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
谢耀西这本散文集的书名让我眼前一亮,多年前,我的一本散文集名为《香巴拉的背影》,我知道,这“背影”之后,有一些东西我与耀西是相通的。
徜徉在耀西所营造的亲情、故乡、童年交错的气味里,就像浮荡漂流在一片看不到的稻海中,似乎还有着泥土刚翻过的清新的香气。这是他的文字带给我的直接感受。
在这种感受中,我记忆深处那些忘不了的情景浮现了,那是我仅有的几天地道的乡村生活。我睡在床上,床单、被套、枕头套都是用淘米的水浆过的,白天晾在竹竿上,大太阳晒过。晚上睡觉时,身体被米浆和夏日阳光的气味包裹着,舍不得入睡,一直深深地吸着那种无以言表的气息。那是记忆里最幸福的气味之一,这种记忆一直陪伴着我,甚至影响了我现在的生活。
很显然,乡村的点滴已经将作者彻底浸淫,即使是在繁华的大都市,他的心境中仍珍存着一块小小的天地。随时,他的乡村就跳了出来,平静他心中乍起的风浪。也许,这“乡村”就是他的生活底线,什么都可以失去,但“乡村”是绝不能失去。
开篇的《摘菇》,写了许许多多人们听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见过的菌菇,那么让人感觉新奇,是对那些物种、对那些生活的新奇。汪曾祺老师很喜欢写吃,他也写过采蘑菇,写了昆明的蘑菇,那种情趣和那种对生活的美好期待,以及更深层的内涵,是我辈得花时间好好玩味的。我极力推荐耀西好好读一读汪老的文字。我保证,汪老的文字一定会对胃口,而且读第一遍与再读的滋味是不一样的。
《照泥鳅》,多么细节化的乡村生活。我们只有好好读文章的、艳羡的份儿了。文中作者很好地营造了“父亲”这个形象,可圈可点,细节化的描写成为一大亮点。其实,细节化手法的运用已不仅仅是小说的写法,在越来越发展的散文写作中,细节化也成为了更能夯实文章整体艺术性的一大手笔。
其他如《故乡童年》、《月下童年》、《中学往事》、《村小忆趣》等,作者都很好地用文字表述出了他独特的个人生活体验。作者还善于刻写人物,《乡村小人物记》里的明旺子、《乡村行艺人》里的理发师玉叔、蔑匠张师傅等等,这些活色生香的生活场景,这些个个都跃然纸上,似乎都急于说话的人物,让我一读再读,不想放下。他们打动了我,耀西以他质朴的文字塑造出来的人物打动了我。这如同剥开了一枚成熟的柚,熟悉而缱绻的芬芳在生活和梦想中相互交错,认知的手便拨开碎影,把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小心地安放到自己的身旁,我们挨得很近,很近……方块字的沉默与微澜都让年轻的耀西迷恋于不断探寻那岁月以里,相同或不同的生命个体以外的生命本真。这多么美妙。
我一向认为,好的散文是内在意蕴、情感和语言三方面的完美结合。写自己想写、能写和能写好的,不夸饰,不刺激,以一种及物的写作方式呈现思想。这最初的一步,也是最根本的一步,耀西做到了。在他的作品中,他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他知道如何将生活艺术化,最重要的他写的是他熟悉的生活,没有任何虚妄和儋越。
我不想把耀西归入“打工文学”范畴,虽然,他也经历过诸多的“苦难”。说实话,在我的多年编辑工作中,读过太多太多的写打工者苦难的文字让我内心沉重,有一些无法排遣的郁闷。而来自于生活最“底层的”、起点甚低的打工者耀西的这一些文字,我们能感受到那些苦难吗?常常我在想,那些已经泛滥的苦难背后有没有快乐?苦难写尽之后呢?我也不明白,但我明白的是于文学创作而言,让我们高蹈一些吧。心境美好了文字就美好了,生活还能不愈来愈美好吗?
