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徒良和刘幽回到楚府的侧门,恰巧遇见高沉、钱莫予从府中出来。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若是以往这样偶然地相遇,他们不过彼此说笑几句,就各行各路。可如今读了那封染血的信,司徒良突然感到,眼前这位“高世伯”的脸孔前所未有的陌生。
刘幽见司徒良表情有异,怕被瞧出端倪,忙拱手高声道:
“参见高帮主!”
司徒良猛地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世伯……正要出门吗?”
“刘护卫不必拘礼。”高沉对刘幽淡淡一笑,继而转向司徒良,蹙起了眉,深黑的眼眸中流露出细微的关切,“良儿,怎么淋了雨?虽说你体质较常人强上许多,但也不能乱来。回去吃些热茶,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司徒良喉咙一热。那一刻他真想将今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问一问高沉,事实究竟是怎样?可一旁的刘幽焦急地用目光暗示,司徒良只好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世伯,你……不,娘她……我……”
高沉点点头,表情是难以言喻的沉重。
“自从你爹过世,你娘就缠绵病榻,辗转求医,终无起色。或许就像这样去了,在九泉之下同你爹重聚,是她的心愿吧……良儿,你要节哀。”
“……是,世伯的话,良儿记住了。”司徒良说着垂下眼睛,望着高沉的右脚,“今日天气甚是阴寒,世伯的旧疾可有发作?”
高沉自嘲地笑了。他动了动那只脚,摇摇头。
“有劳良儿记挂。听说人一旦大限临近,身上的毛病反倒会通通消失。这条腿已经半年没疼过,或许……”
“世伯!别说不吉利的话!”司徒良急忙制止。
“是啊,帮主!您总嫌老朽啰嗦,可司徒堂主的话,总该好好听下了吧?”钱莫予无奈地叹息,对司徒良行了个礼,“帮主正要前去分舵视察,容办完正事,再与堂主叙情。”
司徒良闻言,一瞬间如释重负。
“……既是如此,良儿就不耽搁世伯了。”
高沉点点头,叮嘱:“这几天别操心太多。待试剑大会结束,我与你同回朱云,料理你娘的后事。”说完,他绕过司徒良,走出侧门,钱莫予则跟在后面撑起伞。
司徒良站在原地,默默地望着高沉的背影。
“堂主,请千万沉住气。”刘幽提醒道,“龙城之中,金吾帮的势力数倍于炼日堂。还是等试剑大会后回到朱云,再作打算。”
司徒良看了她一眼,露出苦笑。
见他们走进楚府,高沉和钱莫予也在雨中停下。这时,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吾帮弟子。他快步来到两人面前,抱拳鞠躬。
钱莫予替高沉撑着伞,眼角泛起冷酷的笑意:
“罢了。刚才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回禀帮主和长老,刚才司徒堂主去了城西的玄清观,属下们不敢跟得太紧,就留在观外,看见堂主进了殿中,刘护卫守在殿门口。没过多久,一个披蓑衣的人进了观,在殿外晃了一圈就离开了。之后又过了一阵子,司徒堂主突然从殿内冲出来,似乎同刘护卫有争执。这次两人一起进了殿,不多时就回到楚府。”那弟子一五一十地汇报。
“披蓑衣的人?”高沉低声问,“没有看清长相吗?”
“属下失职。虽有派人追踪,但没过一条街,就被那人甩掉了。”弟子惭愧。
“……”钱莫予挥挥手,命那人退下。金吾帮的弟子又一抱拳,退回了巷中。
“帮主,此事不妙。”钱莫予蹙眉道,“方才老朽见到司徒良,已经觉得他态度古怪;如今看来,那封信恐怕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你说这个披蓑衣的,就是那晚虚宇派的少年?”高沉迈步向前,“这龙城到底中了什么邪!自诩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虚宇派,不但和妖怪搅在一起,还干涉武林纷争,是何道理?”
钱莫予忙撑着伞追上几步,目光深不可测。
“帮主,唯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高沉头也不回地问:
“你想怎么做?”
“就用最干净利落的法子。”钱莫予眯起眼睛,嘶哑的嗓音几乎和雨声融为一片,“然后把所有罪名都推到那个‘刺客’身上!”
