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面北风不全红
一阵带寒意的北风,旋落了满院沙沙作响的泡桐叶儿。冬来了。
花圃里的万寿菊、步步高、太阳花,早已消影敛声多时了,迟开的几朵秋菊,也似慢慢儿衰蔫。
唯独一株雁来红,却还挺挺硬硬地站在那里,以灼目的胭脂红,照亮庭院,照亮眼目。
“爸爸,为什么叫它雁来红呢?”淘气的小子指着雁来红问。“噢,顾名思义,大雁来了它才红,所以叫雁来红。”我为自己通俗贴切的解说而自鸣得意。
“不对!”小子大声否定着,并立即提出他的观察得来的论据:“笮在夏天,它的叶儿、杆儿,就渗出淡淡的红晕来啦,你不记得?”
哈!说也是。这花儿早在夏季长个儿的时候,就己渗出淡淡的红晕来,这,我并不是不知道;然而,人们又为什么一口声地都把它叫做雁来红呢?是不是秋风乍起,大雁归来,它全红了,才算红,因此才这么叫的。
大凡花草的名字,只取其神似,这样那样的觉得传神有味儿就行,有谁斤斤计较过它的是否十分确切?就说菊吧。中国是菊的国土,据说其品种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就有三千多种,也就是说得有三千多个不同的名儿。这么多的名字,既要起得新鲜传神,又要不重复,确是不很容易的。由众多的菊名想到更多的花草的命名,譬如这雁来红,应该说起得都是极具东方神韵的。但若用孩子的眼光和观察来考证,怕一时也会令花卉师傅、园艺专家摇头困惑的。
“那淡淡的红,怎么算是红?像现时这样,胭脂一样深深的红,才是真的红呢!所以才这么叫。”
“现在的红,是由淡淡的红变来的。”孩子似在反驳,又似在独自思考。然而,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憨态儿,这句很有点味道的话,却——下照亮我的眼目,如同面前这株正迎着寒风摇曳,向薄寒显示着顽强的雁来红一样,让我陷入深思。
哦,雁来红,岂止是夏季枝叶儿就有着淡淡的红晕渗出?记得这株曾被无数丹青名手画过千两次的名花,春初自朋友处移来时,还不足一拃儿高,那纤细的枝干,柔翠的叶子,并不曾有过些许红的色泽,但它的细长的根须,确曾是淡淡的红的颜色。但当时并不曾想到这根的颜色与现时红的联系,更不普料到今天会有刚才这一番关于名称的争论。于是,我小心地挖窝、培土、浇水,不几天,这幼苗竟也迅速缓过了性儿,绿臻臻、硬铮铮地长了起来。
一次急雨过后,花圃里积满了水,雁来红便歪斜了身子,倒在地上,怪可怜的样子。不等雨全住,我便前去排水,并将它小心地扶了起来,一旁插根扫帚棍儿,将它用细绳儿拦腰轻轻拢在上面,让它有了些支撑。雨住天晴,只一夜功夫,它又硬挺挺地站在院中,绿臻臻,蛮惹人爱的。此后,除了适时浇水外,还施过几次肥呢。
春末夏初,这雁来红,便长一尺多高,而且正像孩子说的,从那时起,它的杆儿、叶儿,就悄没声地渗出淡淡的红晕来。入了秋,它已长过三尺多高,且枝叶也愈见红了。细看,有的叶子边儿先红;有的叶儿却只先红半截,一半儿红,一半儿绿,像谁用工笔描出的图案,稚拙而又漂亮。自上往下看去,先是自柱顶红起,慢慢地下移,直到这北风乍起,百卉凋疏的初冬,它才以它执著奔放热烈的色泽,向大自然显示着自身的顽韧和不屈,给大自然,也给人们的生活,平添着几分浓浓的生意。
写到这里,忽地记起了元代诗人元好问一首题为《同儿辈赋未开海棠》的绝句来:“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叶,且教桃李闹春风。”有意思的是,这首写未开海棠的诗,不仅吟咏的对象是未开的花,而且也是跟儿辈们观察赏花时有感而发的。显然,诗人在用虽身处桃李争艳百花盛开的春天,却能深藏不露待机而发的海棠花儿的情状,在向未谙世事的儿女辈们揭示着自认为应该遵循的某种做人的准则。“爱惜芳心莫轻吐”,是否就应作为后辈都该一律儿遵从的戒律,这里暂且不去说它,何诗中所描写的“小蕾深藏数点红”这一情态,不也跟眼前这深秋不到便不肯显露胭脂般热烈深沉的色泽来的雁来红,有些儿类同吗?
