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两岸,房屋高低错落,层层叠叠。房自然是上了年纪的房,有极富内涵的瓦当,和雕着图案的木格窗,黛瓦飞檐,哪一幢都入得了画。你若要看几百年前的旧物,甚至上千年的,根本不用寻找,随便一挑眼,就是。那扇门,那扇窗,那片瓦当,那座石桥,哪一样不承载着历史的波光涛影?一间老屋子里,有剃头老师傅,正替一老者理发。他使用的,还是老式剃刀。他一刀一刀剃着,如同在给老者按摩。座椅上的老者,很享受地闭着眼,可能睡过去了吧。一绺阳光,像绺银发似的,从沿河的窗户外飘进来,落在老师傅的手边。老师傅的动作不紧不慢,上百年的光阴,在他的手底下,似乎从未曾更改过。
打银首饰的。弹蚕丝被的。做袜底酥的。熬酱汁肉的。都是些旧时光,看着叫人怀旧又欣喜。当地有民谣:“三十六座桥,七十二只窑。”唱的也都是古事了。一眼能望到头的河流上,桥竟多达三十六座,真是够铺张。河流狭窄之处,几乎能盈手相握,上面竟也架拱桥一座。一样的石阶拾级而上,石础上雕花,一点也不偷工减料。有野草攀护桥身,在上面开出点点小黄花,古意盎然。我以为,这里的桥,更多的功用,不是用来渡河,而是用来装饰的。就像独具匠心的主妇,给家人的衣服上,钉上漂亮的纽扣。
不能不提到长廊。江南的古镇,多的是长廊。而锦溪的长廊,又有着不同,它附设了美人靠。你走累了,这么倚着美人靠坐一坐,任清风随意吹吹。低头看下去,青绿的河水,涓涓不息地流着。乌篷船一只只,从你身边轻摇过去。船娘们的歌声前后相接,少有好歌喉,有的甚至唱走了调。可是,不关紧的,你听着,竟觉得悦耳得很。这就像吹在你身上的自然风,闻得见花香草香,反倒有种天然的味道。船上人望你,你也望船上人,彼此成为彼此眼中的风景。或许日后会被想起,或许想不起,这也不关紧的。不是有句话说,活在当下么。当下,你置身于这一方水土中,心是愉悦的、轻松的、享受的,这就好了。
想寻只古窑看看的,老街上是没有的,它应该在阡陌地头。窑多,烧出的砖瓦便多。锦溪的砖瓦之花样百出,堪称一绝的。有巴掌大的窗花砖。有浸润千年的墓砖。有世上罕见的琴砖。还有在窑中要烧120天,又在桐油中浸泡100天的金砖。是不是也烧瓦罐瓦盆之类的呢?我在一户人家门前,看到檐下蹲一瓦罐,瓦罐里开着粉艳艳的花。我弯下腰细看,屋主出来,她以为我在看花,告诉我:“那是长寿花。”我点头,笑一笑,走开。我其实是看那瓦罐的,不知它经历几朝几代,又几个世纪的花开花落。
午饭没吃,觉得有些饿了,就近走进一家家庭小饭馆。点上几个小菜。再来一碗奥灶面吧。鱼是必吃的,淡水鱼,鲜嫩得很。时令蔬菜两道,一道炒黄花菜,一道炒菜苔。靠河放着桌椅,就坐那里好了,一边望水,一边慢慢吃,做一回千古江南人。不远处,一只黄狗站在河边,也在望水,望水里轻摇而过的船只,望得深情又专注。我笑了。想它日日望着,竟也还是没看厌。
乡下的年
看得见的甜就在那里,不急,不急。
乡下的年,是极为隆重的。
从进入腊月起,人们便开始着手为年忙活。老人们搬出老皇历,坐在太阳下,眯缝着眼睛翻,哪天宜婚嫁,哪天祭神,哪天祭祖,一点不含糊。村庄变得既庄严又神秘。
蒸笼取出来了。井水里清洗,大太阳下一溜排开了暴晒。孩子们望着蒸笼,一遍一遍问,什么时候蒸馒头啊?什么时候做年糕啊?大人答,快了,快了。这等待的过程真叫熬人。看看天,那太阳怎么还不西沉,日子怎么还不翻过一页去!灰喜鹊站在光秃秃的树上,欢天喜地叫着。喜鹊也知道要过年么?孩子们也仅仅这么想一想。那边的鞭炮在响,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震得小麻雀们慌张地飞,眼前一片红在闪。娶新娘子呢。一溜烟跑过去。一路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也终于盼到家里蒸馒头了。厨房里烟雾弥漫。门前早就摊开几张篾席,一蒸笼一蒸笼的馒头,晾在上面。孩子们跳着进进出出,敞开肚皮吃,直吃到馒头堵到嗓子眼。门前不时有人走过,一脸的笑嘻嘻。不管平日关系是亲是疏,这时候,定要被主家拖住,歇上一脚,尝一尝馒头的味道。他们站着亲密地说话,说说馒头发酵发得有多好。问问年货准备得怎么样了。空气变得又酥又软,对着它轻轻咬上一口,唇齿仿佛都是香的。
河里的鱼,开始往岸上取了。一河两岸围满观看的人。鱼在河里扑腾。鱼在渔网里扑腾。鱼在岸上扑腾。翻着白身子。人们的眼光,追着鱼转,心里跳动着热腾腾的欢喜。多大的鲲子啊,往年没见过这么大的呢,人们惊奇着。——往年真没见过吗?未必。可人们就是愿意相信,今年的,就是比去年的好。