“你的意思是……”高沉停下脚步,嗓音幽寒。
“胆敢行刺楚奈何,只要被抓住,那少年肯定是死路一条,多一桩罪少一桩罪并无区别!”钱莫予浑浊的眼中折射出刀锋般锐利的光,残忍地笑了,“借刺客的刀,除去司徒良这个绊脚石,从此炼日堂的产业便正式归于帮主名下!您还犹豫什么呢?”
是啊,还犹豫什么呢?高沉勾起嘴角。
“楚府中不便动手。若我约良儿出门,则必定会招致怀疑。——长老可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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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一串串滴下来,像是灰色的水晶珠胡乱地跳落地面。
一路上,萧长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察和研究这些雨水运动的规律。比如,如果将斗笠倾向前方,按理说雨水应该全部汇聚到这里,呈一条直线流下去,结果来到斗笠前部的雨水虽多,但仍有不少断断续续地从周围落下……在几乎没有行人和新鲜事的街道上,萧长歌一个人照样玩得很开心。
估计着司徒良需要时间来消化那封信,萧长歌没有急于解释吴常双侠的死。虽然很想把麻烦的事一次性办完,但明天怕是免不了要再跑一趟了。
一股冷风从东面吹来,萧长歌打了个寒噤,不经意地抬起头,向那边看去。
隔着灰色的雨,模糊可见没有铺设石板的那条巷口站立着一名黑衣人。他站立的姿势就好像双脚是生长在土地上一样自然,如果不认真去看,说不定会以为他和这雨景是一体的。而且,总觉得黑衣人的目光就不偏不倚地落在萧长歌身上。
因为好奇,萧长歌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时,黑衣人的身影轻微摇晃,转身飘进了巷子里。明明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比划任何动作,萧长歌就是知道他在表达“跟我来”这个意思。
于是萧长歌跟了上去。
巷中道路狭窄而泥泞。萧长歌走在黑衣人身后,衣角很快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泥水。
终于到了巷子的尽头。黑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
萧长歌有点吃惊,差点脱口而出“地上那么脏你还真的跪下去啊如果是演戏也未免太敬业点大哥我服了!”不过他还是忍住没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将军,殿下的密信。”始终低着头的黑衣人开口道,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封信来,双手呈给萧长歌。
与江小蝶截然相反,黑衣人的音色平凡到过耳必忘,即便隔一分钟再听,恐怕也不能确定就是他。
是你错认在先,就别怪我打开来看啦!萧长歌无所顾忌地接过来,雪白的信封上没有半个字。他将信翻个个儿,打开封蜡,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散发着清香的信笺,上面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也没有印鉴,只有十二个字:
杀孙梦瑜,逼楚奈何,助飞皓珠。
那墨迹如惊鸿游龙,不但极美,而且有一股无法掩盖的气势。
“……”萧长歌盯着那字迹,神情如冬日般凛冽。
这写信的人是谁?竟像对龙城的形势了如指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萧长歌思索了片刻,抬头端详那黑衣人,突然绽开明媚的笑容。
“信我收到了,多谢!接下来,你们可要全力援助我。”
“谨遵将军吩咐。”黑衣人毕恭毕敬。
“那么,咱们在龙城有多少人?”
“十四人。”
“——这么少?”萧长歌郁闷地托着下巴,“现在龙城戒严,能想法子出去吗?”
“能。”
萧长歌吃了一惊,然后拍一下手,笑着夸奖:
“很好!龙城正东的林子里,顺着樟树的香气走,能找到一个被炸毁的密道入口,我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打通它,完成以后来见我。”
“是。”黑衣人简短地答。
“那么快去办事吧。”萧长歌把信塞回去,收到怀中。
“是。”黑衣人站起来的时候,萧长歌才发现他的样貌也极不惹眼。不是丑,而是没有特点到了极致。不是有句话叫“掉进人海里找不着”吗?这位仁兄估计不用掉进人海,只要靠一堵墙站着,恐怕那墙都会比他显眼些。
当然,萧长歌明白以貌取人有多幼稚。越是高端机密的组织,其成员越会有这样的特点:只要他想隐匿,就几乎可以屏蔽掉全部存在感。
黑衣人离开巷子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在雨中。
萧长歌拉一拉斗笠的檐:
“嘿嘿!免费又听话的劳动力,即使只有十四个,也是好事一大桩啊!”
