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是从文化的荒漠中捱过来的,所读到的书,没几本正经货。艺术精华的典籍,大多被囚禁于阴暗角落的灰尘里。当时我酷爱诗神,能读到的大多是分行的口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得到几本七月诗丛便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其中一本我尤为喜欢,这便是牛汉的《彩色的生活》。编者为胡风,是由泥土社1951年1月出版的。开本形同连环画,一百来码,为竖排。卷首的《鄂尔多斯草原》,我读过多遍,并受其启迪写过一首《高原脚夫》,后被选入《中国当代青年诗选》一书。后来我又独自远旅鄂尔多斯寻找诗梦,途中写了散文《鄂尔多斯之旅》。是我所敬重的诗人用他的诗作诱惑我踏上那片草原的,我在那块马蹄卷着牧歌的古原野上吸吮了绿色的生命的乳汁。
作者在后记里写道:这个集子里收集的诗,大半是1947年冬天和1948年春天写的。当时,和我一起工作的同志们都撤回了解放区,我却暂时滞留在上海。一直找不到一个糊口的事,经常挨饿、流荡,有时甚至因为没有户口,夜无宿站,只得和几个朋友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直到天亮。和敌人进行肉搏的时候,我几乎是精疲力竭,但我也更深切地感觉到了敌人的体温急剧下降,敌人的腐臭的身躯行将瓦解。这些诗,就是这么一种痛苦和欢乐交织着的感情里写成的。
很相似,我在读牛汉的另一本新作《温泉》时,从绿原题为《活的诗》的代序里又品出了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味道。诗人拉了一天装载千斤以上的板车,回来总要气喘吁吁地告诉别人,他又捕捉了一首什么诗。那哪里是诗啊,分明是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充满夏日炽热生命的绿色的甲虫。他的诗受伤了。诗集中收的《悼念一棵枫树》我是熟知的,当初发表在《长安》上,我那时正好在该刊当小说编辑。这首诗所反映的不单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合有更深层的象征意味。此外如《鹰的诞生》、《毛竹的根》、《华南虎》、《麂子》、《铁的山脉》等篇章,都可以窥见诗人那不羁的诗魂。
牛汉几回来西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诗的感官始终保持着灵敏而奋迅的状态,在平凡的自然现象里捕捉着人和自然和社会的历史相融合的复合的情感。与牛汉结识,使我更懂得了他的诗。同他说到那本《彩色的生活》,他说他却找不见它了。后来,我得到了他辗转送我的诗集《海上蝴蝶》,这是诗人的创作生命复活后的第二本诗集。我又翻出那本《彩色的生活》的旧书,它与新书之间已隔断了苍茫的岁月。
《西安晚报》1987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