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一直站在山坡上,各自沉思,直到满天星斗在墓前洒下点点清辉。
积累的疲惫,在回到那间看了就让人心寒的破茅屋、点燃油灯照亮江枫还挂着泪痕的脸时,瞬间爆发。安与君强撑着眼皮,走到厨房,用瓢将贮水缸里的水舀进大锅,蹩脚地点燃灶台,让江枫在旁等水开。她找到了一些吃剩下的玉米面窝窝头,决定当作晚饭;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林念初的房间,将她的铺盖叠好放在那里,准备拿去晒上个几天再用。
两人默默地啃完粗糙无味的窝窝头,用烧好的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准备睡觉。床铺并不宽,幸好江小蝶和江枫姐弟的身材也很瘦小,刚好睡得下。安与君让江枫睡里边,然后,冻得浑身发抖的她吹灭了油灯。被子质地极差,碰到皮肤像针扎一样的疼,更别提有多暖了。
可安与君实在是太困了。头一沾到枕头,她就闭上眼睛,再也没力气思考任何问题,沉入了又黑又深的睡眠。
……
还没来得及做梦,她就被身边的江枫推醒。
“——姐姐、姐姐!不好了,出事了,怎么办?”
安与君稍微坐起来,使劲揉着眼睛:“什……什么事,枫儿?”
她听见江枫的声音在发抖。他说:
“我、我今日忘了去学堂!”
就这事儿?我睡了……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安与君还是尽一个姐姐的职责安慰道:“别着急,枫儿。明日我随你去学堂,给先生道个歉。他了解情况后,一定不会生气的。”
“不、不是那么简单!——姐姐不记得了?当初交不起学费,是娘带着我求了先生好些天,他才同意收我。但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迟到、早退,只要发生一次,就不能再踏进学堂半步!”江枫好像急得要哭了,“我……可是我缺席了整整一天啊!”
这下安与君清醒了。她摸着江枫的头,想了想,说:
“姐姐知道了。枫儿不要想那么多,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明早姐姐跟你一起去,跟先生好好说说。我知道你很着急,但咱们也不能大半夜的找上门去是不是?”
“——姐姐,要是枫儿以后都不能读书,该怎么办?”江枫可怜兮兮地问,“娘说,只有枫儿好好读书,我们才能离开这里,才能回家……”
安与君摇摇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古来如此。可她安与君说什么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名牌大学研究生啊!要是穿越后得靠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脱贫致富,萧一弦听说了,准会活活笑死。
所以她摸索着帮江枫掖好被子,说:
“娘的话自然不错。只是枫儿不要忘了,你还有姐姐呢。姐姐说什么也会带你离开这里。枫儿不用太勉强自己,知道了吗?”
“可是……”
“没有可是!睡、觉!”安与君干净利落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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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霰山下的三座村庄只有一位先生,姓莫,进士出身,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据说他本来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却因受不了政治的黑暗,终于辞官归故里,当起了教书匠。莫先生极为爱财,生平最恶拖欠学费的学生。有人说,他只要听别人摇一下钱袋,就能从声音判断出里面有几枚铜钱、几块碎银子。
听了以上介绍,安与君的嘴角又是一抽,心想人类果然是矛盾的集合体,一边厌恶官场黑暗,一边还能视财如命,啊咧,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因为莫先生家住花林村,离挽江村有近两个小时的脚程,所以姐弟二人不等鸡叫就爬了起来。洗的是冰冷刺骨的河水,吃的是安与君煮的玉米面糊,然后两个人就匆匆上路了。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花林村莫先生的学堂,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安与君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院子那边的廊下,手执一根细细的教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的学生们。晨读还未开始,学堂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鸟叫。
江枫不敢抬眼,快步向那老人走去,到了跟前,抱起手,深深鞠了一躬:
“——见过先生。”
安与君正要打招呼,不料那位先生扬了扬眉,一副不认识江枫的样子,缓缓说道:
“公子想必认错人了,这里并没有你的先生。”
江枫仍然低着头:“学生……学生有错!但凭先生责罚!”
“公子哪里有错?是莫某才疏学浅,不配教导公子。”莫先生不经意地用教鞭轻轻抽打着左手手心,仍然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公子天纵英才,自然另有名师相辅。我这小小学堂,怕是容不下公子这只鹏鸟。”
江枫说不出话,也不敢动,怕是汗都流下来了。
这先生怎么这样阴阳怪气!安与君心中有些不悦,但忍着没表现出来,学江枫一抱手,却没鞠躬,说:“莫先生,我是枫儿的姐姐。家母昨日猝然逝去,我姐弟二人一方面忧思过度,一方面忙于料理后事,故枫儿没来上学。还望先生原谅。”
莫先生冷瞥安与君一眼,斥道:“不知礼数!女子见生人当行屈膝之礼。学堂乃讲授圣贤之道、研习先古之礼之地,岂容你在此放肆!”
