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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荣的粮油议价门市部,一个早就有人出出进进,像看大戏一样,乱纷纷的。有的参观蹾在院子里的二十多个油桶;有的谈论着用油户反馈回来的可怕消息;有的站在店门前望着门楣上长方形的招片指手划脚、评头论足;更多的人则拥在屋子里听姜南荣歇斯底里的哭喊……
姜南荣坐在床上,稀疏的几丝头发端端地奓在头顶,面容憔悴,眼珠子困涩得想睁不睁,两条腿并拢,直直地伸在前面,两只胳膊不厌其烦地拍打着腿面。一边拍打,一边还哭着喊:“妈呀,大(父亲)呀,我咋得活呀!这一下失踏(损失)了两三万,叫我咋喘得过气来呀……”
有人劝说:“甭难受!钱是人身上的垢痂,走了还有来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身板儿结结实实,两三万元用不了一年就又挣回来了……”
姜南荣又鼓掌大笑:“哈哈哈哈……好好,那时,我又成了富翁了……我,我姜南荣也不是个熊包,我有本事的太哩……我,我这一双手勤着哩,一年干四天也不得困乏……****个妈,不信把这两三万元捞不回来!我,我……我****个妈……”
清河镇工商所刘所长来了。他看到姜南荣这种狼狈相,也跟着皱起眉来。于是,就拉着姜南荣的手说:“伙计,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姜南荣把刘所长拉坐在自己身旁,又哭开了。他沙哑着声,用一种哭腔数道:“所长呀,我的刘大人!我跑到湖北襄樊去,人说那里的菜油便宜,我想进一车菜油回来……跑遍了所有的油库,油脂公司,价格都和西安差不多,我****妈,我又跑到河对面一个农贸市场看了一下我****妈,菜油多的太太……我跟一家油坊刚把价钱商量好了,旁边来了一个毛胡子脸。我****妈,他把我后衣襟抻了一下,给我挤了个眼睛,把我拉到市场外面,说他从四川运过来一车菜油,半路上抛了锚,还没到市场就把油下到大路旁边了。我如果愿意要,就给他把围解了。他愿意给我算便宜一点,比市场那家每斤少收五毛钱。我****妈,我跟他跑了五里多路,来到市场外边大路上,果然见那里礅了二十多个油桶子。人家随便开了一桶,我趴在桶子口闻了一下,哼!一股纯正的菜油味。人家又给我用油枪抽出了一搪瓷盆子,让我检查。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觉得没一点麻搭。我就,就****妈地把这事定了……我****妈的,真是鬼迷心窃……”
姜南荣说着,困乏得闭上了眼睛。
旁边有人又问:“那以后怎么全成了酱油了?”
姜南荣听见旁边的提问,又突然哭着说:“……全成了酱油了,全成了酱油了,我****妈……荷塘村李老四买了我十斤菜油回去炸麻花,把一袋面粉全炸成了黑的……这老家伙提着麻花和剩下的油来找我,我****妈,全成了酱油……”
姜南荣骂着骂着一倒身睡着了。
刘的长给众人摇摇手,让大家不要喧哗,也不要惊动他,记他好好地睡一觉,神经就会恢复正常的。众人都悄着声儿退出了门市部。
刘所长来到后院,把二十多个桶子的盖儿全部拧开,用一根五尺长的竹棍儿捅进去,试了一下,发现每个桶子上边除有一拃厚的菜油外,其余全是酱油。他明白了。
姜南荣的老婆和二儿子跟在刘所长后边,刘所长问他们:“当初买这油时,有发票吗?”
他俩同时回答:“肯定没有!半路里买货的,哪儿来的发票?”
刘所长痛心地说:“教训!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进货时,要从正渠道去进,再不能着野巴路子的活了。咳……”
“咳!这都是他今年的灾殃!”姜南荣老婆叹息着说。
刘所长告诉她和儿子:“我们回所里研究一下,派两个工作人员去襄樊跑一趟,争取与那边工商管理部门联合行动,或许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
乙坤走进舅舅的粮油门市部的时候,刘所长已经回他们单位了。
乙坤的妗子见老二外甥来了,就上去打招呼,并要叫醒姜南荣。乙坤摇了摇手,不让她呐喊。可是姜南荣却听到了,“忽”地一下翻身坐起来,拉住乙坤的手,“哇哇”着哭开了……
“乙坤呀,我的娃呀……”姜南荣忽地又掀了乙坤一把,骂道:“我****妈,你昨天咋不来看我呢?险乎把我死到医院里了!你妈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咋不来看他弟弟呢?她就我这一个亲弟弟呀,我****妈……”
乙坤攥着舅舅的手,皱起了眉头:“舅,你感觉哪儿不舒服?我送你上医院去。”
“我不去,我不去!”姜南荣脚蹬手刨,嘶着声儿呐喊,“医院里那个****的女大夫,打针时手重的太太,把我屁股蛋打肿了……我,我再也不进医院了!”
