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究陈思的一声“先生”和其余一大群文人的“先生”大有不同。
要说在整个经南道,再小一点,解善府,陈家也不算什么排的上名号的大家族。但在陈梁这一亩三分地里,陈家就是了不得的大家族了。陈思是陈家一支并不被重视的偏房,受到重视的时候,陈思已经是知命之龄。早过文人最风流的时候,而且半生落魄不堪。但终究功夫不负苦心人,半生落魄的陈思被慕容府家主慕容庭树的青眼相加而在文坛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说一句是慕容庭树成就了陈思也不为过。之后,年长了十多岁的陈思再见慕容庭树都执弟子礼。
而其余人对慕容庭树的尊崇则是因为遍及遍及整个经南道的十余座大小私塾皆是出自慕容家主之手,父亲是武状元出身的慕容庭树对读书育人不遗余力地扶持在一些人眼里就好像是文武的一场高低之分。在自家修建的德莲书院中只是当任一门讲师的慕容庭树在经过几个月的教授之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这位长相儒雅威严的家主原来文武双全,在父亲的名头下,武功声名不显,但学识却远远在父亲之上,一代家主不愧家主该有的名气。慕容庭树在德莲书院院主、江南文林执牛耳者华老先生因年老体弱而退任院主后,众望所归地担任了书院院主,同时也担任其余三座声名远播的书院副院主。短短几年,就让年轻一辈的学生心悦诚服的叫一声慕容先生。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认可了一个半生声名不显的老学究。
慕容庭树待人接物自有一股威严,但又不失礼数,有“谦侯”的美誉。虽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以为慕容先生当得起陈思一拜,但慕容庭树却不敢托大,紧走两步,从阶梯上走到陈思身前,先是一拜,接着忙把老学究扶了起来,道:“陈老先生何至如此,折煞庭树了。”
陈思一脸激动,道:“当得,当得。早知先生在此,陈思定不敢如此胡闹。”
慕容庭树一脸赧然,道:“是庭树鲁莽,老先生何错之有。”
陈思一边说着“不敢不敢”,一边慢慢松开抓着慕容庭树的手,向旁边让开。
慕容庭树和几位文坛名宿见过之后,走上两阶,对着一群文衫秀士又是一揖。
正要说话时,身后那位年轻人站了出来,依旧是那副让人引不起注意,但看到后只会给人温润感觉的模样,以一个籍籍无名的身份在此时站出来强出头,也不让人觉得冒犯,他展露一个温润的笑容,代替慕容庭树说道:“是小子久仰慕容先生大名,惦念数年不得一见,今夜鲁莽将先生虏至望水阁,只想好好招待,不料得罪了各位,还请看在慕容先生的面上,各位不要与小子一般计较。”
慕容庭树借着父亲慕容英的威名,本身又是德莲书院院主,文坛老一辈人也称一声先生,这些年来,又凭借八面玲珑的处交,使得积威渐重。在场众人都会看在慕容庭树的面上而既往不咎,甚至一些曾经在德莲书院求学的士子更觉得扰及尊师雅兴而心有不安。这个长相温润的年轻公子先是为慕容庭树开脱,之后又拉其下水为自己开脱的无赖方式让在场众人不觉莞尔。
众人释怀,心照不宣地都以为这件事已经翻了过去,慕容先生已经两揖致歉,再纠缠下去,无非是撕破脸皮的羞辱了。但一声不和谐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响了起来,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佩玉的富家公子,摆着翩翩摇扇的姿态斜眼睥睨着众人,一副耻与尔等为伍的作态。刚刚一群人与那些官兵发生冲突时,他就是那波袖手旁观偷看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的人之一。本来上不上得去望水阁他倒不在意,什么岺水五灯,什么女子羞眸,都是那群无用书生在一起的无病呻吟,一个铜灯能比得上美人们勾魂摄魄的眸子?今天突然要登高就是架不住狐朋狗友们一时的心血来潮来看看,在他身后也藏着几位扮成男装的美人,皆是陈梁名妓,在见到眼前这位大美人之前,那几位名妓的确是国色天香,但现在嘛就相形见绌了。
年轻人心里突然有些窃喜,这就是缘分,八辈子都不来的地方,一来就碰到一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一定得收入房中才算没有糟蹋了这份缘分。
要是平时,碰到一群这么假仁假义的书生,只要没什么势力,他肯定要痛揍一顿才算解气,但要是在望水阁这种大人物汇聚的地方,他肯定不敢冒冒失失地出手惹祸。什么慕容先生,他倒是没怎么听过,但这么一大帮人一下从义愤填膺变得乖巧懂事,足可看出这位先生的分量,搁以往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巧的是,今晚身边有这么位勾得他心痒难耐的美人啊。没理由不顶风冒雨地冒一回险了,凭着那位在州府衙门里办差的舅舅,应该惹不出多大的事来。
于是,就有了浪荡子充清高士的这一幕。
而浪荡子身后同为浪荡子的一群狐朋狗友轰然鼓掌叫好。
在场的一群文人突然没了声音,对于年轻人的身份,都有耳闻。年轻人名叫秦华燕,除了自家是陈梁有名的富商豪绅外,其舅是解善府司录参军。背景说起来不大不小,平时小打小闹,寻花问柳,在背后搞点损招还行,如果放到这望水阁上来显摆就完全不够看了。
陈思在这里可以说是最无权无势的人,能上得望水阁完全就是靠着在文坛中的那点名气。可即便这样,以秦华燕家中的那点实力也不敢招惹到陈学究头上。
秦华燕平时纨绔但在关键时候却说了句明白话“圣人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慕容先生也不能占着大家伙敬重你的便宜就独占望水阁。也不必随便使唤个人就出来顶缸。”
能让一大群有权有势又有才的人闭嘴,就是因为人家占着理,说句不好听的,浪荡子秦华燕没说错,这让众人哭笑不得,饱读诗书,却被一个不读书的流氓打了脸。
众人纷纷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这时候纵然有心帮衬着点慕容先生也无力说些什么了。
慕容庭树一时间有些尴尬,道:“小兄弟说得没错,的确是庭树鲁莽在前。今日之事,庭树愧为人师,辞去德莲书院之职后,就闭门思过。只是今日实有要事要办,望各位海涵,容庭树暂且先行,事后必登门致歉。”
陈思一直视慕容庭树为恩人,虽说也认为慕容庭树霸占望水阁有损德行,但正因为此,也觉得是自己亲手害了恩人,心中异常矛盾,听到慕容庭树的话,大惊道:“先生不至于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辞去书院院主,有损后辈成才之路。何苦?”