回到来归客栈,萧长歌先站在檐下摘去斗笠,甩掉蓑衣上的水,然后才踏进门槛。
柜台后的孟竟滋瞥见,笑着招呼:
“萧公子回来了?——瞧这淋得,赶紧上楼换身衣裳吧,歇会儿就要开饭了。”
“太好了!我的五脏庙早就在唱歌了!对了掌柜的,你们家少爷在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萧长歌告别孟竟滋,咚咚咚地上楼去。换上那件袖子被割破的衣服,他敲响了飞晶的房门。
“请进。”屋里很快传出飞晶清淡的嗓音。萧长歌推开门,走进房间。
俊俏的少年站在窗前,手持一卷书,侧过头来,笑道:
“萧公子有何贵干?”
“哈!不是什么贵干,只想拜托你瞧瞧这样东西。”萧长歌也笑着,走到窗前,从怀中取出那封信。
旁边没有可以搁物的地方,飞晶随手把书递给萧长歌,然后颇为好奇地拿起信。
萧长歌遂翻起那本书来,似乎是讲山川河流之类地理知识的。再看书名,原来叫《四方图志》。
飞晶把信封转过来,扫了一眼封蜡,然后抽出里面的信笺。看见那十二个字的时候,他眉毛一挑,神情肃敛起来,同萧长歌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将信笺凑到鼻前,轻轻嗅了一下。
“……这封信,萧公子从何处得来?”
萧长歌拿开书,答:“刚才走在街上,有个不认识的怪家伙交给我的。可能是认错人了吧。”
“这信封倒寻常,可这笺和墨,却很不简单。”飞晶静静地说。
“怎么个不简单法?”萧长歌好奇。
“这笺名叫‘秋香笺’,是用青息国丰州隐县的四大贡纸之一‘秋香’剪裁精制而成,淡金色,会散发一股桂花和白檀的清幽气味。除了青息皇家或是受到赏赐的大臣,没有人能用这种纸。且不说寻常百姓,就连一般些的书香门第,恐怕也一辈子都见不着。”飞晶娓娓道来。
萧长歌用书顶着额头:“原来是御用品……那墨呢?”
飞晶将信笺展示给萧长歌看。
“至于这墨,名叫‘无音’,为蓝蜃国涉水林家所制,虽不是御用,却价比黄金,往往两寸来长、半寸见方的小块,就要几十银两。此墨色韵浓黑,绝无气味,必须用寒潭水研磨,走笔时方能流畅如油脂,而且无论经过多久,墨迹永远像刚刚留下一样。”
萧长歌摸着下巴:“能同时使用这两样东西的人,这世上恐怕也不多吧。再凭他对龙城的了解……此人究竟是谁,你心中是否已经有数了?”
飞晶牵起嘴角,把信装回去,还给萧长歌。
“幸好是萧公子接到这封信。现在我们只能期盼在龙城局势稳定之前,对方不要发觉这个错误。”
“果然是个美丽的错误!”萧长歌笑着收起信,“话说回来,真羡慕你啊!竟然用过那个什么笺跟什么墨!”
“萧公子误会了,”飞晶拿回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好笑地说,“我并不曾用过,只是有一回大姐写家书,用的就是青息皇帝御赐的秋香笺。至于那无音墨,则是我和二姐客居林夫人家中时,她拿给我们看过。”
“这林夫人,莫非就是那个制墨林家的后人?不知道能不能送我一块?”萧长歌满怀期待,继而失望,“可是她恐怕很小气,你们去做客的都只给看一眼!”
“林夫人绝非吝啬。”飞晶摇摇头,目光有些哀伤,“只是那块墨是她同林家断绝关系时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连她自己都舍不得用,却说等我和……等我成亲之日就送给我。不过江家被抄的时候,那块墨也没能幸免。”
“——被抄?”萧长歌扬了扬眉。
飞晶低头去翻《四方图志》,淡淡地笑了。
“萧公子不知道吗?林夫人就是江岳将军的妻子。两年前将军领兵救援龙城,但终于不敌楚奈何,回京后便遭斩首,流放三族。因为林夫人早就同娘家断绝关系,她的那些亲戚才没有受到牵连。”
“吃了败仗就砍头,军法果然不留情啊。”萧长歌略带嘲讽。
“流放到绛霞后,林夫人时常给我们写信,叫我们好好生活,不要去仇恨谁……可是半年前墨玉古道闹了妖怪,从此书信不通,音讯断绝。不知道林夫人、小蝶还有枫弟他们现在如何了。”飞晶无心再去翻书,只是望着窗外的雨。
萧长歌靠在墙上笑。
“又是个叫‘小蝶’的?等我找到那家伙,得劝她改个名!——对了,”萧长歌突然正色问,“你们的人有找到刺客的下落吗?”
