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一棵树,一棵大树。
这种比喻并不新鲜,有点司空见惯。如同散文本身一样平常。概念总不如形象那么容易把住,那么翠绿可见。
散文这棵树生长到今天,或者叫生长在今天,该是怎样繁茂,怎样生机勃然。它所构成的壮阔景观,足以让旁人心动。这种变化,大概发端于新时期文学十年,而明显的丰华则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
可以平静地叫它九十年代,也可以低沉地说它是世纪末,也可以昂奋地呼之为跨世纪,所面对的仍是这个时间段的散文事实。它新枝抽发,老股复苏,落英缤纷,秋果灿烂。
九十年代散文现状的不尽如人意也显而易见,这很正常。地球村风云突起,中国市场经济触动每一根神经。高科技,现代传媒,信息倾销,文化变异,使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命形态充满生机也面临困惑。
散文处境便是文化人的精神处境。或追逐潮头,或向隅而泣,或恪守清高,或茫然失语。于是,散文不再单一整齐,而是泥沙俱下,形形色色如同社会斑驳杂陈的心态。货真价实的精品屋不多,满眼的大排档、地摊和农贸市场,有买有卖,形成一个好不热闹的散文集市。
社会市场有什么,散文市场便有什么。也假冒伪劣,也炒作投机,也胡言乱语,也老子天下第一。文字纸片的泛滥,以至迷人的眼目,形成语言的垃圾和污染。
一活就乱,无序的繁荣隐藏危机。于是,有人呼吁纯化散文,规范散文,大散文并不等于排挤美文、艺术散文,或者倡导广义的散文,似乎把一切除韵文、小说、戏剧外的文字统称散文,从而替代作为文学体裁意义上的狭义的散文。
大散文也应该是质地、表述、情节上的文学之散文的概念,它不是实用性的,而必然是审美性的。不拘泥,并非信马由缰。不是象牙塔,也不能是一堆破烂。散文的大视野,不是大而泛,大而空,而是更宏阔博大的同时也是更凝练更集中的审美内涵。多元的散文局面是可喜的,提纯的批评工程也十分必要。散文市场的求大于供,必然产生;应酬之作,与残次品没有两样。文学作品成了文字产品或语言商品,千字计若干元,可以成批量产销。翻翻书报刊一篇,刷牙洗脸一篇,接个电话又是一篇。读者想同你对话,你没话找话,穷于应付,哪有心灵的交融和精神的会晤。一次性消费,骗你一回,良知已不时尚。
一些大厚本的砖头用汗写出来,等同于体力劳作,如搬运铅字工或电脑照排工。或逗乐的杂耍,胳肢你发笑,笑了又哭。心呢?血呢?你还在用心血写作么?你还思考么?你在经营文字的生意还是在做精神产品的创造?
应该捍卫文字或叫铅字的尊严,珍重印刷体的汉字。卖文为生,既然是买卖,还讲以信为本,作为一种生存方式、经济来源,无可厚非。若大量制作文章的商品以赚钱为目的,还不如不雅,弃文从商,免于贻误善良单纯的求知者,以维持读书人的名声。
许多无聊的被统称为散文的东西纷纷出笼,汇入印刷品的文字的海洋。似乎人人都可以写好散文,散文不再是散文家的专利,什么都写不好时来写散文马到成功。写诗的写小说的写戏的写小品的写社评的写文件的,统统挤入散文的跑道,大有群众性体育项目大竞赛的气势,就是所谓的散文走红、散文受宠吗?不见得。散文的膨胀,同时是散文的贬值和退化。
走出散文,扩展散文的空间,在诸多艺术样式的纪实性趋向中我们遇到了散文。走入散文坚守散文的精神与审美特质,接纳新的滋养,使当今散文充满活力。
处于边缘状态的散文,应该有其本来的定位。当散文泛化的时候,需要艺术的规范与整合。
无疑,九十年代的散文从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为深切的层面关注着人的生存,展示探索着生命形式的内在风景。思想的、理性的光彩使散文不再是风情画的面孔,平实的、细微的生活情态使散文少了矫饰和花哨,散文笔法也更加多样化,多种套路。
在大文化的背景下,人文学科的诸多话题在用散文的话语来表述。而通俗的大众化读物,也从样式上仿效散文笔调。这样,散文不得不突破自己,在文体上蜕变出新。它是一本很好读的书,可以说它是散文体小说,也可以说它是小说体散文。从篇幅上可以讲究精致、袖珍,为何不可以讲究巨大、宏厚?文体只是一种归类,好文章、好书已与文体关系不大,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
散文是一棵白杨是一棵中国槐,也同时是一棵古榕甚至一片热带雨林。曾经似乎一目了然,简洁素净,优美清逸,如今便显得盘根错节,苍茫茂密。自然之美,拒绝人工剪修。
我们只能不断去认知它,科学地总结它。
散文的生长是一种文体生命演化的过程。
《海南日报》1995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