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发现!!发现!!!一件件宝贝在镢扬锨舞、尘土飞扬中,在她居住数十年的窑洞的塌毁声中,被发掘出来。
黄土高原发现稀肽珍宝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级要人相继赶来视察,四周八乡的农民兄弟们蜂拥而来一睹稀奇。
尚原沸腾了。一处被人视为小祥的居穴,刹那间变成了金光灿烂的麦加。
据专家最终鉴定:此处共发掘出殷商晚期、西周早期的各类青铜器具40余件,且成组成列,完整与珍贵,为我国文物史所罕见。
她也因此熬得双眼红肿。那些天,她的一手精到的家常便饭,使吃者无不咂唇称美。
她成了保护文物的英雄!
轻薄透明的塑料棚屋,使她和孩子们暂时得以摆脱多年穴居不幸的恐惧。望着被挖成一片废墟的窑洞,她笑了,很凄美。她在等待,等待给她以新生的新居。
从盛夏等到深秋。带着寒意的风,掀动塑料棚屋,发出嗖嗖的如同金属颤动般的响声。高原的灰尘,自棚隙悄悄落满瓦盆罐隙,填平木桌木椅的裂缝。她学会了等待。
哞晨的红日,照耀着塑料棚,泛起点点耀目的碎银。远看,如同停泊在黄色海洋上的一面雪白的孤帆。悠悠刮来的,是风么?
颤动的彩线
行兽之王伏卧在我的书橱里。
燃烧着火焰的头颅,黑漆的双眼正中,两条直竖的梭形瞳仁,迸射出逼人的威严;宽阔的额头,鼓暴的呈三角形的巨鼻,赫然各有一个“王”字烙印;令人敬艮的一双圆耳上,竟分别有一只温柔的彩蝶大胆栖落;一根强劲的粗尾,崛起横扫千军之力;四肢作扑伏状,似在小憩,又似在注视远处山林的猎物……
而六畜之首,竟跟其同处一隅。
墨身红唇粉腹,蒲扇般的大耳前垂,耳上,竟也同样各有一只纤纤的蜻蜓伫立;恍惚间,有温和的哼哼之声响起,似饱食之后舒心的呼噜,又似在轻声呼唤同伴……
哦,刚柔相伴,猛驯共处,给这原本高雅的裆次,平添了几分雄丽和敦厚。
美啊!可这创造美的,竟是位一字不识、年逾古稀的乡野老妇!那天,我正在一位从事美术工作的朋友处闲聊,见一位衣着朴素清整,不到六十岁的农妇提篮走进。友人当即笑眯眯地让座,看样子,他们挺熟。那老妇瞅我一眼,才拘谨地坐下。友人介绍说:这是县城附近农村一位老人,做得一手出色的布线工艺,剪得一手漂亮的窗花。说着,便从老妇手中接过塑料包装带编织的篮子,取出几样布质彩线绣的老虎枕头、猪头童鞋和一对绣花枕档让我看。这些年,见惯了各种用当代最时髦的化工材料做成但总让人感到缺乏某种活气的工艺品,乍一看到这久违了的有着浓郁的民俗色彩的宠物,只觉一股清新厚朴之风扑面袭来。看那布虎,造型粗犷威武,颜色对比强烈和谐,眉因神态,无不透出一种稚拙可爱的韵味。再看那猪头童鞋,更是憨态可掬,不必说孩子穿上该有多美,即使摆在面前,也会使你恨不得一下将它褛进怀里。那枕档,一方绣有“日”字,一方绣着“月”字;“日”的下方,是一位挑着油篓的卖油郎,“月”的下方,有只翼翎斑斓的鸟儿,在朝着花丛款款地飞去。日、月、人、巧,阴、阳、乾、坤,一种永恒的人间****,被一双巧手表现得哲理而又浪漫。以虎作枕,猪头为鞋,用故事伴眠,将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想象大胆奇特,这是怎样的美的追求啊!
创造美的,就在面前。怀着岽敬,我想打问老人身世。不料她却连连摆手说道:“不要问,不要问!问清了,反倒不好!”接着,又向友人叮咛:“你也小要说,连姓啥也不要说!啊?”友人笑着点头承诺。
我哪能不知趣地再穷追不舍呢?便挑出一只虎枕、一双猪头童鞋,抚摸着想:能不能买下?老人这才笑道:“亏你看得上我的手艺,想留,就留下吧!”问过价钱极廉,我不假思索地付钱给她。她收下钱,便要离去,一边退着出门,一边再次向朋友叮咛不要向人说及自己的情况。说话间,嘴唇分明在微微颤抖。
老人离去,朋友才三言两语向我介绍了她的情况。她,其实已七十多岁了。儿子早己成家,姑娘也已嫁人;家境小康。可不知什么原因,她总跟儿子儿媳合不来,常住女家,并一直做些工艺品寻人出售。仅此而已。
哦,一位像她的年龄一样让人费猜的老妇!我至今人惑不解:她创造了美,却为何怕人知晓?她的言语神态中透出的那份畏惧,是一种什么样的压力所给予?而她为何仍要顶着压力创造?
