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喝起酒来嬉笑怒骂是没有限制的,听他们放肆地说话,辛晴就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紧张,她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这伙人与自己没有关系。其实,她也想说话,她想说话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说个不停,脸上皆挂着快乐的笑容。可是轮到她一要张口,想说的话就莫名其妙地溜走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组织起相应的语言。酒喝到酣处,武子奇打开录音机,有两对男女立即放下杯子,到屋中间去跳舞,跳的是不规范的交际舞,跳着跳着两张脸就贴在了一起。辛晴的脸刷地就红了,如喝了过量的酒。酒桌边只剩下武子奇和她,武子奇过来拉她的手,意思是邀她跳舞,被她啪的一下甩开了。武子奇有些尴尬,僵在那好半天没动地方。
天色很晚了聚会才结束,走出武子奇的家门后,辛晴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不该带我到这来。小美问为什么,辛晴没有回答,甩开小美自己走了。事情过后,辛晴也觉得做得有些过分,曾几次主动靠近小美,但小美爱答不理的,显然是生了她的气。
还有一个能成为辛晴好朋友的女孩是邱丹。邱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她是和男朋友来拍婚纱照的时候认识辛晴的。邱丹的话也不多,辛晴给她化妆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一声不吭。辛晴一边为她化妆,一边欣赏她的容貌,她的脸形、五官、面部肌肉都无可挑剔,尤其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的组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秀气和妩媚。一般来说,女人看女人是不会如此仔细的,但化妆师这个职业逼着辛晴必须仔细地面对每一个顾客的脸。说实话,并不是每一个顾客的脸都能给她带来愉快,反言之,至少还是有一些顾客的脸能给她带来愉悦的,比如邱丹。邱丹的嘴唇初看有些薄,细看却并不薄,而且红润肉感,如果用尺子量的话,邱丹嘴唇的厚度绝对会大于中国女性的平均数的,这样的嘴唇也许正适合亲吻。这个一闪而过的令女孩子害羞的念头,实际并没有令辛晴感到异样,只要是不说出口的东西,辛晴都是有能力安然承受的。令辛晴愉悦的瞬间出现在邱丹的嘴稍稍用力的时候,腮帮的肌肉因此受压而浮现出了一对小而浅的酒窝,受牵动的鼻翼微微翕动犹如风吹蓓蕾,一种自然、舒缓、舒服的感觉顷刻间就在全身弥漫开来。
给你打蓝色的眼影好吗?辛晴说。
邱丹睁开眼睛,一般化新娘妆,眼影大都是打浅粉色,邱丹反问道,为什么?
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我只是这么想的。辛晴说。
好,那就打蓝色的吧。邱丹说。
按常理,化妆师向顾客提出某种建议的时候,是应该讲出充足理由的。同样按常理,对没有理由的建议,顾客大都会追问理由。但邱丹和辛晴一样,有违常理地接受了毫无理由的建议。妆化完了,邱丹站到镜子前的时候,连她的男朋友都用惊叹的口气说,瞧你的眼睛,蓝汪汪的,像海水似的,真漂亮!邱丹自己也很满意,但她表现满意的形式不是惊诧,而是安详,好像理应如此一般。
辛晴送邱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走进了摄影室,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很舒服,犹如一种抚慰。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激情,她下意识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在这双手上诞生了多少个美丽的新娘呀!她的目光也无限延长,穿透了摄影室,看到了一条永无止境的红地毯,看到了新娘新郎手里的交杯酒,甚至洞房里的床单。辛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邱丹临走时走到了正在给另一个新娘化妆的辛晴跟前,说了一句令辛晴十分意外的话。邱丹问,你结婚了吗?
辛晴摇摇头。
邱丹说,做我的伴娘好吗?
辛晴说,我,行吗?
