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安局出面通知的第二天,高文强便被人押着返家取款。他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中,心里极其难过。有一霎时,简直宁愿自己仍被关在那龌龊不堪的牢房里……但他知道事情终归会有个结局,他终究得面对自己的亲人。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恶梦可能延长,但不会被永远推迟。
他也清楚事情并没有结束,只是不知道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林珊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当中,看着这群硬闯进来的穿制服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夹在这伙人之中的丈夫,更是让她感到惊!宅和无法接受——万万没想到一场巨大的变故,能把人折磨成这般模样!高文强浑身衣衫不整,揉搓污秽得不成样子,脸颊两边全都瘪了下去,头发胡子却如蒿草一般疯长。眼神呆滞,双目无光,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仿佛已认定生活永难恢复原貌。
“文强!”林珊心碎地伸出双臂,想要紧紧拥抱他。
但丈夫却一扭身躲开了,似乎对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厌恶得要命。
“你没事吧?”林珊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泪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知道,会好的……”
大约有一分钟之久,高文强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懂她说了些什么。随后,泪水就涌出了眼眶。他垂下头,第一次感到某种安慰与温暖。“真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脸,“没想到,会走得这么远……现在,我对一切都不在乎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林珊尽量平静地望着他,“这只是一场恶梦。”
高文强猛地抬起头,这一刻又想拼命大喊不!我没做什么!根本没来得及做任何事!”
但警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还不是自由之身,不得不小心翼翼。毫无疑问,他决不是第一个迫不得已或者迷迷糊糊走上这条道的人。即使眼前的场面再哀婉凄切,也难打动他们的铁石心肠。高文强垂下手,肩膀微微发颤,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钱准备好没有?”
林珊打了个简洁的手势,回身去卧室取钱。警察点完数目后,在房间里进行了简单的搜查,高文强也被允许趁这个空档与妻子交谈。他们退到客厅角落的沙发上,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好。林珊默默地从茶几上取过一包烟,那是准备给警察抽的,她撕开封条,取出一支递给丈夫,高文强手指颤抖地接下来。林珊又点燃了打火机凑过去,他开始抽烟,而且不习惯地咳嗽着……
林珊慢慢伸出一只煞白的手,把眼睛前面的头发拂开,“什么时候能出来?”
“不知道。”高文强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着,“按惯例,他们要拘留我一周,还有两天……但要是态度不好,或者拒不承认犯罪事实,他们有权再延长一周。”
这意味着至少四十八小时的恐惧和折磨。林珊不可思议地瞟了他一眼,连忙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到时候,我去接你。”
高文强眼睛看着地面,“他们已经通知了单位,到时候,会直接把我送到商场……”
林珊的心一阵痉挛,忍不住问当时,你为什么不顺着席杰说,自己是佳城饭店的人?”
“我不想连累别人,尤其是他!”高文强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疲倦、紧张和酸楚。“何况,他们会问出来的。我从没撒过谎,根本顶不住……”
他的声音哽咽住了。从没撒过谎?这话不但公安不信,林珊不信,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在过去的疮疤揭开后,他还能拿出什么证据去说服别人相信自己?
林珊的心抽紧了,悲哀地摇摇头。她已经意识到,丈夫从此将与过去的生活绝缘,而且,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恶梦。高文强望着她那难以置信的样子,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妻子看上去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女孩,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为她恢复原样,永远办不到。
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再没说一句话。当警察重又“啪”地一声铐住高文强时,林珊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丈夫的神情活像一个惊惧的小男孩,即将又被拋到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但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交接仪式从拘留所开始。高文强先被单位的车接到百货商场,他没经过营业大楼,而是乘内部电梯直达办公室。在走廊里碰见的每一个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就明白,佳城饭店的故事已不胫而走,甚至还添枝加叶,成为一向上生长的茂密的大树。
办公室主任神态安详地接见了他,并且通知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待命”。领导这么说,意味着商场将要重新考虑他的工作。高文强既意外又不觉吃惊。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以后,他怎么还能被留在重要的财经岗位上?他那已被证实了的不忠的行为,当然会令人浮想联翩……
谈完正事,商场的车又把他送回家。一路上仍是饱尝了猜疑、讥笑、蔑视和愤懑的目光,但高文强巳是麻木不堪。到了交接的最后一站,见到妻子平静而忧虑的眼神,他更是浑忘了一切,只想一头栽在那张干干净净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他果真这么做T。醒来时已是黄昏将至,彩霞满天。房间里没有开灯,林珊无声地坐在床边,斜晖勾勒出一个凝重、呆滞的身姿。
“我对不起你。”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几个字P林珊猛烈地摇头,泪珠在面颊上滚动,“不!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逼你……”
高文强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罪恶感,与深切的悔恨感。他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爱情正在慢慢死去,怛他束手无策。“只能怪我,怪我……珊子,我太对不起你……太对不起你了!”
