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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女失综的消息,在清河川不径而走。
一时间,讹传横生。有的说,幺女在城里瞅了个对象,是陕北人,幺女太傻,上了人的当,被人贩子拐骗到山东卖给一个跛子老汉当媳妇了;还有的说,幺女见利忘义,被人骗到某某旅馆,包了一高档房间,作了暗娼,去挣那个不义之钱了……
丙坤为找不到幺女而悔恨,整天垂头丧气,虽然也去乳品厂上班,但总觉得跟人不一样,自卑、羞惭,使他无地自容。
金女睡了两天,甲坤不但不安慰,还骂她平时不教育妹妹,行为不检点,如今干出丑事来,姊妹两个脸上都无光,连他也没法在人前走动了……
潘满年老汉比别的任何人都伤心,都动情。他像疯了一样,坐在炕上大声咒骂,扑在地上,嚎啕大哭,邻人们劝也劝不醒。
第二天,老汉又跑到死去十多年的老婆坟上,把黄蒿上撒,弄得十个手指头血淋淋地没了指甲。老汉在坟上坟下滚着滚着哭,嘴里不停地叫着老伴的名字,人们拉也拉不回去。
第三天,满年老汉没了精神,像霜杀了一般,蔫蔫的倒在院子里,躺在湿地上打瞌睡。人们问话,连答也不答一声……
金女来看爹时,他沙哑着声,哭给金女说:“我对不住你死去的妈呀……”
幺女被拐卖的事实,在清河川的姑娘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有许多没出门的姑娘,原准备在秋播结束后,好好在城里混一个冬天,这会儿都不敢再出外了。她们也怕被骗,被拐,被卖;还有一部分原在城里干活的姑娘,家长不放心,纷纷去城里探望,看还在不在那个老地方,是不是也被人拐跑了;另外,很大程度一部分男青年,终日惊慌神乱,荼饭不思,卧寝不安,因为他们已经订了婚的对象正在城里给人干活,如被哪个缺德的拐跑了,他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安安地侍在家里挣钱,便成了众人的向往。
养奶牛,不用出外,白天黑夜厮守在家里,窝窝逸逸,不怕人拐,不怕人骗。
槐树庄的冬草,就是这样考虑的。
冬草今年虚龄十九岁,去年初中刚刚毕业,在家整整呆了一年。一年,够长的哟!终日无所事事,吃了坐,坐了吃,倒觉得闷得慌。村里的姑娘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她们几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姑娘,还守在娘怀抱里张口要饭吃,伸手要衣穿。她不能这样侍下去,侍下去没意思,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吃食才香;靠自己劳动买来的衣服,穿着才舒服。所以她也想出去挣俩钱,不要说给娘寄多寄少,只要不向娘伸手就满不错了。
冬草是清川百里挑一的姑娘,细柳条个子,修长的两腿,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到腿弯底下,两条眼眉弯而细,脸蛋儿红是红,白是白,一对双眼皮十分明显。对人说话时,总是微微一笑,给人一种文雅、婉淑、娴静的感觉。只要和她打交道的人,那怕是第一次见面,只要看到她那端庄的面容,你所粗鲁、不礼貌的举止,都会立即收敛,都会被她的文静所融化。
赁冬草这副俊相,在城里找一份站柜台的营生,或者给商店、酒楼、公司、开个票,收个款,绝对是个好材料,不愁没人招聘。冬草也自信,只要她在劳务市场一站,所有的女子都会逊色、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要她在那儿站上十分钟,就会被人以高工资请走。
……然而,幺女被人拐卖后,打了个冷颤,不但为清河川在城里干活的姑娘捏了一把汗,她自已也决定不再出外了。
买牛奶!养奶牛!这是冬草在幺女被骗后作出的选择。冬草的爸爸在县城工作,家中就剩她和妈两个人,妈同意后,很快地托人从邻村买了一头正在挤奶的“三道花”,当天拉回家,当天就开始交售鲜奶了。
太阳光刚刚洒遍清河川,冬草就捋完了一包鲜奶,而且把“三道花”拉到了山墙背后,拴到石桩上。
过去交售鲜奶,只要送到任家村月竹的商店门口,就行了,如今,这个点撒了。乳品厂不再派车下乡来收奶,得送到厂里边去才行。许多人都说黄百强在月竹家干了一件蠢事,乳品厂在撤销黄百强收奶员的同时,也撤销了这个收奶点。
可是,有些知情人却说,问题不在那里,而在乳品厂生意的兴衰上……
冬草把自行车放在家门口,冬草妈帮女儿把奶桶挂到衣架旁边,冬草推着车子走出巷口,刚说要跨上去,老三丙坤从大路后边赶上来。
“冬草,交奶去?”丙坤问。
“嗯。你们厂里也缺德,我刚买了一头牛,你们就不来村里收奶了,好像专门跟我作对……”冬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来,我帮你带上……”丙坤跳下了车子。
冬草虽然骑车子跟男孩子一样,快得如飞,但在衣架后边只挂一只奶桶,而且六十多斤,力量不平衡,她就掌不稳车头了。丙坤要替她带,她真是求之不得的。忙说:“阿弥陀佛!”