是啊,一方是“小蕾深藏数点红”,为一方是“未面北风不全红”,花草们成长过程中这一奇特的状态给人的启示,岂仅只是“爱惜芳心莫轻吐”呢?
我看着孩子,久久地,这么想。
1981年11月21日
赏菊小记
北国十月,烂漫一时的百花千卉已是落英缤纷,而菊事却正慢慢儿挨近。
上旬,友人邀我去赏菊,这不免使我惊讶:“菊,开了吗?”见我迟疑的神色,朋友笑答:“大都显了蕾,少数的乍绽呢!”“过些天去吧,那才有看头!”“嗬,开盛了固然好,乍开未开才奇呢!”拗不过他的一番盛情,我只好遵命。
进得院子,但见一片儿不大的花圃内,靠南的几畦内,平日里活泼小巧的五色梅,执著热烈的一串红,华贵的月季,妩媚的石竹,虽仍有花朵点缀枝头,但终因色减瓣衰,难以遮盖其容颜的颓唐。靠北的几畦,是秋菊。此刻,枝干叶儿一派浓绿,长得正旺;枝端的一颗颗花骨朵儿,也甚为丰满。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盛开,不免使人遗憾。
热情的朋友一一指点给我看:这是“白松针”,这是“乱玉堆”,这是“碧玉牡丹”,这是“昆山夜光”,这是……那么多、那么美的名字,谁记得住呢!我不禁问道:“你是怎样辨识得出?”朋友笑答:“怎么不能!不必说它们枝叶的区别,单这一颗颗骨朵儿,也向你透露出它们的隐秘呢!”
听着介绍,我不禁也暗暗称起奇来。
你看,那尚未绽开的,如同武士握拳,正待一击,充满弹力的美。这样儿,甚至使人想到那些高挥双拳,默默地向世界揭示“团结就是力量”这一真理的庄严形象来。那刚刚绽开一瓣儿、两瓣儿的,就更富于想象了。它们有的如手指微曲,或向上,或向下,仿佛在讲说比划什么一般,不由使你联想起古刹名窟中那些神态雍容、端庄安详的雕塑来,一种崇高肃穆的感情,顿时笼罩心胸。有的却像凌霄仙子腰中一根彩带,飘飘拖曳,如临长风,使你觉得自个儿的灵魂,也正随它飘去。还有的就像金钩倒挂,蜷蜷地似乎在静候什么物件;或者干脆使你想起古色古香的如意儿,甚至街衢上飘飘而过的秀美卷曲的各类发式……听着看着想着,我不禁连连为这大自然神奇的造化之工而惊叹!
见我如醉如痴的样儿,朋友笑道:“还不止这些呢!你看,这些乍绽未绽的花骨朵儿,或黄或白,或赤或紫,或绿或青,大都并不是它们将来的颜色,它们会渐渐变化的。譬如这碧玉牡丹,现时骨朵儿娇黄娇黄的,待绽开后,就会变成白中透绿,如同碧玉裁就一般。再如这牡丹荷花,粉红粉红的骨朵儿,将来会变成白的呢!变成什么颜色,除了由花的品种决定外,便全赖日光月华的照射了!那放在屋子里跟放在院子里的菊花,即使同一品种,颜色也不一样呢!切记不要看死了!”
