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搬回放映机,找回一些老片子,天天放给她看。家里的白水泥墙上,晃动着黑白的人、黑白的景。她安静地看着,眼光渐渐变得柔和。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喃喃一声:“卫华。”他听到了,喜极而泣。这么多年,他等的,就是她一句唤。如当初相遇在田间地头上,她咬着嘴唇笑,轻轻叫:“卫华。”一旁的油菜花,开得噼里啪啦,满世界的流金溢彩。
风过林梢
露天舞台,一盏汽油灯悬着,照着她唇红齿白一张粉嫩的脸,她像开得满满的一枝芍药花。
赫奶奶走了。
这消息让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我离开赫奶奶所在的那个小镇,十多年了吧。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老去。
我认识赫奶奶的时候,她不过五六十岁。又黑又细的眉毛,弯弯的,像用墨线弹过。配了一对黑珍珠似的眼,望向人的时候,水波潋滟着,孩子般的清澈。她个头中等,身材是恰到好处的丰满。走起路来,像踩着一段舒缓有致的曲子,不疾不徐,有着极美的韵致。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果真是。
年轻时,她是地方文工团里最红的角儿,舞台上的光芒,盖过天上最亮的星。十八九岁,她甩着粉红的绸帕子唱:
风过林梢呀风过林梢,在哪棵树的心底里,留下痕印。我倚门张望呀张望着,郎的身影,何时再经过我门前?
——嗓音清脆甜润,风吹小铃铛般的。露天舞台,一盏汽油灯悬着,照着她唇红齿白一张粉嫩的脸,她像开得满满的一枝芍药花。台下人山人海,脚踩着脚,有时还争吵着要动手,都为要挤到台前去看她。
赫奶奶兴致好的时候,会跟人说一点儿当年事,断断续续的。她嘴角含笑,慢条斯理轻声讲着,讲着讲着,突然顿住,说,不提了,不提了,这些陈年烂谷子,提起要让人笑话的。彼时,赫奶奶在一家单位食堂烧饭。我刚出大学校门不久,分配到那个小镇工作,孤身一人,一日三餐,都在那家单位代伙。见面的次数多了,也就熟稔了。她总是很尊敬地称我丁老师。我脸嫩着,实在不好意思让一个年长者这么叫我,就悄悄跟她商量,赫奶奶,还是叫我名字吧,可好?她却看着我,极认真地说,那哪能呢,不能坏了规矩,你是老师,就是老师。
也认识了她的老伴。大家有时叫他赫爹,多数时候却直呼他,赫老头。
第一次见到赫爹,我很替赫奶奶惋惜,她怎么嫁了这么一个男人!
赫爹长得丑,真丑。瘦弱,矮小,局促狭窄的脸上,布满麻子。偏偏眼睛又小,让你实在分不清,他看你的时候,是睁着眼睛呢,还是闭着眼睛呢。
赫奶奶洞悉我的心思,她瞟一眼在忙碌的赫爹,很平静地解释道,别看我家老头子长得丑,人可好着呢,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好人。
每天清晨,赫爹必早早来到单位,替赫奶奶生好烧饭的炉子,烧好单位一天要用的开水,熬好粥。并把单位门前的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人若问,赫老头,你家赫奶奶呢?他必宠溺地笑,说,她要睡觉的,我让她多睡一会儿。
赫爹的“早市”忙活妥当了,赫奶奶才梳洗一新地姗姗而来。碗筷摆上桌,食堂里,也就陆陆续续坐着吃早饭的人了。赫奶奶也坐在其中,细嚼慢咽地吃早饭。赫爹却仍在忙着,为中午的饭菜做准备,一边等着我们吃好了,他好刷锅洗碗。大家若叫,赫老头,你也过来一起吃早饭啊。他会受宠若惊地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吃吧,我一会儿回家去吃。
回家吃什么呢?是茶泡饭就咸菜。他一天三顿,从不讲究。但对赫奶奶,却像供着一尊佛似的,零食给预备着,饼干、糖果、瓜子,和应季的水果,从不间断。单位给赫奶奶配了一间休息室,我有时过去玩,赫奶奶会搬出一桌的零食来,招待我。全是我家老头子买的,她说。
他们的家住在小镇附近,有农田好几亩,都是赫爹种着。赫爹专辟了地,种赫奶奶喜欢吃的瓜果菜蔬。遇到时新的菜蔬,也给单位食堂免费送一些,蚕豆上市了送蚕豆,蕃茄上市了送蕃茄。大家吃着鲜活的菜蔬,不免对赫爹说些感谢的话。赫爹就变得异常慌乱,连连摆手,不谢,不谢,自己种的,不值钱的。赫奶奶不无得意地对人说,我家老头子种田可是一把好手,长的蔬菜啊庄稼啊,都比邻居家的要好。
姚爹突然出现了。姚爹长相斯文,衣着整洁,皮肤白皙,身板儿笔直笔直的。乍一见,像浸润在中草药中多年的老中医,仙风仙骨的。
起初我以为他是赫奶奶的亲戚,像赫奶奶那样标致的人,有这样的亲戚,也是不足为怪的。但后来,三天两头会见着他。他来,大家都很客气地叫他姚爹,很熟悉的样子。他蹲在屋檐下,帮赫奶奶择菜,一边跟赫奶奶说着话,轻声慢语的。若是碰上赫爹来,彼此都会很热络地打招呼,一团和气。
也就听人隐约提起,说他是赫奶奶年轻时的相好。
曾同在一个文工团待着,赫奶奶是台柱子,他是管乐器的,拉得一手好二胡。还兼着写剧本、作曲和排戏,是有名的才子。他写一折《风过林梢》的戏,是歌唱婚姻自由的。那时刚解放,宣扬男女平等,恋爱自己做主。这出戏,很合时宜。赫奶奶是主演,很快引起轰动,一天一场地演,有时还要加演。
两个年轻人日日见着,生了情合了意。也未曾有过承诺,未曾有过誓言,但就是很愿意在一起。有时,他们头挨头地,研究台词唱腔。有时,也没什么事,只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彼此看着,笑笑,也是好的。看见他们的人,都觉得他们很般配,私下里想着,这两个人要是能够结婚,真像云朵配上云朵、花儿配上花儿呢!