“很可惜,完全没有消息。”
“既然如此,只好我自己去找了。”萧长歌说着直起身往外走去,向飞晶道别,“今天多谢你啦,我又学到不少新词。呃,是什么笺什么墨来着……”
飞晶略微扬起眉毛:“萧公子现在就去?还是等吃过午饭吧。龙城这么大,又没半点线索,你要从何找起?”
“你说的很有道理,”萧长歌思索着,竖起左手食指,一本正经地说出绝对没有因果关系的因果句,“所以只好碰运气了!至于午饭,掌柜的人那么好,即使我不吃他也不会生气的!我去外面买一笼肉包子解决就行。嗯,再见!”
离开房间,萧长歌一边埋头苦思江小蝶可能在哪里,一边往楼梯口走。没留意前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萧公子!当心!”
“?”
萧长歌及时闪开一步,这才没撞上面前的少女。抬头一看,原来是飞皓珠。走廊上光线虽昏暗,她那一身红衣却格外鲜亮。
“前面就是楼梯了,走神很危险。”她退后一步,蹙着眉,似乎有些不快,可微扬的嘴角更多的是好笑与无奈,“我听孟叔说,你刚从外面回来。”
“不好意思!嗯,然后我正要出去。”
飞皓珠的神情有些疑惑,刚要开口,忽然瞥见萧长歌右边袖子裂开了一条大缝,吃惊地上前一步:“你受伤了吗?!”
“让我代我的袖子回答:我确实受伤了!”萧长歌举起左手,长叹一声,“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被某暴力女残忍地用剪刀划烂!——啊,难道你会补?”
飞皓珠脸一红:“哎?那个……抱歉,我不懂女红。”
“那可真糟糕啊,我也不懂。”萧长歌郁闷。
“……”
“对,今天顺便也买几件衣服好了!”萧长歌一锤手,“失陪啦!”说着他径直向楼梯走去。
“等等,萧公子!”飞皓珠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叫住萧长歌。萧长歌转过身。
“其实……很快就要到花朝节了,在龙城,这是仅次于除夕的节日。虽然不知道今年的庆典还有没有机会举办,不过大家都在积极地准备排演。你要不要也来参加呢?”飞皓珠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
“——哎哎哎哎庆典?!”萧长歌眼睛发亮,“都有什么节目?”
见萧长歌这般兴致勃勃,飞皓珠也不禁笑了。
“太多了!有鼓戏、吹乐、杂耍、戏法、踏歌、舞龙舞凤舞狮……还有神仙戏!你想表演什么呢?”
“我想舞狮!”萧长歌跃跃欲试。江小蝶居然没告诉他有庆典,光说花朝节要赏花!
“舞狮吗?萧公子以前有没有学过?——不,没有也没关系,我会帮你找个师傅,你一定能很快学会的。”飞皓珠亲切地说,“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晚饭前吧。”
“那么,今天晚饭后我们在客栈院子里的井边练习。”飞皓珠开心地笑着,“就这样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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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沉和钱莫予到达金吾帮龙城分舵后,头一个听说的就是密道出口被炸毁的事。
高沉当然愤怒,但他清楚龙城是谁的地盘,无声无息地炸毁密道,已经是楚奈何的最后警告,若试图再次挖通,未免太不识趣。其实也怪不得楚奈何要怀疑。试想一下,满脸是血的七个人从墨玉古道回来,竟然没有任何人看见,肯定他们走的不是城门。
之后,钱莫予说起龙城分舵由谁接管的问题。指了几个人,高沉都不满意。只恨原先的舵主不但双目失明,还受到巨大的惊吓,只能给他一些银子放他回乡。这些琐碎的事,加上耳边一刻也不停歇的雨声,令高沉整个下午都十分烦躁,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火,连钱莫予都不敢相劝。
回到楚府,夜幕已降。手下禀报,晚饭前司徒良遣人送来一封书信。高沉坐到桌前,点亮油灯,拆开信。
一旁的钱莫予隐约瞧见那信非常短,说是字条也许更合适些。可高沉却读了很久。想起今天分舵的几个人触了帮主的霉头,被骂得狗血淋头,钱莫予也不敢贸然开口。
大约过了一刻钟,钱莫予的脚板都快站麻了,高沉还是紧盯着那封信。他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帮主,何事困扰?”