听到这里,一种庄严的情思慢慢浮上我的脑际。人们往往艳羡于生命年盛时的繁富盛旺,却轻视年少时的稚拙和生气。这种眼光的偏狭,致使多少美景佳姿白白从眼皮下溜走。年轻生命绝不可小视。通过此番赏菊,我终算进一步领悟到它的一些真谛了。不仅如此,朋友的那番关于菊之色彩会变,不可看死了的提示,还使我想到了人生。于是,我进而又想:如果我是尚未绽露之菊,我将从此不再气馁;如果我是日光月华,我愿将每一丝热光倾洒给一切正在发育成长的生命。
1983年12月4日
秋日
小机关,小食堂,门前小院中,一棵冠盖如伞,覆地二十余平方米,筛一层浓荫的白腊树,给上灶的人们带来多少清凉和乐趣。
火轮悬天,暑浪蒸腾,屋子里早就难以停足。于是,大伙便端起碗盘,拎着小凳,挤进这绿荫中用餐。咀嚼声、吸溜声,咂嘴声,碗盘丁当声,伴着海阔天空的谈笑声,舒心,惬意。仿佛那夏伏根本就不在身旁似的。
“好凉快啊,这树!”“可不!一把天然的巨伞!”“别急!凉透了再走。”“说也是。千脆,杀一盘!”
刹那间,楚河汉界,车马驰骋……在这有声有色的鏖战之中,闷热的下午,不觉中逃之夭夭。
然而,白腊树啊,也同时给人们带来困扰。每当秋风乍起,那枝条上的叶儿便开始往下掉。先是—片、两片的,像秋的使者送来的最后通牒;慢慢地勤了起来,像浪荡子挥掷的金币。正吃着饭,猛不丁一片黄叶儿,悄没声地飘进碗里、盘中;拣去了,又飘进,仿佛拗着性儿要你尝尝它的味道似的。更不必说那落在帽子上的,挂在头发上的,爬在肩头脊背上的,拂也拂不及,拍也拍不尽。没法儿,大伙只好逃离这金色叶雨统治的王国。于是,刷刷一一刷一扫帚响了起来……“王师傅,扫得完吗?,,“哈!扫一次,总会少一些的啊!”“刚扫过,跟屁股又落;干脆,一天一次,省事!”“太碍眼,还是扫扫的好”
隔几天,积起厚厚的一堆枯叶。—把火,呼呼呼,火苗儿蹿得老高;慢慢地,火熄烟散,留齐一捧灰。王师傅找来簸箕,揽了倒入花圃,说是肥地。
就这样,扫帚一日三次地响着,从霜秋到隆冬,直到密密的柔韧的枝条上,又一次爆出点点鹅黄,扫帚声才渐次减慢下来。
如今,两鬓抹银的炊事员王师傅已经退休了。可是,生活中,每当我心灵的殿堂,被不断落下的“落叶”所困扰的时候,那“刷刷”的扫帚声,便如一曲炽热的歌,总会在我耳畔响起……于是,风中、雨中,我大步走去,不曾稍有懈怠!