邱丹说,当然行。
辛晴说,好吧。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本来辛晴是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个邀请的,但鬼使神差,她还是答应了。事情过后辛晴有些紧张,也有些奇怪,她是个极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她怎么会答应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去做她的伴娘呢?更令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后悔,好像早就注定了,她必须要做这件事,躲都躲不开一样。
预定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辛晴记得那个清晨的阳光极好,四点多钟天就亮了。她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湿滑滑的头发有助于她的发挥。被惊醒的姐姐闭着眼睛埋怨,参加个婚礼干吗起得这么早?姐姐不知道她是要做伴娘的,她不会告诉她。当时姐姐正在热恋,并且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怕姐姐也让她做伴娘,她是不愿意做姐姐的伴娘的。事实上她也不愿意做任何人的伴娘,只是,邱丹是个例外。
这绝对是个无原因的例外。当辛晴跟在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的邱丹身后步入大厅的时候,她内心的激动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新娘,聚光灯下,她产生了一种极致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与她的职业有关,一个化妆师把亲手化好妆的新娘送进婚姻的殿堂,这是不是一种成功呢?毫无疑问回答是肯定的,那一瞬间,她的想象中涨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有她化过妆的无数新娘的脸,奇异的灯光,滴水的湿发,未来的一场属于她自己的婚礼。
仪式过后,就到了新郎新娘逐桌给宾客敬酒的阶段。按照惯例,伴郎和伴娘是要尾随其后做助手的,新郎给人斟酒,伴郎帮着提酒瓶,新娘给人点烟,伴娘帮着拿烟。做这项工作辛晴显得很笨拙,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完成了。
问题出在婚礼接近尾声的时候,当时辛晴无事可做,正偎在大厅的门板上瞧热闹,邱丹就在这个时候,搬着一箱啤酒从外面走进来。这种活儿本来是不应该让新娘干的,有服务员嘛,也有那么多能干这种活的小伙子,但不知为什么,邱丹还是干了。一箱啤酒的分量不轻,穿着婚纱的邱丹搬起来显得十分吃力,她摇摇晃晃,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想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
辛晴发现邱丹时,她们之间大约存在十米的距离。邱丹看见辛晴后,投过来求援的目光,辛晴本应该冲过去,帮着她一起把啤酒箱抬进来,但是辛晴没有这样做,也不是不想这样做,不知为什么,她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她像是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似的,以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邱丹艰难地走,看着她有一脚踩在裙角上,电影慢镜头一般跌在地上。一箱啤酒猝然爆裂,碎玻璃撒了一地,腾起的啤酒气泡如盛开一大片白色的花朵。
直到此时,辛晴才奔过去,准备扶起跌倒的邱丹,但一个小伙子以更快的速度奔过来,在辛晴伸出手去之前就把她扶了起来。这个小伙子是邱丹的哥哥,后来辛晴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邱刚。
被扶起来的邱丹显得沮丧而又狼狈,虽然万幸肉体并没有被碎玻璃剐伤,但那件白色的婚纱却被撕破了,上面沾满了啤酒的气泡。气泡破灭,沁开了大片的湿痕,湿裙子贴在身体上体现了很好的透视效果,令宾客在惊讶中大开眼界。
我、我……辛晴嗫嚅着,不知如何解释。
邱丹没有吭声,她显然对辛晴的表现十分不满。但不管是事发之时还是后来,她都没有抱怨,因为这个伴娘毕竟是她自己选的,也就是说,这一跤很像冥冥之中天定的结果。
虽然没有抱怨,但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因此而难于发展,始终停留在一种怪异的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件事对辛晴的打击很大,对于人际关系,她感到紧张而惧怕,越想接近人群,实际上却越疏远人群。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坚固的容器里,任凭怎么努力,结果都是枉然。
我要讲话。辛晴这样对自己说。
有一段时间,辛晴是把讲话作为一项事业追求的,她为自己制订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什么时候要开口讲话,什么时候要跟什么样的人开口讲话,跟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尽管有来自潜意识里的强大阻力,她还是强迫自己突破,开口。有一次,为了与另一个顽固的自己对抗,她竟然把手握在了长满尖剌的仙人掌上。
对于辛晴的沉默寡言,家里人早就习惯了,影楼里的同事也慢慢习惯了。大家嘻嘻哈哈在说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她的存在。由于不说话,存在与不存在是没有多大区别的。而往往她开口说话了,由于突兀与生硬,却没法融入集体话语的氛围中去。她的声音像汽车尾气一样,与汽车里的喧哗人声格格不入。
但是,她还是要讲话。有一次,她发现李姐给一位新娘化得妆底色较淡,就凑过去说,淡妆其实更漂亮。
那个新娘瞪大眼睛,冲着她说,淡妆适合日常生活,可我是新娘,要拍婚纱照的,这么淡的底色能拍出好效果吗?
李姐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赔着笑脸对那个新娘说,既然你不满意,咱们重新化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说罢,又剜了辛晴一眼。辛晴本来是想赞美与示好的,但事与愿违,反而被误会为是有意挑毛病。那对新人拍完照离开后,李姐忍无可忍地指着她的鼻子责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妆化淡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是好意。辛晴说。
好意?谁会相信你是好意呀!李姐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嚷了,你不说话人家也没挑毛病,你一说人家就不干了,我只能重新再给人家化。
我真的是好意。辛晴说。
你说有意坏我也就罢了,反而要说好意,你也太歹毒了吧?
李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