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我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梦之中，我手机急促而连续不断的响声终于把我叫醒。
“老康啊，有事吗？”
“有啊。夜里边我从你那儿回家来，二哈两口子还在我家等我，他说在医院清理他父亲的遗物时，发现老马局长枕头下边还有一封遗书，二哈说问问你写东西时能不能用得着。”
“遗书内容是什么？”
“又像日记又像文章，又有体会又有希望，又有私事又有公事，又有企盼又有梦想。”
“好，你拿来我看看行吗？”
“你等着，我送去。”
没多大工夫，老康就到了。从时间上看，在临终前的数月内，老马局长写了不下百页十六开纸的文字。其中，除了有家事心事身后事是写给二哈本人的嘱托外，多数内容是马前行老局长对生态环保事业的所思所想。从时间上的断断续续，从字体上不规则的大大小小分析，我断定马局长写这些东西时，已经是心有余体力却不支了。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的字字句句，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充满欣赏，充满期望，充满期待，充满激情，令我坚强的心灵受到十足的震颤与激荡：
二月二日？霾
我的时日可能不多了。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是我不能再与我的环保同仁们一起继续前行了。但我同时也很欣慰，我欣慰环保事业的新一代人赶上了可以大刀阔斧施展正能量的天赐良机。我坚信，2013年注定会因为“五位一体”的诞生，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工作。
战略已定，方向已明，二哈呀，接下来需要的是你和你的同事们披荆斩棘，破浪前行了。
从国家到C市，从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理念，到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的方针，令人耳目一新。
这中间，很多新理念、新思想都是社会各界长期希望中央予以明确的，很多新提法、新表述都是外界没想到的。境界之高、决心之大、变革之深，超乎预期。
没有现成经验可循，没有成功范例可鉴。建设生态文明，需要科学严谨的顶层设计，需要巨大的政治智慧和勇气，更需要千千万万个C市同心落实。
十月三日？重度雾霾
我记得，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组织工作会议上强调过，要既看发展又看基础，既看显绩又看潜绩，再也不能简单以GDP增长率来论英雄了。
我记得，习主席在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回答学生提问时表示过，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记得，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进行集体学习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专题讨论《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国务院常务会议多次设置环境保护议题。
我记得，全国人大常委会先后第二次、第三次审议过《环境保护法修正案（草案）》，“两高”也出台了司法解释，降低了环境污染定罪量刑标准。
踏石留印，抓铁有痕。从党中央到最高行政机关、最高立法机关、最高司法机关，中央层面连续发出了生态文明建设强音。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要靠发展来解决；而发展本身的问题，则要靠改革来解决。我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环境问题是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同时也是发展本身的问题。推进生态文明、解决环境问题的根本途径是改革。
如果说党的十八大确立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方向和目标，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则进一步明确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途径和方略。那么，我肯定地认为，一个新的改革周期会由此启航。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凝聚成如此广泛的社会共识，汇聚起如此强大的推动力量。二哈呀，这些你都体验到了吗？
十一月三日？雾霾
“历尽天华成此景，人间万事出艰辛。”
当前是环保工作有所作为的最好时期，也是解决新老环境问题的关键时期。环保工作所处的这个历史阶段。是人类无法逾越的。二哈呀，我去了以后，你把我的话转告给胡县长。
十一月四日？晴
中央高层一系列明确表态，不仅直接加快了大气污染治理的进程，也有助于引导地方党委、政府转变观念。
根据之前的制度设计，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是政府的事，党委一般不用担责。然而，新上任的汪书记将生态文明建设上升为政治任务，把党委纳入环境保护责任范畴。
