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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改革的大潮,把清河川人的精神境界和心理状态统统改了个样。那些封建迷信、粗陋怪僻的习俗得到了本质上的纠正。人们慢慢地变得文明了,开化了,敢于弄事了。
然而,老大甲坤在这一点上变化并不大。老实憨厚还是他的本性。他弄不起大事,也不想弄大事。动不动害怕折本。正如老三丙坤说的:是一只躲在洞口偷看的老鼠!
老三这话是在背过甲坤之后说的。但无形的电波却触动了甲坤的心扉。他咬了咬牙根说:“三弟呀,你不要小看你看了你大哥,你大哥也不是个窝囊废,仍是个敢弄事的人。”于是,他很快地从信用社时、里取出这二年的一点积蓄,很快地买回了两头挤奶的牛,又很快地雇了一位帮工,办起了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家庭奶牛厂。这对老大甲坤来说,简直是一种飞跃!一种开拓!是这位老实巴结的憨厚汉子向改革的道路上迈出的一大步!他的开拓虽然不能和老二的牛肉店相比,更不能和老三的饲料厂相比,但毕竟是“弄了一回大事”!
可悲的是,老大甲坤舍不得花钱,买了两头量不高的劣质牛。
据两头牛的原主人介绍,这两头牛刚产犊不久,仅仅一个多月。按照党规,这两头牛应该在产奶三十斤!哈哈,还不如人家马上要停奶的怀犊牛产奶多。福泰老汉每次捋完奶以后都要报怨一次:“老大,叔敢就,你这娃开不起毛铁店,弄不起大事,自知理亏,也就不敢反驳,连他的‘长工’骂他,他也不敢犟嘴,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用小拇指挖鼻窟窿。”
这一天,福泰老汉把五头牛的鲜奶放在一起称了一下,整整一百五十斤。甲坤就纳起闷来:“妈的,每头牛平均三十斤,太不像话了!”
福泰老汉说:“老大,你知道吗?自从三娃子离开收奶车间,最近乳品厂的收奶又乱套了。南巷子四怪养了两头牛,每天交奶二百斤。平均每头牛每天挤一百斤,你说这是啥原因?”
“我不知道。”老大说。
“人家给奶里边羼假哩!”福泰老汉道:“我听有的养牛户说,四怪一斤奶兑一斤多。就这,人家还不加任何增加浓度的药品!”
“哪,收奶车间的负责人能不管?”老大惊愕地问。
“你每天都去那里交奶,你见收奶的人问过没有?整过没有?”不见甲坤回答,福泰老汉又说:“人家连看都不看,只要拿去在磅秤上一放,眼睛一挤就过称!说一句难听的话,装两桶清河里的凉水在磅上一放,人家都给当鲜奶收!”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老大仍憨厚的说。
“你才是也瓜苕!”福泰老汉(足乞)蹴在甲坤前边,讨好似地说:“吃谁的饭,跟谁转。我既然给你当帮工,我就要给你出点主意。我说老大,你也给奶里边搀一点水吧,少搀一点也行……”
“不行,坚决不行。”甲坤把头摇得像个卜郎鼓。
“你怕啥?听说,这号事厂长不管,只要给收奶的人嘴上抹一下,给腰包里塞两个,人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不等福泰老汉说完,甲坤就连连摆手制止说:“这是不道德的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身为奶牛村奶牛协会会长,我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吗?咱们村四怪给奶里搀水,应该批评。他败坏了我们奶牛村的荣誉……”
甲坤放下奶桶,决定去找四怪谈谈,动员他不要这样胡作非为,要维护奶牛村的荣誉。
可是,他刚走到大门口,脚板却像灌了铅似地,抬不动了:他赁什么管人家呢?当奶牛协会会长,只要把养牛事业轰上去就行了,只要奶牛村的奶牛数字不下降就行了,只要槐树庄的奶牛不外流就行了……管人家羼假不羼假干啥?这是乳品厂的事,是收奶车间的事。人家不管,咱管它干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邻家人划不着!
甲坤返回来想:要是他老三兄弟丙坤继续当收奶车间主任,他四怪****的敢胡来?