很长时间以来,丈夫没再用过这样的称呼了。此时它撕裂着林珊的心,祈求她拯救他出苦海。她握紧丫他的手,字字低语:“不要紧,我们会挺住的。我们将一起度过难关。”
“可我办不到。”他感到一只手在揪着自己的心脏,痛苦地呼吸不畅。他似乎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珊子,你不知道,不知道我在里面所受的罪……我真是恶心的要命,从没想到过人会这样地扼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相信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中,只愿这是一场梦……那个女人我不认识。真的,我从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当我们在房间里被发现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们仍然给我定了罪……”他的喉结困难地哽咽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下去。“要是有可能,我真想亲手杀了自己……真的,我想到过自杀,用一根皮带,或是一条手巾,哪怕是一根鞋带也行呀!……但是没有,这一切都被他们收走了!他们就是要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林珊伤心地抱住他,觉察到丈夫已在短短的几天内瘦成了一副骨架。他的心似乎也给掏空了,除开躯体和骨骼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她也开始呜咽抽泣,不明白自己曾经依恋了二十年的那个男人怎么不见了?“不要再说了!别再回忆这一切,把这痛苦的记忆连根拔掉吧!我会跟你在一起。我相信我们都足够坚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事都能够顶得住!”
“你很坚强,但我不行。”高文强慢慢挣脱开她,面颊上滚动着他们混和在一起的泪水,“不知要顶到哪年哪月,我才能忘掉这一切?”
:林珊瞪视着他喃喃低语的模样,突然感到害怕。丈夫是不是在里面给关得神经失常了?她眼前仿佛是一个陌生人。那个固执己见、自负甚高的高文强哪儿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仿佛再怎么安慰他、鼓励他也无济于事。最后,她只好给了他儿片安定,让他在悔恨与伤痛的情绪中,在药物的麻醉下沉沉睡去。这一觉又睡了儿十个小时,高文强醒来已是次日傍晚。他拖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进浴室,厌恶地丢掉一身肮脏不堪的衣物,洗了一个淋浴,然后又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这时他当然再也睡不着,只能在暮色苍茫中瞪大眼睛,思想一会儿乱糟糟的难以言表,一会」L又像陀螺般地旋转着,茫然不知所终。
天黑尽后,他突然轻轻动了动,仿佛意识到房间里有人,猛地坐起身来盯着眼前的形影,不敢肯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妻子当真端着托盘站在床边。
“你应该饿了。”林珊端着自己亲手做好的饭菜,一时间只害怕扰乱了丈夫的思绪。但她不得不提醒他,“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一阵翻肠搅胃般的痛楚又向四肢蔓延,高文强连忙抓起毛巾被,掩盖住自己赤裸的身子。
“哎,你还好吧?”林珊努力地微笑,装作没看见他那个愚蠢的举动。但这句话也是同样的愚蠢,他无论如何也好不到哪儿去。
“谢谢。”高文强冷淡地说我只想喝点稀粥。”
“啊,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是皮蛋粥,你教过我怎么做,还记得吗?”
林珊就在卧室的小茶几上摆好饭菜,然后扶着他下床。高文强头昏眼花地坐在床沿,不记得自己何时得到过妻子的照料?他就像一个吸毒者那么昏昏懵懵,或许是命运给他注射了一支毒剂?林珊心疼地看着丈夫喝粥。他看上去比头一天更糟。眼珠子浑浊不堪,脸颊一边有团难看的肿块,还没来得及修剪的长发湿淋淋地搭在额前,显得又疲惫又厌倦,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十岁!