在场之人也纷纷附和。
慕容庭树摆手道:“大家不必劝说,庭树也是为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陈思叹了一口气,表情悲痛。
众人犹在劝说。慕容庭树转身抽出官兵的佩刀,在一片惊呼声中,左手按在刀刃上划出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慕容庭树高举左手,鲜血顺着胳膊沾满衣襟,朗声道:“这一刀既表庭树心意不可更改,也为那几位受伤之人。望各位体谅庭树。”
在场文人士子、浪荡子、大老粗官兵耸然动容。
慕容庭树道:“在下告辞。”又转身向身后那年轻的两男一女道别,随即,转头面向清枫那边,道:“沈先生。”
沈熹向清枫点点头,转身跟在慕容庭树身后离去。
阶梯上,那位温润公子转头向白袍人,轻声道:“席先生,麻烦了。”
白袍人漠然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白袍身姿潇洒。
长羽看着沈熹跟随那位紫衣人离开,身后还有那个白袍人,清枫还站在原地,转身扶着栏杆看向外面,留给长羽一个背影。
那位女扮男装的绝美女子拉了拉长羽的衣服,道:“小弟弟,你和那位大叔是一起的?”
长羽点点头,道:“是啊,沈大叔和我们是路上碰到的,姐姐,你认识沈大叔啊?”
女子短暂失神片刻,摇摇头道:“不,我没见过沈大侠,只是听说过慕容府有一位剑术极高的剑客叫做沈熹。刚刚那个紫衣大叔是慕容庭的家主慕容庭树,他口中的沈先生就定是沈大侠了。”
长羽点点头,道:“对啊!沈大叔剑术真的非常厉害。我们路上碰到一个刺客,被沈大叔两剑就赶跑了。”
女子展颜一笑,道:“是吗?好厉害啊!”
旁边一群偷瞟的眼神顿时一个个光芒大放。
长羽偷偷指了指旁边的人,附在女子耳边轻声道:“姐姐,你要小心他们,我看到他们一直盯着你看呢!”
女子羞恼一笑,敲了敲长羽脑袋,道:“小鬼头。”
秦华燕终究是没忍得住继续装清高下去,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走了过来。身后的狐朋狗友阴阳怪气地鬼叫。
秦华燕展开折扇轻轻摇晃,假装不在意地四处看,压着声音沉声道:“不知小姐是否要去登望水阁,小生秦华燕不才,自认有点能力带小姐登上阁顶。届时你我二人可一同观赏那岺水美人眸铜灯。”
女子抬起头,嫣然一笑,一刹那的风华差点把秦华燕魂都勾走了,女子道:“好啊!那你去和他们说,咱们上去。”
秦华燕顿时心花怒放,按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除了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外,对他这种勾搭,大部分人都会拒绝,想要骗到一个是多么得不容易,不过也有那种很放的开的,只是极少极少而已,而恰巧眼前这位就是,最重要的还是这么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今天桃花运好得都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了。但毕竟是花丛老手了,秦华燕轻咳一声,掩饰了狂喜,向前走去。
在那位年轻人的吩咐下,几个官兵忙着给那几位受了伤的文士处理伤势。
要说临时借来几个官兵的话,秦华燕自己也能办到,无非就是求那位在府衙做参军的舅舅帮帮忙而已。在他看来,真正能把望水阁霸占的人就是那位慕容先生,而现在姓慕容的也被他骂走了。现在想上望水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实在是有人不识相就稍微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份。即便是和自己“家世”相当的人也得给些面子才是。
但秦华燕还是“高估”了他们的“识相”程度。还没近那个公子身前就被官兵挡了下来。
以往只有他秦大公子仗势欺人的时候,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更别说敢指使官兵拿着枪顶在自己身上。但这还不是最让秦公子恼火的,真正点燃他怒火的是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橘黄衣服女孩看到他走近后,连正眼都没有,直接说了两个字,毫不留情。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