老大甲坤又悻悻地回到了他的饲养场。
这就是甲坤的弱点!也正是甲坤与他两个弟弟的不同之处。
当甲坤回到福泰老汉身边,福泰老汉惊疑地问:“你怎么没去?”
“咳,管那闲事做屎!咱只要把咱的牛养好就对咧,甭管人家。”甲坤说。
“甲坤,我娃你是个好的。其实,叔也是专门试验你里。亏人的事做不得,给鲜奶里放药的事更干不得。吃死人咋办?说实话,牛的奶量不高,要在饲料上下功夫。”
“叔,这话可是你说的!”甲坤瞪大眼睛。
“对,是叔说的。不过,巧媳妇难为无米炊。你舍不得给奶牛吃饲料,我还是喂不好……”福泰老汉蹴中牛槽帝边抽着旱烟说。
“啥饲料好?我一老都是这几种饲料,苞谷、豆子、麸皮,没少过一样……”
“你这里边缺少微量元素,你懂不懂?再说,各种元素搭配也要有个比例,乱了套就失去了营养价值。你懂不懂?”这个五十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后来又在城里上了三年师范,他肚子里的“科学知识”不比甲坤差。他本该可以弄大事,赚大钱,社会也给了他的后腿,只能落个给别人的工挣钱。于是,他只能给甲坤提建议,当军师。
甲坤很喜欢听他的话,于是就恭而敬之地问:“那,你说咋办?”
“找你老三兄弟去!他有办法。”福泰老汉说,“三娃子的饲料厂,有可以下奶的专用饲料,其中含骨粉、贝壳粉,还有许多下奶的中药,你不妨买点试试!”
甲坤立即搔起他的秃脑袋来,搔得鼻子眼睛皱成一个倒立着的“品”字。
“我跟老三吵嚷了几句。我不想求他……”甲坤说。
“那有啥关系?一个****上吊下来的,还记啥仇?”福泰老汉说,“该求人家的还得求,硬汉装不得!”
“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你给我去老三哪儿买几袋子试试。”甲坤说着就到屋里去取钱。
“把大哥当成熊咧!”福泰老汉讥讽地骂。
甲坤把钱交到福泰老汉手里,说:“叔,你可千万不要说是给我买哩。”
“瓜的,我给你当长工哩,不给你买还能给别人买?!”福泰老汉笑着说。
“今天清河镇正好逢集,你就说赶集来了,给别人顺便捎一点。”甲坤仍然坚持不让他说。
“好,我心中有主意,自有说法。”
福泰老汉夹杂在赶集的人流中,直向饲料厂门口走来。
饲料厂的经销部拥满了人,全是买饲的。门口停了许多架子车,蹦蹦车,还有四轮拖拉机。从车上喷着的地址来看,不只是清河川的人,还有岚川镇的,云崖镇的,连玉山县城也有人赶来这里购买。门口排了长长两列队伍,福泰老汉自知一时还买不到手,就又钻进赶集的人群看热闹去了。
这清河饲料厂,也确实够红火的。虽然开业那阵儿只放了一吊鞭炮,虽然只在在清河饭店请了两桌客,消息却不径而走,很快地传遍清河川以外的好几个川道和山区。连毗邻玉山县的渭城县、骊山县也来人来车到这里进货。用了这种饲料的顾客,都称赞说,不比全省闻名的西秦饲料差,超而过之……
其实,老三丙坤在开业后,与清河镇企业办主任曾两次拿着介绍信一道去西秦饲料厂联系,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西秦饲料厂的厂长和技术人员毫不保留地供出了饲料配方。丙坤又和企业办主任去了一趟中医研究所,按照医生的指点,把给妇女催奶的几样中药,如王不留等,按照比例加了进去。经市药品检验站鉴定,符合要标;县畜牧兽医站也在一百多头产奶量不高的奶牛身上作了试验,均感效果良好。于是,为丙坤的复合饲料开了绿灯。
既然有不同于西秦饲料的妙招,当然就会引来更多的用户,特别是在奶牛集中的清河川。
清河饲料厂办出了名声,同时也招来了一些妒嫉的坏种。清河镇兽医站的西京,就很不服气,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诽谤骂道:“我们村那个死去了的陈明理,当年不知道给他婆娘那里边下的是啥种子,怎么弄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但是,大多数清河川人却很佩服他。“陈丙坤”三字几乎没有人再喊了,凡上这儿买饲料的人见了他都讨好似地喊他“陈厂攻”,于是陈厂长一时成了清河川的新闻人物。
一日,清河镇乳制品厂的杨厂长,找到丙坤说:“我早就看到你是个人物!”
