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我以为写的也是初春的草。这样的画卷,太容易让人沉溺。春回大地,小草甜蜜的气息,率先扑入人的鼻翼。独坐香闺中的女子,暗自吃了一惊,都春了么?推开窗户,草色入帘青。屋旁的河畔,早已是蜂蝶纷飞。突然的,她悲上心头,远行的人啊,我等你等到草都绿了,你怎么还没有归?——草最担当得起这样的爱情和思念,自然,纯真,绵绵不绝,直叫人柔肠百结。
草也最是宽容,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恩怨,你踩它、割它,甚至是放火烧它,它依然生长,散发出特有的清香。雨水越多,它越长得欢。所谓水肥草美,才是大自然最好的盛况。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见识过这种盛况。
在那里,我跟着一棵草走啊走啊,走到呼伦湖,走到贝尔湖,走到根河去。两个老牧羊女坐在草地上。一旁的牛和羊,在安详地啃着草。草地上开着或白或紫的花,东一朵西一朵的,像淘气的孩子,满地乱滚,无秩无序,却有种散漫的天真。我在草地里走,草生出牙齿来,咬我。咬我的,还有满地乱飞的蚊虫。
她们远远看着我笑,说,你应该穿长裤的呀,这儿的虫子多着呢。她们戴头巾,穿长衫长裤,脚蹬靴子,手握马鞭,坐在草地上,悠闲得像草地上开着的花。她们掐一根草,放在嘴里品咂,告诉我,我们这里的好多草,都是上等的草药呢,能治好多病的。问她们,那你们嘴里的草是啥味道呢?她们一齐笑了,答,就是草味呗,香。
她们说,野玫瑰也是一种草。马齿苋也是一种草。格桑花也是一种草。春天开花可好看了,红的,粉的,黄的,很大的一朵朵。她们这么说时,唇齿间,散发出草的香气。让我很想去拥抱她们。
我问她们可不可以拍照。她们很乐意,正正衣冠,端庄地对着我的镜头笑,笑得很像两棵草。
我的老家,也生长着众多的草。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它们。它们的名字,我一个也没有忘记,牛耳朵、苦艾、蒿子、茅、蒲公英、地阴草、一年蓬、乳丁草、婆婆纳……它们各有各的味道,闭起眼睛,我也能闻得出来。——故乡的味道,那是烙进一个人的骨骼里的。
我很高兴它们一直在,它们在,我的故乡便在。
新丰看花
人的眼睛里,恨不能飞出千万只的蝴蝶来,每朵花上都要去停上一停,看上一看才好。
在新丰有花之前,我是不知在离我并不遥远的地方,还有着这么一个小镇的。尽管,它曾是中华民国村镇规划第一镇。然岁月泱泱,它终淹没其中,跟苏北其他千百个乡村小镇一样,房舍简单,默默无闻。
从街头,搭眼望过去,也就能望到街尾了。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新丰有花啊。它因有花,名声渐渐远播开去,春种郁金香,夏种荷,秋有百合。不是一朵一朵地种,而是成片成片地种,波澜壮阔地种,“地上长花,湖中生花,树上开花”,花浪簇簇,成海洋。有美名曰:荷兰花海。
我们停车,随便扯住街上一个摆摊卖水果的,相问,你们的荷兰花海在哪里?
中年男人皮肤黝黑,透着一股极地道的憨厚。他跳到路中央,热情指点,你们一直往西走,不用拐弯,看到很多的车很多的人,就到啦!
我们道了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路开过去,果真看到很多的车、很多的人,颜色缤纷,逶逶迤迤有好几里,都是赶过来看花的。我们尚未走近,花香已率先来迎,浓烈扑鼻。说不清是什么花的香,百合有,菊花有,秋桂有,像东北的家常大菜——乱炖,好滋味一锅端了。
颜色们也都跑来约会。大红、深红、粉红、橘红、玫红、莹粉、乳白、雪白、橙黄、鹅黄、淡紫、粉紫、浅蓝……人的眼睛里,恨不能飞出千万只的蝴蝶来,每朵花上都要去停上一停,看上一看才好。哪里看得尽!坡上,坡下,湖旁,河畔,都是花呀,蜂飞蝶舞。成片的百合。成片的仙客来。成片的菊。成片的马鞭草和向日葵。远方草原上的格桑花也来做客,它们带来了它们的豪迈,红花朵黄花朵,朵朵奔放。人在其中,一时恍惚,仿佛置身于辽阔的大草原,牛羊遍地,天蓝草绿。
最有看头的,还数花海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寻常模样,一入花海,便都给描了彩绣了边了。俏啊!洁净的俏!