听见这话,江枫猛地抬起头来,似要为安与君争辩;安与君抬手阻止了他,微微一笑,恭恭谨谨:
“圣贤有云:‘不知者不罪’。又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我固然不知礼,可先生毕竟身为人师,应以传道为先,而非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吧?”
江枫一愣,接着忍笑。
莫先生的瞳孔略微收缩,脸色不复刚才的僵硬。
“那两句话,莫不是你杜撰的?——罢了,总归有理。”
安与君暗自吐舌头。这儿可不是古代中国,少乱说为妙!
“不过江枫,你可承认,两年前你曾在我和令堂的面前亲口承诺,拜入我门下后,不论是何原因,绝不会有一次迟到、早退和缺旷?”莫先生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今日你既然违背了约定,我就不会再让你踏进这学堂一步!”
江枫今天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接的拒绝,脸都白了。
“先生!法外也还要容情——”安与君急道。
莫先生高声打断:“你是想让江枫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吗?”
“我……”安与君语塞,咬咬牙。老头,你够狠!
“如果无事,二位便请回吧。莫某要开始上课了。”莫先生下完逐客令,转身向屋内走去。那些好奇的学生刚才还趴在窗户上向外望,一下子全都坐了回去,装作认真的样子看书。
安与君突然喊了一声:
“先生留步!”
莫先生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何事?”
“小女子有一事,苦思冥想仍不能解,望先生指教!”安与君索性把身份降到最低,“敢问先生,圣贤之道,多少银子一斤?先古之礼,几枚铜钱一两?”
“——姐、姐姐!”江枫呆了。要知道莫先生最是尊崇古圣先贤,听了这等赤裸裸的侮辱的话,还不气爆?
果然,莫先生回过头来,满脸怒容,声调都有点变了:
“放肆!圣贤之道先古之礼,怎能同菜市买卖相提并论!我劝你莫要惹我生气,动手将你二人赶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先生说一套做一套,我怎能信服!”安与君目光灼灼,一字一句,“为何先生唯独对枫儿做此等苛刻要求,必欲赶走他而后快?难道先生不正是将圣贤之道先古之礼当做了菜品,卖给那些交了学费的孩子吗?”
“你——!”
江枫还是第一次看见莫先生被气得耳朵通红,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安与君愤慨:“在我看来,先生打从一开始就对枫儿不公!请先生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解释!”
莫先生死死地瞪了安与君一阵子,然后闭上眼睛,平静心情,调整紊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你比你娘还会说话。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江枫惊喜地看了安与君一眼,再次弯下腰,声音响亮:“——是,先生!”
“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有一个条件。办得到的话,我就收回前言。”莫先生冷笑。
安与君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是镇定地问:“什么条件,先生请讲。”
“半个时辰内,拿三百首诗给我。”
江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阴险!安与君在心里骂。先不说上哪去找那么多张纸,若是在现代,有水笔圆珠笔,把一首五言绝句在一个小时内复制三百遍当然不成问题,但这个时代只有毛笔啊!这老头真的很欠揍……
——等等?
安与君勾起嘴角,上前一步,嗓音清亮:
“先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我们在一个时辰内拿给你三百首诗,你就同意不再追究枫儿,是吗?”
“哼,那是当然!我劝你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半个个时辰会很快过去的。”莫先生再度转身,声音掩饰不住的得意。
安与君轻轻吐出一口气。
“——枫儿,研墨!”
江枫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是看见安与君的眼神,他的心突然定了下来。他从包里取出笔墨纸砚,铺在院里的石桌上,开始研墨。
不但学堂里的孩子都伸长了脖子关注着这一幕,就连原本要进屋子的莫先生也忍不住想看看,这个容貌平平的瘦女孩,究竟要怎么办。
安与君拿起毛笔,蘸上少许墨汁,然后一挥而就。
搁下笔,她自忖虽不如江枫的字好看,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幸好这个世界用的是中文啊!她快要飙泪了。
“先生可得言出必行!”安与君飒然一笑,刷地抓起那张粗糙的毛边纸,展示给众人。
江枫倒吸了一口气,捂住嘴巴。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三、百、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