“那你为啥只给我个车间主任?”丙坤笑着问。
“现在,我正式聘请你回厂里担任我的副厂长,如何?”杨厂长不是蠊谎,一脸的正经相。
“好家伙!”丙坤在场厂长胸膛戳了一拳,说:“你想拉垮饲料厂不成?”
“我倒想把你的饲料厂挂在我的乳品厂名下,算我们厂的系列厂子……”
“想得倒美!”丙坤给杨厂长递去一根香烟,说,“我还想把你那乳品厂兼并了呢!”
“你的翅膀还嫩着呢!再过两年看有没有可能!”
说笑归说笑,陈丙坤的胆子不小,他要把他的产品分成十个点,打到县城和周围十几个集镇去,要在那里设销售点,设营业部,让他的产品压倒西秦饲料厂……
这两天,陈丙坤陈厂长马不停蹄,穿梭在省城和清河川之间,他正为一种新产品奔波着。
丙坤一走,这饲料厂的大权就交给冬草了。丙坤封了冬草一个副厂长,冬草高兴得豁出命着干。一个多月了,冬草还没回过家,黑不知黑,明不知明,眼睛都熬烂了。十几台机器,三十多个劳力,全由她安排;卖出买进的经济大权也掌握在她手中。冬草想,将来,陈厂长的夫人非她莫属!
其实,冬草哪里知道,幺女早被丙坤从乳品厂抽出来,送到市上一家专为乡镇企业服务的学校培训去了。大约一年后,幺女将作为清河饲料厂驻西安办事处的办事员留在城里。
福泰老汉是在太阳落山时分走进饲料厂经销部的。这陈儿顾客少了一点,营业室里只坐了一个开票的和一个收款的。
福泰老汉掏出一百五十元人民币,要买有关下奶的专门饲料。营业员如数给称好后,装在四条蛇皮口袋里。
这时,冬草从中院走过来。一见福泰老汉,冬草就调笑着说:“叔,你是应招来给我们当保管员的吗?”
福泰也随和地一笑,说:“哪里,我是替你妈买一点饲料来的?”
“什么……是替我妈买的?”冬草不解地问。
“吃下午饭时,我在村头闲转,你妈碰见了我,说奶牛没料了,冬草这鬼女子到饲料厂去了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次,我一个老婆子,又去不了镇上,麻烦你叔给我跑一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冬草笑得前仰后合。
“这娃,笑啥?”福泰脸有点发红。
“……我家早把奶牛卖了!我到饲料厂的第二天就卖了……你说谎也说不到向上!”
福泰老汉的房说到坡里去了。中午赶集时,在村口他确实碰见了冬草妈,但卖奶牛的事却没有告诉他。这是他临时编出来的谎话。
“你如今给甲坤哥帮忙喂牛,挣人家的工资,难道有机会替别人帮忙买饲料?笑话!”冬草从办公桌上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福泰老汉手里。
“他咋不来呢?这购买饲料不是你的职责啊?”冬草故意追问。
“他嫌三娃子在这里,不好意思。”福泰说。
冬草停住打趣,朝中院里喊了一声:“二牛,把你的蹦蹦车发动起来,给福泰叔把这些饲料送到村里去。”
“唉,唉,那要不得……”福泰老汉连忙摆手制止。
“我们有替顾客送货的先例,而且一分钱的报酬也不取。另外嘛……这货又是送给厂长的大哥,我们更有义务出车送去喽!”冬草调皮地说。
四袋饲料装上车后,正要开走,冬草又搬了一袋撂在车上……
这种举动被从外面回来的丙坤刚好看见了。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个营业员都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所以然”来。
冬草毫不掩饰地说:“福泰步是给你大哥买饲料的,所以,我多给了他一袋!”
“你!”丙坤狠狠地瞪了冬草一眼,“怎么能这样做?这是工厂,是干企业,你懂不懂?”
“是!”冬草调皮地立正,并举手敬了一个大礼,说,“以后保证不再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