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圈子里的人,偶尔问起我,现在你还写东西吗?我会迟疑一会儿,很勉强地回答说,偶尔写一点儿。这时,我似乎才记起自己是写东西的,而且已经很久不写
东西了,也还总记着该写点东西。我现在怎么打发日子,在做什么?我又身居何处,又在谋划什么?我还是那个写东西的我吗?我是变成一个新我,还是变成了谁?
我知道,多年前那种点灯熬油,苦苦挣扎着写东西的日子不想再有了。那阵子,是为了混口饭吃,还是为了一种兴趣而写作,似乎更属于后者。初学写作的年代,本没有一分钱的稿费,写得最拼命。后来,不多的稿费当然为拮据的生活有过补贴,但也绝不是为赚钱或算计着千字多少钱而写作的。
在我来说,写字不是我惟一谋生的手段,还会有别的营生可干,比如下苦。也就是凭苦力活着,活下去,少一些精神烦恼。当回乡知青那阵,种庄稼的活儿总不服人。当矿工时,不也曾用臭汗换得纸钱,活得粗朴而坦然吗?回想起来,也不曾在什么时间将写字当成惟一的生存手段。
写东西,能挣多少钱?又挣过多少钱?我看靠不住。若以写字换钱,实在是世界上最不划算的营生,也是最可怜的一种营生。若将写作看成一种劳动,一种平凡、寻常、并不高人一等,并不哗众取宠的劳动,才可能有点所谓高尚的意义。
写东西,贵在这种劳动的本身,而非其他,比如发财。我们并不贪财,并不像一些商人那样想收购或吞并全世界,可谓雄心壮志。我个人甚至奢望不多,本不喜欢腥荤,偏于素食,来点蒸馍米汤辣子豆腐类即可。少来点酒,名酒不名酒,洋酒不洋酒,都无关紧要,这是吃。穿吧,不求讲究,至今没扎过领带。住,日有广厦万问,夜宿一席之地,你占那么多无用。行,安步当车,没要紧事走走挺好,省事。
衣食住行都说到了。也许你会说,十足的农民!是农民,况且这泥腥味已浸入血液,到死也洗它不去了。也许是消极、无为、将就、凑合活着,也许是自嘲、清高、无能,反正是觉得怎么活着合适就怎么活。但往往却活不了那么自在。你有时就想着惹点事,找点烦恼,不断跃跃欲试,活得不轻松,于是就仟悔不及。有时事来找你,你经不住诱惑或牵引,就又活得不自然了。想着你可能更适宜做个体劳动者,自己悄悄做点事。这么,你又想起了写东西。挺好的,自我对话,自己给自己宽心。这阵子便逃避了什么似的,躲在自己的壳里作茧,吐着纤细却闪亮的丝,如同幻想,如同梦境。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吗?翻翻书,遐思着,漫忆着,忘却身旁的尘嚣琐事,大有不识人间烟火的昧儿。至于东西能否畅销、传世,谈不到。
想写,有兴趣写,就写一点儿。烦了,感觉写是一种更恼人的差事,索性作罢。来海南之前那几年,没事干了就写一写,写得不少。不想继续写了,不想在老地方呆了,以为生活在别处,就出走了。初来写了点东西,半年后因忙营生或是以忙营生为借口实为没兴趣写,就渐渐疏远了写作,疏远了文学圈子。
还记着写东西,说明自己还没完全背叛曾经的自己。我还没有走远,还在自己身边?
《海口晚报》1995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