河岸上撒满被渔网带上来的冰碴碴,太阳照着,钻石一样发着光。孩子们不怕冷,抓了冰碴碴玩,衣服鞋子,都是湿的。大人们这个时候最宽容了,顶多是喝斥两声,让回家换衣换鞋。却不打。腊月皇天的,不作兴打孩子的,这是乡下的规矩。孩子们逢了赦,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偷了人家挂在屋檐下的年货——风干的鸡,去野地里用柴火烤了吃。被发现了,也还是得到宽容,过年么!过年就该让孩子们野野的。
家里的年货,一样一样备齐了,鸡鸭鱼肉,红枣汤圆,还有孩子们吃的糖和云片糕。糖和云片糕被大人们藏起来,不到年三十的晚上,是绝不会拿出来的。孩子们虽馋,倒也沉得住气,看得见的甜就在那里,不急,不急。
掸尘是年前必做的大事。大人小孩齐动手,家里家外,屋前屋后,悉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墙旮旯的瓶瓶罐罐也不放过,都被擦洗得锃亮锃亮的。
多干净啊。旧年的尘埃,不带走一点点。新年是簇新簇新的,孩子们在洁净的门上贴春联,穿花洋布,吃大肥肉。这是望得见的幸福。猪啊羊啊跟着一起过年,猪圈羊圈上贴上横批:六畜兴旺。
零碎的票子已备下了,那是给卖唱的人的。年三十一过,唱道情打竹板的就要上门来了。自编自谱的曲儿,一男一女,或是一个男人,倚着门唱:东来金,西来银,主家财宝满屋堆。声音闪着金属的光芒。到那时,年的气氛,达到高潮。
蒲
有蒲熏着的童年,总有一缕清香在飘拂。
我们叫它,蒲。
蒲,蒲呀,我们这样轻轻唤。像唤自家的小姐妹。
蒲是跟苦艾长在一起的。有水的地方,几乎都能瞥见它的身影,绿身子,绿手臂,绿头发,在清风里兀自舒展,翛翛复翛翛。
它是从哪一天开始进入我们小孩的视野的?实在说不清。它跟乡下的许多植物一样,存在得那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我们熟稔它,也是那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就像河里本来就有鱼,空中本来就有飞鸟。它生来,就是村庄的一部分。
端午节,家里大人一声令下,去采些蒲和苦艾回来。我们领旨般地,撒了欢地直奔它而去。都知道,它在哪块水塘里长得最茂盛呢。
这是一年一年承传下来的风俗,过端午,家家门上必插上蒲与苦艾。也在蚊帐里悬挂。也在家神柜上摆着。节日的气氛,被渲染得浓烈又隆重。
苦艾味苦,苦到骨头里,是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哪,终年看不见他的笑。我们采一把苦艾,手上的苦味,搓洗很久,也去不掉。我们不爱。蒲却清清爽爽的,是喜眉喜眼的女儿家,又憨厚,又天真。它在水边端然坐,青罗裙带,长发飘拂,碧水缭绕,那方水域,也都染着淡香。我们拿它绿绿的枝叶缠辫梢,每一丝头发,都变得好闻。
夏天,它抽出一枝一枝橙黄的穗,像棍子一样的,我们叫它蒲棍。采了它,晚上点燃了熏蚊子,屋子里也就散发出好闻的蒲香味,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香料。我们也举着它,当灯,去草丛里捉蟋蟀、捉蚂蚱。
家里也总有几样物件,与它关联着。像蒲扇。它比不得芭蕉扇,又大又笨,扇出的风也大。蒲扇是轻的、软的,它轻摇慢拢,不疾不徐,永远是那么的好脾气,适合温顺的女人和孩子用。乡下的孩子,人人都有一把自己的小蒲扇的。
还有蒲席、蒲鞋。冬天在床上垫上蒲席,又轻软,又暖和。蒲鞋则是好多贫穷人家,冰天雪地里的暖。那时也只道它寻常,不过是野生野长的野草罢了。并不过分珍惜,也没过分看重,只是日日相见的那个寻常人,在骨子里亲着、爱着,却不自知。
经年之后,我在一些书籍里遇到它,才吃惊起来,原来,它的来历,非同一般。它入得了菜,入得了酒,入得了药,还入得了爱情。它简直就是隐世高人一个。
早在《诗经》里就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盛筵之上,蒲和笋一样,是当做佳肴被摆上桌的。春日初生,它白嫩的根和茎,是鲜蔬中的珍品。
还是在《诗经》里,它闯进一个少女的心扉,成了她辗转反侧的爱恋,“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河畔泽地,它与荷在一起,它与兰花在一起,它与莲在一起,是那么的卓尔不群!英俊又健美的少年郎哪,怎不叫人相思!