猫
猫的美是阴柔与阳刚皆备的。
平日,在人的眼中,它性格恬静温顺,静若处子;但捕鼠时却迅猛暴烈,如金刚猛士。
猫儿捕鼠,乃是天性。一只三两月的猫仔,即可捕食小鼠,其机敏勇敢,绝不亚于父辈。
猫儿最忠于职守。如发现鼠情,则守于洞口或暗处,几乎整自整夜一动不动。堪称出色的潜伏兵。
儿时住过的窑。恶作剧时,便将猫从距院子四五丈高的窑顶上向下扔去,猫儿落地时竟安然无恙。猫的这种空降本领,在动物世界中,恐怕至少应算一绝。
猫儿最讲卫生。每食鼠,不留血迹毛痕。大便时先自刨窝,结朿后,自己又刨上掩埋。如在动物中评选卫生模范,我一定投它一票。
也有偷懒的猫。它们懒于花费力气、工夫去捕食,因而常常偷吃主人之饭食,或捕杀善良弱小之鸡仔、兔仔等。有时则窜入邻家偷窃,那种被人叫做“野猫”的便是。猫类中,有无寄生虫、侵略者?有的吧。
咪猫寻春,常昼夜躁动不安,其声凄厉恐怖。这是一种奔放、热烈的爱的呼唤。
我曾亲眼月睹过一只猫面对捕杀它的人,是怎样进行自卫、拼搏、挣扎的。它一跳数尺高,朝着手持凶器的人勇猛进攻;它一下可以从直立光滑的墙壁攀缘而上,疯狂地撕扯窗纱、蚊帐,企图夺路而逃。足足一小时后,它不幸被击中了,在一阵凄厉悲壮的鸣声中慢慢倒了5去。它死得异常壮烈!
“老猫不逼鼠”。这句俗语道出了生物界的规律。不是不愿“逼”也,而是无力“逼”也。所以猫亦需繁衍后代,亦存在“新陈代谢”“接班”的问题。
在市场上,咪猫(雌)的价钱较郎猫(雄)要贵。原因很简单,咪猫可以繁殖生仔,而郎猫则不能。加之,咪猫温驯,郎猫野。雌雄之异,一切动物皆然。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如今生孩子,大多喜欢男孩,一旦生了女孩,便老大的不高兴。其实,男孩也好,女孩也好,作为人的价值,应该说是完全平等的。这原是普通不过的道理,却往往被一些为父母的所忽略。当然,这里还有一个人类的性别平衡的问题。这就要寄厚望于科学家给予解答了。
连日室内鼠仔肆虐,于友人处借得一只小猫于夜晚放入室内,竟得一宿好眠。黎明似闻啃啮声,遂起床寻看,果然有鼠仔被歼。不禁所想颇多,是为记。
小街
小城里的一条小街,东西向,两丈来宽,不足二百米长,两端各苻一条黑色路面通向正街,像倒置的“工”字中的一竖。
说是小街,其实没有商店字号,只不过住着数十户居民,杂有一个小小文化机关而己。
解放初,这可是条热闹的街道。杂货铺、百货店、裁缝铺、纸活铺、饭馆儿,挨挨挤挤的排列两侧,据说繁华热闹了得。那时,虽是小街,可谁也不敢小看它的存在。这里是小城纸活铺集中之地,婚丧嫁娶,春灯春蝶等等纸活儿都出自这里的工人之手。每逢春节,这里又成了灯的河流。石榴灯、莲花灯、富贵灯这些传统的灯中之王耀人眼自不必说,而火罐灯、兔娃灯、走马灯、飞机灯、龙灯以及像白菜、西瓜等蔬果灯也成串成排,光彩夺目,吸引来万千游人。故而人又称这小街为灯笼市。
后来,私人企业被改造,这里的店铺也陆续被合并、搬迁至正街去了,从此,小街昔日风光不再,日渐萧寂之后,便成了市民聚居之地。
这会儿的小街,虽已不再以昔日的繁华热闹惹人注目,但毕竟因为地处小城中心,且两端各连一条通衢大道,于是又变成了往来车辆、行人的便捷缓冲之道。
过度的负担和挤压,使得它原由青砖铺筑的路面,变成凹凸不平的一条泥路了。居民们平日生活的污水无法处理,便端出门来朝街道泼去,弄得饭渣儿菜帮儿的满街都是。燥热季节,这小街常是灰尘满街、腥臊难闻;梅雨天气,则又烂泥盈尺,旬日不干。居民们为此深感头痛,路人也叫苦不迭。于是,这小街又被叫做“烂巷儿”,如同小城腹中发了炎的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