赫奶奶的父母,却突然来到文工团,强行把赫奶奶带回家。他们早已把她暗许了姓赫的一户人家,是早年受过赫家恩惠的。一贫如洗的岁月里,他们夫妇领着幼儿逃荒,差点饿死在荒郊野外,是赫家的一升荞麦,救了他们全家性命。赫家当时有子女六个,最小的赫爹,三四岁了,丑丑的一个小孩,拖着两行鼻涕望着他们。赫奶奶的母亲刚好有孕在身,就指着腹中胎儿,对赫家说,他日,若生了姑娘,就给你们家这个老幺做媳妇儿。
赫奶奶从小也是耳闻过的,只不当真。但她的父母却认了真,耳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着了急,就商量着让赫家来带人。赫奶奶哭过、闹过、绝食过,但她母亲的性子比她更强,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对赫奶奶说,姑娘,你这条命,也是赫家给的,你要是让我们做背信弃义的事,我就立刻死在你跟前。
赫奶奶哭哭啼啼地嫁了。赫爹像捡到珍宝似的,小心轻放着。日子久了,赫奶奶委屈的心,渐渐平复。
姚爹在赫奶奶嫁人后,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二胡不拉了,剧本不写了,曲子不编了。一年后,他也离开了文工团,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做了名音乐老师。
他与赫奶奶再次相逢,是他被批斗得最为惨烈的时候。因有个舅舅在海外,他成了走资派。又因他是个搞音乐的,说他宣扬靡靡之音,罪名更大。他天天挨批,头发被剃光了,肋骨被打断了,躺在黑屋子里,一心求死。赫奶奶来了,带着她做的糯米点心,那是他爱吃的。见了她,他仿佛在寒冬里,望见了春天的一抹柳枝绿。
他没有再寻死,咬着牙撑一撑,那段岁月,也就过去了。春和景明时,他搬到了赫奶奶所在的这个镇子,与赫奶奶一家,往来频繁。赫奶奶的孩子,都尊称他,姚叔。
却一直未曾婚娶。赫奶奶热心地帮他穿针引线过,他也对一个离异的女同事有过好感,两人相处过一段日子,后来却不了了之。从此,他再不提婚姻之事。他种花养草,写写曲子,拉拉二胡。闲时就跑过来看看赫奶奶,晴天白日,光明磊落。小镇人起初对他们还有闲言,但他们的坦然,倒容不得别人再说什么了。大家暗地里都说赫奶奶有福气,两个男人都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我离开小镇的那年冬天,赫爹突发脑溢血而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姚爹终于守得云开月明时,这下子,赫奶奶肯定要和他在一起了。赫奶奶的儿孙们,也都有这个意思,极力撮合他们。
赫奶奶却摇头,坚决地说不,她说她不能对不起老头子,他做了一辈子老实人,对她好了一辈子。
赫爹走后,赫奶奶辞去了食堂烧饭的差事,一下子老了许多,老是丢东忘西,记不住事情。姚爹天天去陪她,买了零食带过去,饼干、糖果、瓜子,和应季的水果。赫奶奶吃着零食,吃着吃着,会错把姚爹喊成赫爹。
赫奶奶的葬礼上,姚爹拉了当年的曲子《风过林梢》。这是赫奶奶临终时要求的。姚爹拉着拉着,一滴泪,很亮的,滑落在二胡的弦上。
花样年华
以为已遗忘掉的,却不料,轻轻一触,往昔便如杨絮纷飞,漫山遍野都是。
这个故事,是我七十岁的老父亲讲给我听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父亲小学时的同学。他们多年不遇了,某天,这个老同学突然找了来。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秋日的黄昏下,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岁月的风,呼啦啦吹过去,就是一辈子。
他来,是要跟我父亲讲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怀揣着这个秘密,日夜煎熬。这个秘密,不可以对妻讲,不可以对儿女讲,不可以对亲戚朋友讲。唯一能告诉的,只有我父亲这个老同学了。
我父亲搬出家里唯一一瓶陈年老酒,着我母亲炒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鸡蛋,他们就着黄昏的影子,一杯一杯饮。夕照的金粉,洒了一桌。我父亲的老同学,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