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往的皇帝里,族人最清楚的恐怕只有朱元璋了。好象朱元璋是咱的亲戚,一说起来总那么眉飞色舞。咱先人在明朝开国皇帝手里立过功勋,钦升肃州卫前所副千户,封武略将军。我后来为此查阅过辞书,所谓的副千户,是元朝到明朝时的一个官衔儿,可以统领千人之众。武略将军这个官名,在金朝时已经有了,为武职正六品。人说七品芝麻官,咱先人也就是个州官吧!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那个州官。老陵里的武略将军碑,一说陷入墓穴里了,当时有人掌灯壮着胆子下到墓穴里,一时半会儿就没了回应,等上边的人用绳子把他吊上来,他在三天后才又会说人话了。他说,里面是一个大石棺,石棺上卧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朝他喷出一股蓝焰,之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一时恐惧,匆忙用土填了墓穴,不再敢提及这桩阴森的事了。另一说是县上文物部门搬走了石碑,后来也没了下落。石碑上刻的文字,在清朝道光十二年续修家谱时被先辈记录下来,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七十多个年头了。到上个世纪抗战时期,我的曾祖父的堂哥宣先生主持县志修订,请了省城的黎教授主笔,录入了家谱中武略将军的碑记。黎教授在省城是个大文豪,曾在京城任教时,结识过一个从湖南来的姓毛的年轻人。黎教授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姓毛的年轻人临时在图书馆打工,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姓毛的为他抄过不少稿子。黎教授坐在我家老宅的老槐树下,一边品茶,一边聊天,他说,你猜这湖南姓毛的年轻人是谁,就是现在在延安的共产党的头儿******。堂曾祖宣先生说,咱正在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我先祖的事,如今又出来个******,中华民国岂不是有了两个太阳,这姓毛的太阳又是老师你的学生,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趣事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的就是这个理儿。黎教授说,你宣先生也是一方文杰,说到掌故,我黎某人还要求教于你的。宣先生说,岂敢,区区穷秀才一个,别说先祖武略将军了,就是我的祖父雍先生我也是比不了的,家道衰落,一辈不如一辈啊!
武略将军碑记上说,将军的母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生而聪慧,勤习女工,妙龄之年归于吾门,相夫教子,躬行妇道。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酒食衣着,从来没有一点怠慢,没有疾言厉色,闰门之间向来和蔼可亲,雍雍穆穆。衣着穿戴上,总是体体面面,即使打了补丁也不难看,从来不去眼羡旁人的绫缧绸缎。遇上要饭吃的,她总是有一碗水给一碗水,有一个馍给一个馍,说是积德行善哩!元代顺帝年间,将军问世于老祖庭的北原畔上,生性骁勇,母亲就说是一个做将军的苗儿。洪武初年,到现在有六百多年了,将军是怎样从一个耕读之家走出去,当了一名士兵,又出生入死,当上副千户的,实在是不得而知。将军征战过的曹镇、大宁、营州、郑州坝、广昌、蔚州在哪里?碑上的这些陌生的地名,也许没有一个后人读懂过。攻围的大同,是今天山西出煤的大同吗?济南大捷,浃河大战,西水寨突围,攻克金川门,这一连串的战役让人如读天书。只是落脚地的肃州,恐怕就是今天的酒泉那个地方了。六百多年后的一个云淡天高的晚秋,明代开国将军之一的若干代玄孙的我,迟迟寻访到了酒泉,他的先祖的驻防之地。这里是汉将霍去病的酒泉,那个被供奉的泉水酒一样绿,酒一样泛着光泽。明朝的副千户武略将军是否也在酒一样的泉水前投下了自己的面孔,他的面孔和我的面孔相似吗?它不是老家的窖水,那自古不曾改变的储蓄雨水的葫芦状的窖水。可我没能在肃州的史料中找到我的先人的踪影,这是早已料到了的。嘉峪关外,是茫茫的戈壁沙漠,是通向西域的古丝绸之路。防守在这里的我的先人,也曾如他的后人一样念及渭北原上的家山。武略将军碑上没有说碑主的生卒年月,没有寿数,也没有死于何地,是马革裹尸回到故地,还是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不知道。只知道他戎马倥偬,英雄了一辈子,落了个副千户武略将军而已。在他取得功名的洪武三十五年后的永乐二年,也就是整整六百年前,他的父亲也被钦赠予同样的功名,母亲冯氏与妻子李氏赠封宜人。过了两年,又赠他的高祖、曾祖和妻室张氏白氏同样的美名。这所谓的赠封三代,让这一片普通的土原多了千古流芳的脉气。碑子是三十年后的宣德八年立石的,最后几个字是“石匠马龙”。连不识字的老辈子族人,也只记住了这最后的四个字,是说诰命的勒石人叫马龙。也就是族里的读书人,也未必能完全读懂碑上的文字。从县志所录的墓志之后一段文字看,那块将军碑已经是立碑四百年后的碑石了。这段附言是道光二年记载的,是说武略公墓志已系残之片石,经年已久,文字不无湮没,不敢妄为涂改,故疑而录之。这样看来,曾经有过的将军碑不是一块,而是两块,但愿它们都已陷入了坍塌的墓洞里,交给后人去读,交给土地本身去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