蒲也被智慧的先民们,用来泡酒。“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昇平”,唐人殷尧藩在过端午时如是祈愿。在那之前,应该早已有了这样的传统,在端午,必喝上几杯蒲酒,祈愿人世安稳太平。有些地方,更是把此酒引到婚宴上,拟出“喜酒浮香蒲酒绿,榴花艳映佩花红”这样的对联,真个是美酒飘香,花美人俏,地久天长。
蒲还是上等的药材,全草入药,曰“香蒲”。它的学名,原就叫香蒲的。花粉亦是入得药的,叫“蒲黄”。果穗茸毛入药,则叫“蒲棒”。带有部分嫩茎的根茎入药,叫“蒲蒻”。这样的药煎熬出来,怕也带着一股子香的。
小城新辟的观光带中,不知是谁的大手笔,竟辟出四五个浅塘,里面长的,全是蒲。阔别它多年,偶然遇见,我的惊喜不言而喻。我不时跑过去看它。它开花,嫩黄浅白。它抽穗,橙黄的一枝枝,像棒槌一样的,昂立,长长的碧叶衬着,实在漂亮。它还有个别名,叫水蜡烛,真正是形象极了。它是替鱼照着光明?还是替莲和菱?还是心中本就生着一枝枝光明?
我每回去,都见有孩子在它边上玩耍。他们攀下一枝枝水蜡烛,在风中快乐地挥舞着。我为他们感到庆幸,有蒲熏着的童年,总有一缕清香在飘拂。
瓶子里的春天
去郊外走。满田的菜花都开了,黄灿灿的,波浪翻滚着。春天以不可阻挡之势,就这么铺陈开来,轰轰烈烈成这般模样。
瓶子是蓝色玻璃的,本来有两只,五块钱一只,买的超市的。极便宜,却好看,有亭亭的腰肢,如束着裙腰的女子,款款着。一只放我办公桌上,一只放家里。放我办公桌上的那只,里面养过月季和雏菊,有一次,还养过扶郎和马蹄莲。但某天,却被一个男同事打碎了。他到我桌上去找什么,随手一带,只听“啪”一声脆响,瓶子疼痛得四分五裂。他不在意地说,碎了。我表面上也是不在意,说,碎了就碎了吧。实际上,却心疼得要命。它是廉价的,但却是我的爱,我到哪里再寻着同样的一只来?这如同世上的缘,都是众里寻它千百度的,它或许是平常平凡的那一个,但对于寻找的人来说,它是不可替代的。
放家里的这只,里面养过一种叫一年蓬的花。其实,说它是草更合适,它在野地里生长,开细白的带了波浪边儿的花。有些像小雏菊。但从没有人把它当花。我采一束回来,插瓶子里,瓶子立时秀丽起来。植物淡淡的香气,在我的书房里萦回。
瓶子里还养过康乃馨,是女友送的。那一日,去看女友,女友不声不响下楼,捧一束康乃馨回来,花朵儿朵朵含苞。她说,这种花,可以在瓶子里开好长一段时间的。感激她的细心与体贴,却不会说出感激的话,只管抱着花儿,对着她笑。女人间的友谊,有时更深入内心,是灵魂深处的相知相依。
更多的时候,瓶子是空的。我不在里面养花,是因为我常忘了给花换水,把花给养死了。瓶子在某些夜晚,便寂静在我的书房里,与我对峙。我有时寂寞,有时快乐,有时傻傻地坐着冥想。而它,总是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无波无浪。却又似乎埋伏着惊涛狂澜。——这,只是我的假想。事实上,它只是一只玻璃瓶子,它里面什么也没装,除了空气,还是空气。无欲无求。
人是因为欲望而生痛苦。如果做一只空着的玻璃瓶,是不是更靠近幸福?我插一些绢花在瓶子里,以假乱真地漂亮着。于是瓶子变得花枝招展起来,变得俗世起来,再与我对峙,就有了温暖的细流,在我们中间,涓涓地流。
看来,还是俗世好,如果无欲无求,哪里还有鲜活的人生?所谓痛便快乐着,大概就是这个理。
去郊外走。满田的油菜花都开了,黄灿灿的,成波成浪,汹涌翻腾。春天以不可阻挡之势,就这么铺陈开来,轰轰烈烈成这般模样。我掐两枝菜花,带回。我把它养在蓝色玻璃瓶里,密密的细黄花,就在我的瓶子上热闹。蓝的瓶,蜜黄的花,多么般配!它让人想着春天的田野,心情成一只放飞的风筝。
告诉一个朋友,如果你愿意,一只普通的玻璃瓶子里,也可以盛放一个春天的。她不解。我说,掐一枝菜花插进去,就好了。
每一棵草都会开花
每棵草都有每棵草的花期,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牛耳朵,也会把黄的花,藏在叶间。开得细小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