两人换了车子。丙坤骑了冬草挂着奶桶的二六轻便,冬草跳上了丙坤的加重飞鸽。
丙坤问:“怎么样,够得着脚踏?”
“放心,我的腿长着哩!”冬草淡淡一笑。
刚一骑进乳品厂大院,丙坤惊呆了。往日,养牛户都是来一个收一个,收一个走一个今天,好几家养牛户都聚集在院子里,三个一摊,五个一堆,有说风凉话的,有漫骂收奶员的,眉眼上都带一种敌视的表情,再看收奶车间,厂里几个领导板着脸都在门外边踱着步子,往日的磅秤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奶桶排了长长的两列。
冬草问:“怎么啦?气氛有点不正常!”
丙坤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你先排着队吧。”
冬草把奶桶取下来,丙坤帮她排在最后边。
冬草给丙坤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丙坤给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就向保管室走去。
太阳已经三竿子高了,收扔还不见开始。
人们在院子里不安地转悠着。
十点半钟,镇政府的一辆小车从大门外开进了院子。管企业的王镇长从车上跳下来。
人们都向各自的奶桶边跑去。
乳品厂的几个领导簇拥着王镇长来到收奶车间门口。王镇长坐在一把木板椅子上,几个厂长同时走到磅秤边来。
原来的三个月收奶员今天被“撤职”了,并排儿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只准看着别人操作,自己却不能动手。
财务科长坐上了“过磅”这把交椅。手里抓着圆珠笔,只等厂长下命令。
正副三个厂长,一个验浓度,一个试奶温,一个用口尝。流水作业。表情都严肃的。
三个厂长的关口都不好过,任何一关达不到反映标,就得靠边站。
先验浓度。按正常指数,牛奶在20℃以下浓度应为27度。奶温与浓度成反比,奶的温度越低,浓度越高,缺半度也不行。
已经验过了二十多户,没一个合格的。人们把没有验上的牛奶全提到大院子中间另排了一行,抱着天真的想法等侍着,希望厂长大人能高抬贵手,或者再重新验一次。
有侥幸者闯过了一二关,第三关就被卡下来了。正厂长祝立业板着面孔,长着像鹰一样的眼睛,先看养牛户主有的脸色,再用玻璃试管汲取二厘米奶汁,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再倒进嘴里尝一尝,看有没有食盐味,三角碱面味,苏打粉味;有没有白糖味,食品胶味,三角碱面味,苏打粉味;有没有白糖味,食品胶味,尿素咸臊味。祝厂长舌头只要一滚,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什么怪味全都尝得出来。只要有一点麻搭(弄虚作假),他就用犀利的目光剜你一眼,说:“靠边站!”
祝立业是西北五省奶粉业品尝会训练出来的,据说他在品尝会上因舌尖的本领获得了五省状元。弄虚作假的养牛户交售鲜奶时,最怕他站在身后边……
一百多家养牛户全验过了,验得上的聊聊无几。再下来,该轮到冬草了。
冬草把奶桶向前挪了一下,心不跳气不喘,昂然立于祝厂长的面前,一副十分自信的神气。她敢对天盟誓,她家的牛奶绝对是货真价实,一丁点虚假的东西也没有。她刚开始养牛,这些犀杂使假手段让她讨厌,让她气愤,她是个别不道德的养牛户,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要不是别人在鲜奶里边作怪,厂里为何要这么大动干戈哩?
冬草把长辫子拉到胸前,不眨眼地盯着三个厂长的脸色。第一关过了;第二关过了;第三关,祝厂长在品尝……冬草在心里说,他马上会向财务科长喊一声:“过磅!”
祝厂长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舌头又在口里胡乱滚了一下,就瞅也不瞅冬草一眼,把奶桶用脚一踢,说:“谁的?靠边站!”
冬草愕然了!
“厂长,这是我的奶桶呀!”冬草以为厂长把奶桶看错了,就提醒他。
“我说的就是你的奶桶。靠边站!”祝厂长重复说。
冬草不服气地把奶桶提到一边去,望着祝厂长的脸色,说:“你可能尝得太多了,舌尖头并不麻木,完全有品尝出真假的本领。”,但他却说出一句发自内心的实话——心里清白!为什么今天要这样做,为什么人“品尝”出这么多不合格的鲜奶,的的确确,他心里清白!
