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椰雨,客舍孤灯。我在读谢强的散文新作,一部起名为《太阳河》的书稿。这自然让我想到三年前故都的冬夜,窗外大雪纷纷,我在一种难耐的沉郁氛围中与谢强的文字做倾心的交谈,也就禁不住想宣泄一番,便遥寄小札给他,竞被他作了散文集《鹿饮泉》的代序。如果说当时的空间距离在滋生惦念之情的话,此刻却是同处于琼岛的闹市中,文字的交谈便换了心境。其间有同是异乡人的些许悲凉,但更要紧的恐怕是一种冲动的新鲜。故都的雪在变作遥远的童话,追赶太阳寻找希望也就不仅仅属于寓言和传说。
这时候,我想与谢强闲聊的话题已不局限于林语堂先生。现代散文之自然的散步概念,已多少有了浪迹天涯的意象。散步与流浪,不是同一范畴的行色和步态。恬适与洒脱,是完全二致的意味形式。我们谈到了一位日本国的风景画家东山魁夷。他自觉服从命运的安,把行旅当做人生和艺术,将孤独与忧愁埋藏在心底,从自然中获取新鲜的感受,始终生活在谦虚诚实的****之中。我极欣赏东山魁夷的话,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生命究竟是什么?你在某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又要去别处的世界,所以就不存在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画画如此,写散文也如此,寻美的过程,亦是求得精神的解放、净化和奋发、上升的旅途。
也像三毛那样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谢强离长安南下闯海比苏东坡的垂老投荒要幸运一些,其青春生命就是本钱。何况是来追逐历史时代的潮头,抛在身后的是故地滞重沉寂的日子,所涉足的是勃发而生涩的新的生存环境。几年间,他无疑经受了欢悦的刺激和无奈的惶惑,有失魂落魄,也有潇洒与自如。热带的太阳曾烘烤得他脱了一层皮,精神上何不也蝉蜕一样得以更新呢?优美的自然风景,物欲横流与商品动物,骤变的生活环境,以及人文历史背景的掺和,斑驳地进入他的思维空间,在做人的同时做文,会是怎样一种文章形态呢?我想,谢强的散文应该是长安之子眼中的海韵椰风,海的咸味有之,椰的浆汁有之,是以故土为参照物而结出的一枚鲜涩耐嚼的海南番石榴。它皮,从中切为两半,夹上点辣椒粉,吃起来极有味,它的价钱也好,不比临潼石榴廉价。是青果不是干果,这当是散文艺术的可贵处。
谢强是被现代生活的鞭子抽得像陀螺般旋转的人,在心理的失衡中肯定就有一种散淡的欲望。他度过了生存境况发生变异的接茬处,耐过了困惑与盲从,基本算是安定下来了。他的为文,以他的话说是闲下来无所事事时才做的。但浪迹的心的漂泊则是永远的,琢磨散文艺术的真谛也就不完全自在。他夜走牙龙湾,在风景的观赏中优患于风景的兴衰。在苗村的造访时,体察到的是平民意识和文化根脉。入海口的描写,将渔家的忧乐与母体的南渡江融为一体,捕捞海的哲味。在美舍河的垂钓中,因无鱼可钓生发到生态的领域,长出诗意的芽眼,戏说其舍去美的拆字术来。他的西沙纪行,写海轮写雕塑写景写人,把人的生命与自然与社会整体的和谐联系起来,歌其崇高,咏其美德。他已经是海南人中的一员了,他对琼岛热土的亲情已不是过客式的匆忙敷衍,在此环境中适应的同时在为它效力。写散文小品,也涉笔于海南大事件,以惜别之情写那一缕灯光和小院,以慷慨悲歌报告众所关注的人物,张扬一种精神,讴歌变革时代的琼岛雄风。
流转无常是人类的命运。从这部散文集的书稿中,又很容易发现谢强的行踪和精神寻觅的无定。异乡有时会变成故乡,故乡也会变为他乡。身与心相随,身与心也可以分离。故乡的银杏树是王维的,也是谢强的,人是一棵树,历史是一棵树,有时候人不及一棵树。生命的昭示,注解在大自然的史册之中。京城的雪,因为久违的缘故,品起来也就有了别一种视角,因为他读惯了无雪的风光和海的液体画面。尤其是当他从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回到腹地,去蛾眉旅行,沉寂也变为神秘的玄想,不失为新鲜的冲动,在内心世界荡超拍岸的海潮。雷雨霞光,以自然奇有的变幻去诱惑旅人。
我读着这部书稿时,不知怎么,已不肯用套用散文做法一类的形呀、神呀、谋篇呀、遣词呀的语汇,来评判谢强的文章。我是在文章中体味谢强其人心灵的轨迹,他如何在所涉猎的事物中认识美。他从碾轧过若干遍的稻草堆中是否拍打出了哪怕是几粒种子也好,而不仅仅是一堆稻草的事实。我是步人后尘姗姗迟来的天涯过客,谢强散文的特质和潜在的艺术感染力,使我感到了心岸的亲近。在文字的表述形式上,给我的启迪是深刻的。一起侃过林语堂,再说东山魁夷,遥想苏东坡,然后说你我自己。我们要去寻找世界那一条太阳河,收拾行囊,快快匕路。
《海南日报》1993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