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黄宏显,不过四五个年头,说起来,实在有一点相见恨晚。按说都是铜川人,他尤其是当地的一个特殊人物,一起谈天说地,会是很自在的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基本上是在海南岛上度过的,回老家的机会少一些。重返旧地后,我庆幸认识了他,与其人其艺有了不少往来,自然是受益匪浅。老黄与我岁数相当,都是五十年代初生人,如今都是当爷的人了。与老黄谈起来,我说我是同官土著,从家谱推算,我的老先人大概在元朝就生活在这一带的土原上了,而你只是客伙人。老黄会说,俺是河南人,是在铜川长大的,大辈子都没离开这儿,可你二十岁上就离开了这儿,究竟谁最有资格说自己是铜川人?再说,俺的祖先是蒙古人,元朝时俺的老先人还是皇上呢!我也会打趣说,我的老先人在秦汉时是渭北羌族,其中的一支为党项族,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是在征讨西夏时被党项人的利箭所伤而死的。这话扯远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老黄是个信仰大英雄的人,是个热爱故乡的人。我们都有一个情结,或者说是通病,大多出身寒门,但总喜欢以传说中的祖先的光荣来宽慰自己的梦想,以期不辱没先人,为生养自己的乡土争光,这一点是没有错的。小到本乡本土,大到民族国家,一个人是离不开母体的,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需要。你要做一些事情,活得稍有价值,根,是一种永远的依赖。不停地追问根底,而不是回避,就证明你在成长,在成熟,也不僵化,而不是老长不大,糊里糊涂瞎活着。同时也是在认识自己,确认你还奔走在路上。
老黄出名的不是他的出身,不是相貌,也不是他的官衔,或者是什么大款,而是凭他的一张嘴。准确地说,是凭他超人的智商。我想他在小时候一定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角色。天性中,他对生活或者说是对世事有异常的好奇心,善于感知、搜集、归纳、表述、记忆、传播民间语言交流过程中那些风趣诙谐的段子,喜剧的基调,笑话的形式,彰显普通老百姓的智慧,反映他们洞察社会的敏锐和对日常琐事的解析力。人说他是活宝,是人精,在他身上集纳了苦乐人生中那些让人有片刻解脱或轻松的激素,乐观地对待日常琐事中的尴尬处境,在平庸中找到些许闪耀的东西,从而坦然地抱着欣赏的态度面对周围的事物。他是一个生活作料的生产者,更是一个收支笑话资料的编辑家,还是一个表演艺术家。一个业余曲艺演员,说学逗唱,令人喷饭,少了一些所谓曲艺明星的做作拿势的贫相,多了普通人操作语言的感染力。聪明是肯定的,其超凡的记忆力来自职业性技术性的专门化功能,让受众们感佩不已。
老黄的段子,剔去一些不适或不雅的成分,大多是有益无害、与身心健康有关的。那份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的辛辣,那份揶揄卑琐人性的机巧,那份捭阖尴尬情态的入木三分,那份斥责无耻!的一针见血,在笑话中比杂文、戏曲、讽刺诗、小品、相声等艺术形式来得更便捷快意,更手到擒来。在正统文化的概念中,这种不入三教九流的所谓下三烂的形式,却比板着面孔教化人的东西更让人喜闻乐见。当然,像日常生活中离不开性一样,性的话题,在老黄的段子里是精巧的。它有区别于现代****的****.不同于明清时代房中术的猥亵,也有异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式的异国诗情画意,它是源于老百姓日常生活中面对性的话题的取笑娱乐方式。人类比动物高明的一个方面,就是让性在生育繁衍之外,成为一种娱乐资源。正如他的爱好广泛一样,他的笑话取材宽泛,几乎涉及现实生活的许多领域,多是劝善之言,讥讽之语。说是夸奖谁,却是在糟践谁,说是在调侃谁,其实是在敬重谁,于褒于贬,嬉笑怒骂,在于你的想象和消化的不确定性之间。诙谐,幽默,机智,生动,是老黄民间口头艺术的显著特质。
这取决于老黄的民间生活经验,来自于他对民间地域语言的分解能力。这需要社会学意义上的深度洞察,需要广博而娴熟的交际。毛主席说,学习语言一是向书本学习,二是向群众学习。老黄向群众学习的语言比向书本学多,他在一堆沙砾里很快会拣出含有金子的那一粒,然后去淘洗冶炼。他的社会交往圈子,有点像上至官员下至乞儿的味道,名流也罢,凡夫也罢,乐于和各色人等的民众交朋友。饭后茶余,大伙儿既是受众,同时又是客串的角儿,而最有心计的人是老黄,在这个趣谈的集散地,你听了他的笑话,同时又为他提供了笑话的原料,丰富了他的财富。他是一个工会的头儿,也是一个善于经营酒店的生意人,民间曲艺行当是他在从事正经事的同时所持有的一个绝活儿,一门手艺,一张名片。他的名气大于他的职位,很多人都认识他,出自于他的口头版本的笑话传播广远,不知在什么角落正有捧腹的笑声响起。
前几年,在我读过老黄的几篇诗文后,就窥见到人和艺背后的文章,写得既质朴简约,又意味悠长,这便是他嘴上功夫的底蕴。同样一件事情,每一个人叙述表达起来,效果是有差异的,无论是口头还是笔下,这就是个性。我曾和老黄谈起过,如果把这些诗文和那些停留在口口相传形式上的笑话整理一下,留其精华,去其糟粕,有的可稍作修饰,一定是一本不错的雅俗共赏的读物。最近听说这本书已经成形,我有感于其人其艺,说了上面这些话,但愿不是一个笑话。笑话毕竟是生活的调味品,一种作料,而不可以当成营养主食受用。
《铜日报》200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