乳品厂大院的交发户仍在无目的的转悠着,等侍着第二轮验收。
冬草没有交上鲜奶,就去保管室找丙坤。她希望他能去给厂长说一声,敲明叫响冬草的牛奶绝对纯正。但,丙坤拒绝了……
保管室里边还坐着十几个谝闲的人,丙坤把冬草拉到门外边,向四周望了一眼,见再没有人来,就低声告诉她,说:“我已经打听到了,近来我们厂的奶粉滞销,生产的成品积压太多。为了不使资金浪费,决定每天只喷粉一次。只要收够二千斤鲜奶,够喷一次就行了。所以多余的鲜奶就尽量不予收购。”
“……因此,就百般挑剔!”冬草接过两坤的话头。
“就是这个缘故……”丙坤压低声音说:“你不要告诉旁人,这是内部消息。”
冬草气愤地说:“******,咱烧香时,人家就把庙门关了!”
冬草二话没说,把奶桶在自行车衣架上一挂,用鼻音朝祝厂长“哼”了一声,推出了乳品厂大院。
回到家门口,冬草喊了一声“妈”,提着奶桶就到院子去,把一桶鲜奶全倒在了猪槽中。
“吃吧,你厂长爷爷给你办了一件好事……”冬草望着两头“嗵嗵嗵”争食的乌克兰大白猪说。
下午,丙坤从乳品厂下班回来,路过冬草家门口,冬草喊住了他,说:“丙坤,来家里坐会儿。”
丙坤没有进门,却告诉了冬草一个消息:乳品厂的广告里贴出了一张大布告,对有犀杂使假的二十多家养牛户宣布罚款。最多的是荷塘村张明有,罚款五百元;最少的是钟村刘二,罚款一百元,其次,二百、三百、四百的都有,根据弄虚作假程度的多少,罚款也不等。
“有我吗?”冬草问。
丙坤摇摇头说:“你没有胡来,他罚你的啥?”
冬草说:“那为啥不收我的奶哩?”
丙坤笑着说;“那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还问个啥!”
冬草说:“丙坤,你得给咱想个办法对付对付,总不能长期把好好的牛奶倒在猪槽里呀!”
丙坤若有所思地说:“是呀,得想个办法。”
2
吃罢晚饭,老大甲坤刚打开电视机,南巷子明彦来了。他刚给明彦取了一根纸烟,北巷的吉祥也来了。不一会儿,东厢房里挤进了十几个养牛户。
老大甲坤是槐树庄奶牛协会的副会长,交售鲜奶出现了障碍,奶牛协会的会员们就都找上门来商量对策。
养牛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乳品厂不该压制养牛户,不该鸡蛋里挑刺,不该打击养牛户的积极性;有的说,一头牛一天光精饲料和辅料就得花销十六七个元,鲜奶交不上,就等于在养牛户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还有的抱怨清河川人是南山猴,一个挠头,全都成了养牛的。乳品厂喷粉用不完这么多鲜奶,不挑你一点毛病该说个啥!
十几个人都发完了牢骚,有的人甚至重复说了两遍,就都停下来,等侍会长发言了。
甲坤不但没开腔,还从吉祥手里夺过旱烟锅,在烟包里美美地按了一锅子,悠悠地抽起旱烟来。“吧哒——吧哒——”没有表态的意思。
“会长,你得给咱养牛户想个办法呀!”一位会员催促说。
甲坤把烟灰在地上磕了磕,拿出副会和的架子,文诌诌地慢腾腾地说:“……我觉得,不能责怪乳品厂。人家是对的。为了保证奶粉质量,严把收奶这一关,不是罪过。人家应该严格验收,凡浓度不够的,有犀杂使假的,就有权拒绝收购。问题,我认为在咱养牛户身上。一般地说,大部分人很好,能把优质鲜奶交给乳品厂,但,个别人缺德,在鲜奶中胡日鬼,为了多交几斤奶,就羼水,羼杂质,这,这对咱这些遵法守纪的养牛户的光辉行象,都……都抹杀了……”
“瞎人把好人害咧!”
“一个苍蝇坏了一锅饭!”
“那些人就是养牛户中的败类!”
大家又把矛头指向了那些不务正道的人身上。
“所以说——”甲坤站起来,说,“从自我做起,先别指责人家,先检查自己。所以说,我提议,明天在咱槐树庄召开奶牛协会会员大会,每个人都自我检查,先认识个人的错误。别的村子咱管不上,咱槐树庄不准一个人胡日鬼。大家互相临督,如发现羼杂使假者,用奶牛协会的章法严肃处理。”
“同意!”十几个人一声吼。
明彦从甲坤的手中把旱烟锅夺到他的嘴中,向甲坤提出一个难题:“老大,你在奶牛村担任着奶牛协会会长,有官衔,有权威,你老三兄弟又在乳品厂上班,既有百姓,一没后台老板,你的奶当然能交上。可我们这些庶民百姓,一没后台,二没权威,在乳品厂里两眼墨黑,恐怕往后去,经常要碰钉子……我看,你还是给老三说一声,让他和厂长们谈一谈,通融通融,给咱奶牛村把尺子放宽一点。朝里有人好坐官嘛,咱在厂里好歹有个丙坤兄弟,交奶应该比别的村子顺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