“我想,你可以在家多休息几天,或者上街去逛逛,享受一下阳光和空气。”
林珊觉得自己的话很笨拙,但她确实有这个愿望。她希望丈夫能重新回到生活中,而且认识到残存的时光依然美好。不要后半生都为一个片刻而内疚伤感。
“如果有可能,我会这么做。”高文强机械地回答。
但林珊知道他没这个兴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这么无聊、空虚、苦闷,无精打采……跟他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她无法控制住他的心绪,就像他自己无法控制住现实一样。他已经走进了一个令她百般惊恐的世界。她害怕已经发生的事和尚未发生的事。
“喂,你能不能振作起来?”林珊皱了皱眉,直截了当托出自己的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懊悔再沮丧也没有用。你得走出这片阴影。或者我们携手共度难关,或者你独自面对现实。”
高文强推开碗筷,默默地看着妻子,目光闪烁不定我推测,你现在该提出离婚了。”
“为什么?”林珊心口砰砰直跳,一阵惊惧直透她的脊梁。关在里面的那些日子,他就一直在转这个念头?
“你知道为什么。”他脸上掠过丝丝悔恨的阴影,并且避开了她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经过这件事,我对你的看法就会大变样?”林珊看上去是那么绝望虚弱,但她拼命挺直脊背,让自己说出口的话掷地有声。“不!我很了解你,高文强!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我当然不愿意看见你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如此不堪,我也不希望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但这不是世界末日,不是!或许你的政治生命从此就完结了,但你真正的生命还长着呢!你仍然可以按自己的生活准则去做,按我们共同的生活方式去做,而不是就此倒下去!”
高文强凄惨地笑了笑,强迫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腰间仍系着那块毛巾,跟妻子的对照令人同情——她那么亢奋,那么激昂,充满了生存的斗志和健康的活力。他却又瘦又小,似乎已陷入生活的沼泽而无力自拔。“林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的问题?”林珊的眼睛抹上一层鄙夷,“我还以为,我已经回答了一切!”
“我……”高文强大力甩着头,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古怪,“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在此之前,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
“别说了!”林珊痛苦地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你的妻子!”
泪水涌下了高文强的脸颊,给那种激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怎么办?”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怎么活下去?”
林珊悲哀地看着他,仿佛他就代表着他所失去的一切。她确实很难想象,当这件事公诸于众之后,丈夫会遇到什么样的闲言碎语,挖苦打击……从前的生活已经被撕碎了,谁也无法使之恢复原状,他俩都清楚这一点。她走过去抚摸了一下他精瘦的胳膊,轻微得几乎让他感觉不到。“好好照顾自己吧!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她端着托盘疾步走出房间,高文强却站在原地不动。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生活消失了,像一场遥远的美梦。一生的时间都爱着一个女人,尽管矢志不渝,她仍然去了!现在走出他视线的女人,再也不会是他生活中的同路者。
高文强低下头,心里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席杰一下午疲倦难耐,各种各样的事情好像总也处理不完。
先是把客房部经理找来,让他去查证公安局提出的疑问:是否饭店内部有人作祟,偷偷跟地下娼妓勾挂?声明一旦查清是谁,立即开革无误。然后就接到旅游局的电话,由专家组成的新加坡考察团十天后要来,让他马上列一份长长的日程表,准备陪他们把附近的风景名胜全都逛个遍,再把本城的美味小吃也都尝个遍。好像人家不是来洽谈合资,倒是来旅游探胜!
接着银行又打电话来,请他确认本月还款的时间,似乎资金晚凹笼半个时辰,就将耽误全国的经济建设。他知道这不过是又一轮酒宴的序曲,只要菜弄得花样翻新,酒喝得回肠荡气,什么事都好商量。有时席杰真想搞个比酒大赛,非喝不可与常喝不醉的人都可以坐下来较量,让他们在这传统的热血方式中一见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