妗子向乙坤挤着眼睛示意,叫他再不要和他罗嗦了。他的神经肯定错乱了!
乙坤把他从县上带来的冰淇淋打开盖儿,一匙匙一匙匙地喂给姜南荣。姜南荣像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脖子一伸一伸地服服贴贴地吃着,嘴里再也没有那些疯疯颠颠的胡言****了。
乙坤的妗子看到男人那种馋相,在心里暗笑:“跟****的碎娃(小孩)一样,光在嘴上挖抓!”
吃完了,姜南把嘴一抹,眼睛里同时露出惬意的光芒,说:“这一下好了……肚子里沁凉的,怪舒服!”
乙坤说:“舅,如果心里发烧,我再给你买一瓶冰镇汽水喝喝。”
姜南荣摇摇头:“那不好喝,就是冰淇淋美!”
乙坤后悔从县上没有给舅舅多买一合。
“舅,你还想吃啥,让我给你买去……”乙坤说。
姜南荣吧咂着嘴说:“嘘!清河镇街面上凡是能吃的。我都吃过了。这儿没有我能吃得进去的东西了……”
“那……我搭车给你到县上再买一合冰淇淋?”乙坤望着舅舅的面孔问。
“不咧不咧,你今儿一来,舅舅的心病也就去完了。”姜南荣说,“舅有三个外甥,就你一个有孝心,你知道疼舅……吃你一合冰淇淋,也就心满意足了。”
眼见舅舅情绪好了些,乙坤才敢说:“舅,我妈在县是经管李娜坐月子,实在来不了。她老人家本说来看看你,但李娜轻身日太浅,确实走不开。宝宝屙上了尿上了,我又不会擦洗,见了那些肮脏东西就恶心呕吐。我妈脏腑硬,帮着我照料李娜。再说李娜娘家又远,没有亲人来看望她,她妈就只好伴陪着她了……”
“啥娃?”姜南荣问。
“小子娃!”乙坤答。
“好,好,这就好。如今提倡计划生育哩,生一个小子娃就对咧!给媳妇说,满月后,结扎了,再甭生了!生的娃多,你受的罪多!”
说这话时,乙坤的妗子大为吃惊,她不敢当面拦挡姜南荣,只是站在他背后闪着指头,咬着牙,狠狠地指着他。心想:“外甥媳妇年轻轻的,刚生一个娃,咋能说那扫兴的话?人常说,一儿一女活神仙,再生一个女娃以后,再说‘计划’的事……”
来了大半天功夫,乙坤见舅舅精神错乱,没敢谈论生意的事。这会儿,他看舅舅安静了一点,就试探性地说:“舅,油的事,你打算上告不上告?”
“咳,舅是瞎了眼窝咧,上当受骗了。这是没底没岸的事儿,上哪儿去找?****的怕早就跑得没踪没影儿了……”
“你打算还再进些油吗?”
“咳,进屁哩!这一下把舅整趴下了,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啦。前年人树里盖了三间两层,把我多年积蓄也花完了。如今想干个啥事,连老本都折光了……我打算把粮油店踢腾了,回家养老。”
乙坤说:“如果还想干,我给你凑些本钱。人常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以我看,还是要……”
“算咧算咧,不干了,粮油店也把舅开的够够的了。”姜南荣忽然坐直了身子,说:“舅倒看你那牛肉店不错,我不要怕影响我你的生意,我真想也开个头肉店、羊肉店,或者是猪肉店……”。
“如果舅舅真的不想开粮油店,我倒希望你能给我那牛店帮点忙……”乙坤吞吞吐吐地说。
“只要牛肉店能用得上舅舅,我娃你开口,说!帮啥忙?”
乙坤顿了顿说:“我那牛肉店生间确实不错,不过,人手太少。如今,你外甥媳妇又有了孩子,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扑腾。忙了店里边的事,忙不了店外的事……如果舅舅乐意帮外甥一把,我倒希望您替我出外买牛,死牛、活牛都行。为了不让舅舅吃亏,每头牛给您老人家加一百辛苦费,你看咋样?”
“看这娃!你是谁,我是谁!咋说那号见外的话!”姜南荣显得很是慷慨。
“话是那样说,‘舅父舅父’,不能分个彼此,但总是把生分话说在前头,礼让的事做在后头,你还有一大家人过日子,我总不亏了你,肥了我。”乙坤说。
姜南荣思谋了一阵儿,又问:“你那牛肉店见一个日头,能卖多少肉?”
乙坤知道舅舅在考虑利益的事,就不假思索地道:“反正,一天能卖掉一头牛的肉!”
姜南荣眼皮朝上翻着,扑闪扑闪地眨了眨。他尺谋(思索):如果每日给外甥买回来一头牛,就可歉一百元,一个月就是三千元。那么,一年呢?一年就是三万六千元……好,这比开粮油店美,也比开粮油店省心!******,不该是跑腿费鞋的事,比倒腾面袋子、翻腾油桶子强。这种事省力得多。干!就么定了!