我看到了报道，市委会议和政府常务会议，专题研究部署大气污染防治，大气污染治理成为C市专题民主生活会的重要议题。因为常有六七个城市位列全国空气质量排名“最差前十”，每位省委书记都有一种脸红、出汗、坐不住的感觉，“抬不起头来”；我从C市新闻中看到了市委书记对生态文明建设的部署明显增多，市委常委大气污染专题调研明显增多。按照以往的发展逻辑，在经济下行周期，环境保护一定程度上要为经济发展让路。然而，在新一届市委、政府注重提质增效的背景下，环境保护在决策和制度设计层面得到强化。于是我看到了，C市各县区纷纷调低经济增速目标，主动为转方式、调结构留出更大空间和余地；将大幅削减钢铁、水泥、矿山产能，以加快大气污染治理。
根据以往的执政思路，地方换届之初，新任职干部希望快出政绩，盲目追求高指标。然而，新一届党中央明确提出，既看发展成果，又看发展成本与代价。于是我们看到——
新官“三把火”更多地“烧”向质量与效益，而不是规模和速度；新任职干部更多地选择环保部门为上任调研第一站。他们选择以环保问题为主攻方向和突破口，这是多么大的明智。在化解严重过剩产能的硬性要求面前，C市正在用端正与炸平，尽力消除发展带来的后遗症，并努力避免产生新的后遗症；在依旧严峻的环境污染形势面前，C市已逐步从追求“又快又好”向强化“又好又快”转变……
十一月五日？半阴天，有雾霾
从用药量看，我可能过不去这周了，我也可能写不了字了，但我还在做着一个生态文明之梦——
历史地看，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寄托着人民群众如此之多的期待，承载着整个社会如此之多的憧憬。
——我期待，生态文明制度改革的路线图更具体一点。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制度怎么实施？自然资源监管体制如何完善？自然资源及其产品价格改革怎么推进？生态红线如何守住？这些层面改革的推进，既需要加强顶层设计，也需要基层摸着石头过河，既需要尽快明确时间表，也需要抓紧制定路线图。二哈呀，你告诉吕县长，让他多提些建议。
——我期待，政绩考核改革步伐再快一点。政绩考核是引导干部行为的指挥棒，影响着地方党委、政府的工作重点、发力方向。既然是“五位一体”，考核体系就不能偏颇，不能为了强调经济指标而忽视生态指标。
中央虽然明确提出不能简单以地区生产总值及增长率论英雄，加大资源消耗、环境损害、生态效益等指标的权重。但这些规定对扭转单纯追求GDP的片面政绩观有重要作用，还需要地方真正贯彻落实，阻力也不小啊。GDP规模及增速排名，在体制机制上容易破除，但要想真正在领导干部心中消除，恐怕还需一个过程。
——我期待，生态文明法制保障再实一点。我可能看不到正修订的《环境保护法》出台了。但我期待大气、水等领域的法律法规修订能够更快、更实，以保证在生态环保问题上，不能越雷池一步。
——我期待，环保投入增加的幅度再大一点。严峻的环境形势和长期艰巨的治理任务，使环保投入需求增加。尽管今年C市的环保预算比去年增加20%，但依然不能满足治理要求。从投入结构来看，当前的支出主要用在了节能工程、调结构、治污设施建设等领域，在能力建设、科技创新、保运行等方面投入不足。从投入比例来看，目前的投入一定程度上能够消化污染增量，但对于还清历史欠账明显不够。
——我期待，转方式调结构的动力再足一点。转方式调结构，我们已经提了很多年，C市各地也做出了不少努力，但坦率地讲，成效并不尽如人意。一些地方把转型升级挂在嘴上，但一到具体工作，还是想着上项目、抓投资。与粗放式发展留下的经济后遗症相比，粗放式发展留在主政者心里的后遗症可能更难消除。在强化转型升级外部动力的同时，我们期待，在激发地方政府转型升级的内生动力方面有所突破。
二哈呀，水之积也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上述期待很难在短期内全成为现实，但并不影响我们为之付出努力、寄予期待。绘发展大计，兴复兴伟业。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当然包括天蓝、地绿、水净的环保梦；美丽中国的画卷中，自然少不了蔚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流。梦想之门已经开启，追梦之旅却绝非坦途。传统观念的束缚、发展模式的惯性、利益格局的羁绊，每一项都必须认真对待，都面临严峻考验。
二哈呀，我去后一定要火化，一定不准烧纸、放鞭炮，一定不能堆坟头，但一定要在埋我的地方种上几棵树。还要把我给你妈栽的那棵松树围在中间。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妈，因为工作，我陪她太少了，因为我工作上得罪了人，她深更半夜挨了坏人一闷棍，她去得太早了。我内心有愧呀！
我一口气读完了马前行老局长留下的所有文稿、日记，我的心真的让他抓去了。
通过各种关系，我把整理好的马局长日记，递送到了新到任的市委汪书记的办公桌上。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日记竟全文在C市日报头版的中心位置全文发表了。马局长的临终日记，立时在C市引发了一场无法用现有成语表达的振动与震动。
后来我听说，汪书记在我递送的文稿原件上，写了好长好长一段批示，批示的核心内容是：对C市来讲，治理大气污染，既是一项非常突出的政治任务，又是一件关系民生的大事。我们不要带“血”的GDP，我们不要带“污”的GDP，我们更不要带“腐”的GDP。最后，汪书记还用粗壮之笔写了十八个大字：先辈霾中含笑乘风去，后生莫负九泉追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