话题有点儿扯远了,言归正传吧。于散文而言,我喜欢的是顺畅而有韵味,书卷气与市井气、艺术味与生活味交融的好文字。我愿意读的是好读的、易为人接受的、常识性的作品,表现一种物与我,自然与人的交融贯通,这种贯通是深层的精神和感情上的交流与回应。是一种轻松与凝重、浅近与旷达的对应、能给人以片刻的思量的文字。语言力求简洁、含蓄、平实、朴素。这是我自己的文学创作观,我很清楚,要做到不容易,需要有扎实的东西来支撑。
我想说说耀西语言的把握和运用,好的语言能承载更多的内涵,一种好的书写语气的把握也会浓重地加强作品的艺术感觉。耀西的语言很清新,如水洗过一般地洁净,语气的把握也很平稳。但文字的质朴无华固然是好事,但质朴若不伴随着高度优雅与得体适度,则会被看作千篇一律、沉闷乏味。语言若不精致,见解若不非凡,有时即使天性率真质朴,也无济于事,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一说到汪曾祺就是他的文字的质朴,但其实,好好读一读,是真的质朴到毫无变化吗?不是的。他文字的那种得体与持重、优雅轻灵与睿智幽默将他的整体文字风格上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意趣横生的妙不可言,饱含哲理的意象纷呈。这种境界,是我们该修为多少年也难达到的呀。
另外,智性,就是对词语运用的灵动性,对人生观察的透彻性,对感觉碰撞的灵犀性也是一个为散文人的重要修养。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说“一种诚实的写作,范围不应该超出三十平方英里。”是的,耀西所抓取题材有独特的视角,他凭借自己对乡村生活的深度的熟悉和诚实直白的书写,引起人们的阅读欲望,但如果能有更深层一些的内涵,是不是最更加完美了呢?笔下的乡村和乡村人物就不再只生活在纸上了,而进入了人们的头脑。
耀西是聪明的,他此书中的另一大亮点是他对客家文化的熟悉,书中的山山水水、男男女女,唱着客家山歌,说着客家语言出场,比如《货郎》吆喝“告蛇糖喽,收脑毛喽……”,儿时游戏时唱着“吊檐老鼠(蝙蝠)卖豆腐,不买你的臭豆腐,夜(只)卖俺的香豆腐”,“月光光,秀才郎;骑木马,下书堂;书堂空,好栽葱;葱发芽,好泡茶;茶花开,李花红,十只鸡公做两笼……”极富有生活情趣,使得文章立马就生动起来,带有丰美的听觉感受。这真是好东西呀,可别轻视。
写作其实是不要论年头的,有的作家写了一辈子也写不出好文章,而有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就已经是灵气闪现,佳作不断。
耀西打工多年,离开乡村在外流浪,记忆中的乡村应该已经开始模糊和理想化了。19世纪末象征派诗人兰波年轻时写的诗句:“La vie est dailleurs!”,米兰昆德拉用这句诗做了他的书名《生活在别处》。兰波所说的其实是一种流浪吧,一种孤独,一种心灵上的自我放逐,一种出走,从现状里走出来。走到哪里,或许不清楚,但绝不能在原地踏步。两年前,我对我年幼的孩子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说:哦,好好学习,天天上树,越爬越高。这多简单的常识,我和耀西都明白。我不反对生活中要有功利心,这就是欲望,一个人没有欲望,如何让自己和生活“越爬越高”?于文学创作而言,也是如此。当然只要不伤害他人,就好说了。
一个杯子,只有空着,才能盛水,才有期待。我们把自己当成一只空杯子吧,如果我们的生活被沉淤之物塞满了,我们还有空间给美吗?
进入新世纪以来,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在发生变化,表现变化着的生活,成为散文的重要内容。一些作家承载“五四”传统,关注底层生活,关注沉默的大多数,关注正在消失的乡村和乡村中不幸的人生,关注普通人身上表现出来的美好品质。但言说姿态与“五四”时期的一代启蒙主义文学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余光中先生在《散文的知性与感性》一文中说:“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不像诗可以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也不像小说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隐身衣。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正因如此,我们看到,进入新时期以来,散文的发展基本还都是一些门类的分化和新名词的出现,整体来说没有出现大的波动,我认为,这与散文的平实、亲民以及不过于注重技巧有直接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与小说和诗歌不同,大大减低了写作者的参与难度。但我们从日常的阅读中可以感受到,许多的散文,读后不会有再次阅读的欲望。回想我们当年读的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和《病隙碎笔》的那种感觉吧。这是散文从业者要深入思考的问题所在。
让我们静观生活的“背影”,沉淀、思考,在文学创作这棵树上越爬越高。仅以此与耀西共勉。
2011-01-20于广州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文学硕士、《作品》杂志编辑部主任)
第一章 故乡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