这,也许有着一出悲剧的内涵。
但从虎枕、章鞋、枕档这几件做丄精美、想象奇妙、充满天趣童韵的手工艺品上,却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充满活力的激情。尽管有压力时时袭来,却始终未能阻止她用颤颤的双手,颤颤的彩线,绣出一个普通的乡野老妇,对生命一往情深的挚爱和艺术的理解。
我恍惚听到一声长长的虎啸,雄丽,悲壮,仿佛发自一颗流血的心灵!
一路琴声激越
“写字,要横平竖直,端正挺拔。”
每每提笔,她便想起了当年商号小相公如今又是农民的父亲说过的话,想起了那束灼热的饱含期冀的目光。那时,混沌未开的她,朦朦胧胧地想,这,仅仅是爱父教她写字读书么?
她毕竟写出了一手好字,端正匀称,比起一般女性手迹,分明多出一份阳刚。
持有这份阳刚,上小学,读初中,她的品行、学习,总让同龄的男女孩子们羡慕。老师特别钟爱她的这份要强,让她做学牛:干部,当少年先锋队的队长。她从中获得一份满足,一份信任,外加一份不容自己稍加懈怠的力。
绚烂美好的梦,也有被惊破的时候。让人爱怜的豆蔻年华,正值初中毕业,却被一场“风暴”刮回黄土高原上。她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暂时认了吧。
本是黄土地上一棵苗,旱惯了,涝惯了,还怕霜打风刮?有这样的心劲,0然照样长得挺拔端正。偏有人慧眼识珠,她被请进了乡村小学,接过了一根小小的教鞭。对于一副十八岁的柔嫩的肩膀,小小的教鞭,却仍然是一种沉重。还是凭着那股X字般的顽强,她跟六七岁的孩子一起向上,孩子长高一头,她也踏上一个台阶,从年级到五年级,年年登讲台,一阶一簇浪花。
这一天,她被嫁出去了。黄土塬少了一位刚强的好姑娘,县城郊多了一位不平庸的女教师。爱情,突如其来的叩响了心灵之门,唯独对于事业的爱,跟她已有数年时光的耳鬓厮磨了。生命,有着双倍的爱情滋润,当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但吉祥之果的最终采得,还得辛勤的泉水灌溉。她下7:夫备课,一丝不苟地讲课,批改作业。远征路上,她将警钟悬在耳畔。
春来了。泾河小平原上的风物时时撞触着敏感的情怀。她止不住提起笔,揉进童心,描写下这乡土的丰饶。她向孩子们读了自己的文章,然后带他们去田野,去渠畔,观看山川竞秀,感受大自然的搏动。稚嫩的心灵,被开启了:令人头痛的作文,原是这样得来!智慧的闸门〃经提讣,自然是澎湃激荡的涌流。她带的高年级语文,在统考中每每领先。她以被行家称道的实缋,在全县年度赛教中获得小学高年级第—名。她被同时委任为校长。奖状,正书,提升,纷来沓至的花环所证明的,除了那种必小可少的勤勉,难道没有那份慈父要她做到的挺拔?
此时她还是民办教师。她的文化程度栏内,还只能填上初中。又一道升平人生的栅栏,要她超越。她参加了招收公办教师的考试,有车被录取了。她参加了中师函授,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权威的证明。三十大几的人,又进入一所中专学习,终于冉次以优异成绩毕业。两份同样作用的证书,数年的宵灯伴读,为着何来?还不是那个做人的挺拔?!
来不及重登讲台,她又被调入一所中学办公室。熟悉而又陌生、广阔而又狭窄的天地。难啊。她不甘认输地终又一路厮杀出来。
此刻,她又被调任县幼儿园。看顺了先矮后高,而现在,反转来面对更矮的一群,她真有点手足无措。生活,永远陌生永远需要去熟识亲近的生活,好像专为要强的生命而设,且让你别无选择。危险的园舍封闭了,重建一时尚无定期。
如同嗷嗷待哺的幼雏,黑葡萄般晶晶闪烁的无数双小眼晴,一齐投向她,她感到阵阵逼人的灼热。她带着教师们去碰去找。她们可以租到房舍。鸟雏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栖巢。春风数度,竟然扩大为数班。那会儿,刚强的她,竟也禁不忭洒下一滴热泪!
幼儿教育,一个多么圣洁的同!呕心沥血的经营。她动员教师们抓学习,抓自身提高。她逼着姐妹们去听课取经,鼓励大伙参加函授学习,全为着不辜负那个圣洁的称谓。
她深入教室、休息室,跟教师、保育员一起管理孩子。慢慢地,她离不开这些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率真率性的孩子了。有哪晌不见,便想得坐立不宁。
她有诸多的梦。待新园落成,其中那个幼教中心,当会一展宏图的吧?