乙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预先准备好的一万元大票子,递到姜南荣手边,说:“舅,这是一万元,你拿着做买牛的本钱。如果有大宗牛群,钱不够,只要你吭一声,我立即从银行里取给你。”
姜南荣斜着眼睛瞅那一沓大额面票。他很想把它接过来,用它买牛也行,买油买面也行。反正,做一般的小生意,一万元足够用了。
姜南荣刚说要伸手去接,乙坤又说:“舅,我得把话说在前头,这一万元只准为我买牛做本钱,干别的事,你不能动用……”
“看看看,这娃!舅刚说过了,舅只为你服务,别的任何生意,舅也不想干了。”
乙坤就又把钱递过来。
姜南荣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干了十几年生意的老手,怎么能从一个刚走出茅庐的外甥手里接钱用呢?他又想起了当初镇上办起乳制品厂,大力民发展奶牛,姐姐家养一奶牛,打发老大甲坤来他这儿借钱,仅仅要三两千元,他也没借给。先说是进了一车面粉,后说是买了一车菜油,把钱都占进去了,没法腾出来。姐姐不相信地跟前没有三两千元,亲自来找他,他也没给。那时,倒不是他舍不得,实是怕外甥们不会养牛,折了他的本钱,没法还给他。短短的两年多功夫,外甥们一个一个人强马壮,腰里都撑得圆乎乎的,他呢?踊夜之间反而成了究光蛋……在钱的交往上,他对不住姐姐一家,有愧于他们!然而,外甥却不记恨旧事,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慷慨地拿出一万元资助他,而且答应每头牛送他一百元跑路费。这不是是在扶持他吗?
姜南荣眼眶里溢出了泪花!
他颤着手接过了外甥递来的一万元大票,眼睛暂闭起来了。
乙坤的妗子在灶上忙活一阵,给乙坤端来了满满一碗麦饭,说:“吃吧,这是咱清河川人的特产——槐花麦饭。我蒸它时,在里边还特意加了两所香椿,怪好吃的。”
小饭桌上放了油泼辣子,蒜水水。乙坤和舅舅一家坐在小饭桌上调着吃起来。乙坤感到这种粗野的地方小吃,确实比腊牛肉味道还美。他吃饱了,向妗子又多要了两碗,他要带回县城的牛肉店,让那里的几个尝尝鲜……
乙坤走后,姜南荣镇静下来。
他正儿八经地想起了今后的路程。喔,真的要把粮油店收拾了吗?这可是他十多年苦心经营的小店铺啊,村子里那三间两层都是他从这个小店里刨腾出来的啊!这儿有他十多年的心血……
姜南荣是河镇开张最早的个体户,十多年来兢业业,遵法守纪。墙上挂满了各级主管部门的奖状。他可是个千真万确的先进个体户哩,难道这一下真的要与“个体户”分手了吗?
买牛,买牛……这步棋也许能步得通,但粮油店却千万丢不得!
这是他思索了一个下午,最后做出的决定。
姜南荣把老婆叫到跟前,悄着声儿告诉她:“我去买牛,拿着乙坤这一万元扑腾;你给咱在家经营粮油店,小搞小闹,多少弄两个钱,够吃够花就行了……我买牛的间隙时间给你把货进回来,你就慢慢卖着吧……”他擦了一把眼泪说:“你把这个门市部先干上,我回镇上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想起了男人的难处,老婆点了点头,眼角也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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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荣以生意人的眼光,把清河川买卖奶牛和耕牛的情势作了详细分析,认为在清河川范围内,买一头宰杀肉牛肯定不容易,只有钻山。山里边交通不便,买卖就不那么容易了。想买的,轻易不进山去;想卖的,随便出不来。于是,他决定去清河川东岸沿的杏花碥、桃花峪、桐花岔、清河沟四个峪道跑一跑,那里肯定会满足他的欲望的。
姜南荣睡了一夜之后,终于这样决定了。
天刚麻麻亮,老婆就给炉子上蹾了铝锅,等水煮沸了,老婆又把铝锅端下来放在地上,然后给波浪平息的开水中麻利的磕下了五个荷包蛋。然后又放在火炉子上面,让它慢慢煮起来。这时老婆才站在床前轻轻地呼唤:“娃他爸……娃他爸!起来吃饭……”
姜南荣穿好上身衣服,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吃完了两个荷包蛋,才跳下床来。
老婆把五千元大票递到他手里,他很小心地塞进内衣的口袋里,还用手掌按了按。走出粮油店大门,回头看了看老婆,就忽忽地向峪口的方向走去。
春寒料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迎春花首先给清河川带来了活泼的气息。塄塄坎坎的石缝里伸出嫩经的枝条,一蔸蔸,一朵朵黄得可爱的小花,在绿叶发芽以前就奓在嫩枝上,让我羡慕,让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