高沉好像没有听见长老的话,兀自卷起信,在油灯上点燃。橘红的火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那张纸吞噬干净。高沉放开手,几片还带着火星的焦黑灰烬落在了地上。
“……良儿邀我明日午时三刻在玄清观见面,只有我们两人。”高沉低声说。
钱莫予的双眼像是回光返照般诡异地亮起来,青筋暴露的手不住颤抖:
“天赐良机啊帮主!这样就省去在楚府动手的麻烦了!何况,这回是司徒良那小儿提出——可、可是帮主!您为何要烧了这信?!”
“钱长老,你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吗?小孩子总也有长大的一天。”高沉冷笑,挑着灯芯,“能远离楚府当然是好事,可玄清观不同样在楚奈何的掌控之中?”
钱莫予摸了摸花白而杂乱的胡子:“帮主的意思是,这封信可能是司徒良设下的圈套,而且没准楚奈何也想插一脚?”
“哼,那是自然。”高沉起来踱步,手背在身后,“不过,毕竟机不可失。钱长老,你这就派人去玄清观,筹划部署!今夜子时之前,务必在观外埋伏至少四十名弟子,另有四十人稍远待命;楚府所有人的动静要继续盯紧;去找一名‘刺客’,明日伺机而动。”
“谨遵帮主命令!”钱莫予应道,退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屋里只剩高沉一个人的影子被摇晃的灯火映在墙上。细雨随风从窗户飞入,淋湿了一小片地面。高沉来到窗前,望着滴雨的夜空,他的瞳孔比这夜还要昏黑。
“螳螂无论怎么挥动手臂,也免不了被黄雀吃掉的命运。”高沉喃喃自语,“良儿,你若不做傻事,没准世伯还会放你一条生路……不要怪我。谁让你是那个人的孩子呢。”
雨夜无星。恍惚中,高沉仿佛又看见年幼的司徒良在朱云的家乡。夏夜,极闷热的夏夜,只偶尔有一阵疏风吹来,男孩穿着内衣躺在屋顶上,仰着小脸,问:
“——世伯,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啊?”
“我不知道。而且那不重要。”
“为什么那不重要呢,世伯?良儿就很想知道!”
“因为没有用处。”
“为什么没有用处呢?”
“即使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也不能令别人畏惧你。”
“为什么要让别人畏惧我呢?”
“如果他们不畏惧你,他们就会欺负你。”
“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畏惧我,我只想让大家都喜欢我!娘说,这才是好孩子!”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呀?”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为什么呢?”
“嘿嘿……啊,世伯,你看你看!”男孩司徒良突然翻起来,一手抓着高沉的手臂,一手指着屋下树丛中升起的一个个小灯笼般的光点,满脸天真的笑容,“世伯,你说,地上究竟有多少萤火虫呢?良儿就是想知道!”
……
司徒良稚气未脱的笑脸被夜雨模糊,在空气中消失不见。随后出现的是少年的他,在父亲的葬礼上,身穿惨白的孝服,双眼通红,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倔强地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然后是司徒空的脸、苏咏絮的脸、还有仿佛地狱业火般在寂静的深夜永远烧灼着他的记忆的那些脸……
高沉垂下头,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沉闷而古怪的声响一瞬间击溃了连绵雨声,继而又被淹没。
夜雨霖铃,怎能终不怨?却只得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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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午时。
雨稍住。轮廓暧昧的云朵在湿冷的空气中悠悠浮动。暗弱的天光从云缝间泄下,照射在地面的水洼上,水面好似明镜一般映出天空的幻景。
哗啦。褐色的长靴踏碎平静的水面。高沉一个人大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抬起头,玄清观丝毫不张扬的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灰袍的道士手握笤帚慢慢地扫着门前的积水。不知名的鸟时而从院墙内飞起,发出清脆的鸣声。
来到观外,高沉没有立即进门,而是折身走到对面的一棵柳树下。片刻之后,一名深色外衣目光矍铄的老者从巷中步出,环顾四周,随后来到高沉面前,鞠了一躬。此人正是钱莫予。
“——帮主,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不过到现在也未发现炼日堂的埋伏,可能司徒良那小儿当真没有设防。”钱莫予压低嗓音。
高沉点点头。
“‘刺客’找到了吗?”