这天,在孩子们的嬉戏声中,她坐到了风琴旁,一曲激扬的歌,在十指下泉水般淙淙流淌。一旁的教师愣了:“你也会弹琴?”她淡淡一笑:“逼着来的啊!”
逼着来,洒下一路刚柔兼济的音符。
寒笑
刚交头九,扑啦啦一场大雪,便将天地捂个皆白。久违多年的严寒,再度威风凛凛地君临关中。
大自然的突袭,将本来精神准备不足的生活,下陷入惊慌失措的困境。
原只作抵御薄寒用的轻飘飘的小棉袄,自以为既保暖款式又时髦的羊毛衫,愈来愈薄愈轻的各类围巾,样式新潮乍看绒乎乎暖融融的防寒靴,五颜六色外观漂亮的皮毛手套,等等,突然…如孩子手中的纸工制品,此刻便都徒具躯壳了。
大道通衢,曲径小巷,处处厚冰锃亮。跟冰上运动少有缘分的关中大地,一夜之间竟成为可与冬之白山黑水媲美的天然的滑冰场了。
俗谚云:“狗冻嘴,人冻腿。”邻居的那只轻佻的狗,大约因嘴巴陡然僵硬而渐渐减少了它的得意的吠声。平自闪这吠声而平添几分燥热的空气,此时也骤然变冷了许多。
上岁数的人,有儿个敢斗胆出门骑车?可年轻人却挟血气方刚之勇,偏要在冰天雪地中一试身手。可谁料却如飞机轮船驶入神秘的百慕大二角,一切操纵刹那间莫名其妙地失灵,滑倒摔倒的不汁其数。一些以开“英雄车”为能事的机动车辆司机们,竟也浪子回头,小心翼翼地驾着车辆蜗行。车祸频冗!防滑链被抢购一空!苦了外科医生!那些天,外科床位人满为患手术日夜不断,尽是骨折:轻则手脚、骨节挫裂,重则造成终生残疾!
往熙攘挤闹的菜市,几乎不见卖菜者。少数几处严寒中的菜摊,不必说品种稀少,即使勉强上市的,也大多叶蔫果瘦,伤痕累累,且价格惊人。平时一斤只需二三毛钱便可购得的土豆,此刻竟飞涨至一块,且不容讨价还价。卖主日:“没办法!就这,过会儿只怕也没卖的了!”平日善挑喜剔的主妇们,满腮的神气活现一卜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无可奈何地甘愿认“斩”!
惯于痛快淋漓倾叶感情的自来水龙头,顿时哑然!红炉煮雪,不再是诗意盎然的童话。
严寒,以其铁灰的威严,使天地万物在黑色的突袭中失去平衡。生活,稀稀溜溜地袖手顿足,取代了潇洒轻松的步态!但,却也充盈着酷寒冻结不了的笑声。
原野地垅,庄前屋后,绿色尽蜕后唯剩光秃秃骨架的树木,一经这寒雪装扮,却出奇地显出一派玉树银枝、晶晶颤颤的奇妙景观,使冬自枯索的关中大地,徒增了十分素裹的妖娆。摄像镜头里的画面,是一律儿的红男绿女,一律儿的笑意盈腮!
孩子们在雪中摸爬滚打,寒战正酣;流星般飞驰的银弹,炸开遍地狂笑和欢呼!
货价上,滞销多年的笨重但却异常温暖的棉大衣、栽绒棉帽,各类长毛或者厚棉手套,一时炙手可热!笨重粗糙的铁铸火炉几近脱销!店主脸上堆满惬意的笑;穿戴上厚重的防寒衣帽的顾土们,虽然自感失却了几分潇洒,却也深感增多了几分温热舒畅,脸颊上腾地浮上了火烫烫的红晕!
中国北方特有的冬令食品,烤红薯和热粽糕等小吃,突然成为严寒中最富魅力的快餐。主人笑容可掬地挥动秤盘铁铲,丁当有声;吃的,咂唇有味,热气氤氲,活似香火缭绕中的欢喜弥勒!
被囚斗室的老人们,一面围炉闲话,一面盯着联播节月之后的天气预报,祈盼明晨好个暖!扑扑掀动壶盖的热茶,为难得的聚会平添着欢乐的铿锵!
严寒,以锋利无比的穿透力,刺激着手脚,使平素沉滞的大脑神经,突然显得异常敏感活跃,一帮喜好舞笔弄墨的,顾不了猫咬十指般的苦痛,正好伏案匆匆一倾奇警的文思。酷寒,威慑大地,企图窒息万物。
俯身去听,厚厚的冰层下,依然有暖流在奔腾!冰雪覆盖下的青苗、须根,也正饱吮乳汁,憋足劲儿潜滋暗长;红梅梢头,隐隐绽露抹英雄的笑靥!
自酷寒的襁褓中孕生的,是送暖的天使么?让我们微笑!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