早换了几拨入,眼前跳舞唱歌的阿妹都像是却没一个是我要找的那个阿妹。旅游点的人说,那批阿妹有的进城了,有的回山那边的黎寨了。同我聊过天留过影的那位阿妹,也许就在海口做什么,也许回寨子嫁了抽水烟筒的猎人生了孩子。阿妹,请接受一个过路人的牵挂与祝福!
《陕西工人报》2000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