“自然。是帮中最擅长用剑的弟子。老朽已经命他着一身白衣,并以白纱遮面,秘密潜入玄清观。唯独那柄剑仿造不来。”钱莫予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锋利的目光好几次掠过那名扫地道士,“不知帮主将以何为号令?”
“宴席之中,一旦时机成熟,我会以摔杯为号。”高沉冷酷地说,“不过切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擅自行动!违者帮规处置!”
“老朽领命!”
“你可以退下了。”
“是。”
钱莫予谦卑地应答,躬身退回巷中。直到他的身影在巷中消失,高沉才移步走向玄清观。
门口的道士见他来,暂停了动作,淡淡地扫他一眼,竖起手掌施一礼,便继续扫地。高沉没有还礼,径直踩着石阶,走进观中。
空旷的庭院,纵列的香炉,高耸的经殿,依稀可以想见当年供奉萤诏仙子时的盛况。曾几何时,高沉也相信神仙会庇护人类,可现在他明白了,所谓神仙,就是当一个人在绝望中声嘶力竭地呼唤时,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赎。
“——高世伯。”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高沉转身,果然看见一袭红衣的司徒良站在门中。挺拔的身姿,英俊的面容,无不酷肖其父;唯独双目水一般清润,是继承了母亲的多愁善感。
“……良儿,怎么来得这般早?”高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司徒良按了按太阳穴,勉强笑道:
“刘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只好骗她说,今天想吃她做的糖醋鱼。她才刚去厨房,我就赶紧溜出来了。”他的下眼圈发黑,一看便知昨晚没有睡好。
“刘护卫武艺高强,对你更是忠心耿耿。良儿,这样的部下,可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高沉无奈地摇头,感叹世侄不懂事,“既然时间还早,便在这观中走走吧。我们两人也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散步谈心了。”
“好,世伯。”司徒良点头。
于是两人便携手在这玄清观里漫步。雨后清新的空气令人上瘾,只恨不能多吸几口。松针末梢悬挂着水晶般的雨滴,行走树下,若是一不小心碰到了枝条,就会簌簌地下起一场小雨。见惯了朱云国香火鼎盛信众不绝的道观,司徒良感到此处的清幽别有一番情致。虽说心远地自偏,可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真正悟出天地万物的“道”吧。
午时三刻,观中的道士来通报,说司徒良先前订下的酒菜已经备好,请两人移步,随后领他们到了一处窗明几净的厢房。两人在摆着六七道鲜亮素菜的桌边坐下,斟上两盏淡酒,准备开宴。
“——世伯,良儿先敬你一杯。”司徒良举起酒杯,认真地道,“世伯的恩情,这些年来良儿从未或忘,只是,恐怕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了。”
高沉淡淡一笑,也举起酒杯:
“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你我之间,无需俗人言语。”
司徒良摇摇头,一口饮尽那酒。都说酒辣,可司徒良却感到,那穿肠而过的,分明是苦涩和腥咸。他垂着眼,拿起酒壶,又替自己满上。
高沉见状,这才不动声色地将杯沿抵在唇边,啜了一口。
“世伯,良儿自知无才无德,不足以担当大任。炼日堂是爹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去经营的,我总担心它会衰败在我的手上……”司徒良神情悲戚。
高沉不爱听这话,打断道:
“良儿,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学习,没有谁能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他的语气温和,“一个人只需同过去的自己比较,如果确实是在进步,那就足够了。一朝一夕练就武林绝学,不过是懒惰鬼的白日梦。耽溺于妄想怨天尤人,唯独不愿改变自己,那才是自取灭亡。”
“是啊……”司徒良沉默。
突然,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件来,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通体赤红的玉璋,晶莹温润,仿佛日落时被夕阳浸染的海水,没有半点杂色和瑕疵,只是这样看着,便感到融融暖意从心脏涌向四肢。
“!!”高沉一惊,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许久未动。
司徒良抬起头:
“这就是和炼日堂同名的至宝。谁拥有它,就是拥有了炼日堂两万弟子,拥有朱云仅次于官家的两座铁矿,还有升龙镖局和天香酒楼。世伯也是第一次见吧?”
高沉也望着司徒良,眼神就像暴雨后阴霾的天空般瞬息万变,最后重归风平浪静。
“……良儿,你这是何意?”他低声问。
司徒良苍白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湿润的眼睛就像雾气融化在玻璃上。
他缓缓地说:
“世伯,我可以将‘炼日’交给你。只是在那之前,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爹……司徒空,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