一壮实的男孩子,突然闪身躲到一丛格桑花后面,一边把自己藏着,一边探头望着一处窃笑。他偷望之处,一长发女孩,正顺着一棵棵葵花走过来,边走边四下环顾,似在犹疑着——满眼都是花啊,我的那个亲爱的人呢?
男孩子也只是小藏了一下,就沉不住气了,他未等女孩走到近前,就跳了出来,冲上前去,紧紧拥抱了女孩,好似久别重逢。他低下头,用额头轻碰女孩的额头,温柔地笑问,你找不着我了吧?找不着我了吧?
我笑着轻轻走开去。想着,往后的岁月,他们若在一起久了,也许也会有小小的摩擦、磕绊,会拌嘴,会生气,然而,只要其中一个说一句,可记得那个秋日,我们一起去新丰看花?另一个的心,一定会立即柔软下来吧。这日的花事,在记忆里盛开、沸腾。和花事一同盛开和沸腾着的,还有他们的爱情,那么的干净、纯粹,散发着灵魂的香气。怎么舍得伤害和相忘!
祖母的葵花
那里,一定有一棵葵花正开,在祖母的心里面。
我总是要想到葵花,一排一排,种在小院门口。
是祖母种的。祖母侍弄土地,就像她在鞋面上绣花一样,一针下去,绿的是叶,再一针下去,黄的是花。
记忆里的黄花总也开不败。
丝瓜、黄瓜是搭在架子上长的。扁扁的绿叶在风中婆娑,那些小黄花,就开在叶间,很妖娆地笑着。南瓜多数是趴在地上长的,长长的蔓,会牵引得很远很远。像对遥远的他方怀了无限向往,蓄着劲儿要追寻了去,在一路的追寻中,绽放大朵大朵黄花。黄得很浓艳,是化不开的情。
还有一种植物,被祖母称作“乌子”的。它像爬山虎似的,顺着墙角往上爬,枝枝蔓蔓都是绿绿的,一直把整座房子包裹住了才作罢。忽一日,哗啦啦花都开了,远远看去,房子插了满头黄花呀,美得让人心醉。
最突出的,还是葵花。它们挺立着,情绪饱满,斗志昂扬,迎着太阳的方向,把头颅昂起,再昂起。小时候我曾奇怪于它怎么总迎着太阳转呢,伸了小手,拼命拉扯那大盘的花,不让它看太阳,但我手一松,它弹跳一下,头颅又昂上去了,永不可折弯的样子。
梵高在1888年的《向日葵》里,用大把金黄来渲染葵花。画中,一朵一朵葵花,在阳光下怒放,仿佛是“背景上迸发出的燃烧的火焰”。梵高说,那是爱的最强光。在颇多失意颇多彷徨的日子里,那大朵的葵花,给他幽暗沉郁的心,注入最后的温暖。
我的祖母不知道梵高,不懂得爱的最强光,但她喜欢种葵花。在那些缺衣少吃的岁月里,院门前那一排排葵花,在我们心头,投下最明艳的色彩。葵花开了,就快有香香的瓜子嗑了。这是一种香香的等待,这样的等待很幸福。
葵花结籽,亦有另一种风韵。沉甸甸的,望得见日月风光在里头喧闹。这个时候,它的头颅开始低垂,有些含羞,有些深沉,但腰杆仍是挺直的。一颗一颗的瓜子,一日一日成形,饱满,吸足阳光和花香。葵花成熟起来,蜂窝一般的。祖母摘下它们,轻轻敲,一颗一颗的瓜子就落到祖母预先放好的匾子里。放在阳光下晒,会闻见花朵的香气。一颗瓜子,原来是一朵花的魂啊!
瓜子晒干,祖母会用文火炒熟,这个孩子口袋里装一把,那个孩子口袋里装一把。我们的童年就这样香香地过来了。
如今,祖母老了,老得连葵花也种不动了。老家屋前,一片空落的寂静。七月的天空下,祖母坐在老屋院门口,坐在老槐树底下,不错眼地盯着一个方向看。我想,那里,一定有一棵葵花正在开放,开在祖母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