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爹是个挺好的老头儿。说话幽默风趣,为人善良可亲,兴趣广泛,眼界开阔,堂堂三级教授,一代秦汉史学界的著名学者。文能吹黑管不走调,武能自学电脑拆装卸,括弧,坏了不管。打小我的同学们都喜欢他远超过我妈。但是不知道为啥,我跟他,尤其是成年以后,简直就像是贴错门神,气场倒错,彻底没法儿一块生活。我试过,极限一般是七天,每次只要超过七天,不是我要从西安被赶走,就是我抑郁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熟悉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跟我爹的文武斗,起初他们也以为我只是不孝顺,于是就劝我,“对老爷子好一点啊!”结果来我家拉过几次架之后,就纷纷沉默了——我真的不是对他不好,我跟他一样,都是不知道要怎么对对方好,才是真的好。
从一早上起床,我看着我娘,像带着个孩子似的,被我爹支使得团团转。我爹穿得多,于是就抱怨北京的天气不好——太热。在物业办过户手续,把客服小姑娘都说傻眼儿了——同一件事,人家跟他说三遍,过了一秒钟,能原地满血复活,再问一次。房都买了,又开始抱怨物业费太贵,用来做比较的例子都是西安或者海南的房子。我忍无可忍地说:“爹,这是北京,全国人民的北京,连北京人民都抱怨房价贵的北京,再说你抱怨纠缠有啥用,除了浪费时间,难道人家物业会给你便宜一毛钱吗?”话音没落,俺娘就急了——每次都是这样,永远也都是这样,我拍我爹,我娘拍我。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坐在物业客服部的椅子上,大脑飞快运转,心想我能给谁发短信呢,谁呢谁呢谁呢,反正肯定不能是胖同学,不然他该更不回家了;我又没什么闺蜜;总不见得是学生——最后,我发给了老洪。老洪回我说,小张同学,你真的可以写家庭伦理剧了。
早上打开邮箱,发现我做编审的那部戏的制片人把意见发来了。制片人阿姨出生于1949年,跟我爹一个岁数。至今保养得很好,从身材看,最多也就像五十出头的人。可是那意见写的吧……直接就给我看劈了。我怀疑她和她请的策划十年来没跟任何一个70后以下岁数的编剧合作过了。我尚且如此,可怜的80后编剧小盆友们就别提多抓狂了,简直恨不得声泪俱下问我,“张老师,咱们真的要按她们的意见改吗?”我一边安抚着80后,一边抑郁地想着,人都是会老的。可是要维持对老人的尊敬,同时维护老人的尊严,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核桃,马扎及售票员
有学生从西安为我带了几斤核桃。晚上回家,我蹲在垃圾桶面前,专心致志剥皮吃核桃。
吃着吃着,胖同学从屋里走出来看我满脸眼泪,吓一跳,问我,你怎么啦?
我回答他,我蹲了半天,腿都麻了,这才想到家里连个小马扎都没有。再一想,本来是有的,那还是我爹上次来北京的时候,花了十块钱还是二十块钱从一个地摊上淘回来的。我嫌他乱买东西,我家没地方放,当着我表叔的面就跟他吵了一架。现在想想,那个不值钱的小马扎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我妈给我打了一整天电话,我恹恹不乐,我妈揪心的不得了,生怕我又出了什么想不开的事儿。谁知我不过是觉得暑假里同她争吵的那一个逗号如今被她一语成谶,而我甚至不愿意当着我自己的亲生母亲承认我做的确实不够好。
一整天无所事事,看了半本毛尖的书。估计也是博客汇编,其中有篇写她坐公车的,我倒觉得连改编都不用,活生生简直就是一场戏。文章里,懒洋洋开车的公车司机被售票员用上海话追问是不是跟小高好上了。理由是小高感冒,他也感冒。而小高每次说起他的时候,用的都是“伊”,语气里透着明眼人一望而知的亲热劲儿。司机否认了几次终于就范,承认道,“小高人蛮好”。售票员懒洋洋的回答道,嗯,上次她老公来接她的时候我见到了,长得蛮像刘德华的。
我对这生活中的台词赞叹了老半天。什么时候,我做人才能这样不动声色,起码不叫我娘在电话里听出沮丧来就好了。
秘密花园
我妈去小区会所做头发,听到了发型师们聊起许多小区业主的惊天八卦。回来就告诉我,你知道吗,这次人口普查,小区里发现了很多没有户口的孩子!她们说这个小区里好多美艳少妇其实都是二奶,她们的男人们给她们买了小区里的房子,接着又生了孩子,养了狗,可是狗没牌照,孩子没户口!
我表示十分faint。只好安抚我娘说,这年头,二奶基本是年轻美貌有能力的代名词。你看人家二奶都住上四万一平的咱小区了,除了养孩子还纷纷养了狗,你要放心,将来咱们家孩子跟人家家孩子一起玩儿,起码忧患意识和竞争精神从小就不匮乏。
别说,自打我妈跟我说了这件事,一颗编剧的八卦心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傍晚散步的时候,路遇那些美貌的、身材好的,背名牌的姑娘们,我都会多打量几眼,一扫之前目不斜视非礼勿听的光荣传统。结果这下好了,多少素材在空中飘荡啊!比如有天看见一个妞儿,身边的男人推着婴儿车,妞儿愤愤说“……他们拿了个职场戏的大纲来给我看,请我提意见,我都看不下去,这编剧一看就一天班没上过!”我大惊,忙不迭寻声望去,是说俺们小区里居然还住着同行吗?再一看妞儿旁边的男人,穿方领T恤,背后背着一个双肩背电脑包,从造型到打扮都透着一股子中关村的村味儿。难不成,这家连婚姻组合模式都跟我家一样?这这这,我就差没奔过去跟她当场义结金兰了。
再比如昨儿晚上,我跟我娘散步,忽然对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举着手机,用一把低沉、有磁性、且超级性感又感性的嗓子跟话筒那边的姑娘说“喂,想我了吗?……我刚从家里出来,给你打个电话……没找什么借口,刚好今天我们清华同学聚会,我喝了点酒,就跟她说出来散散步,一出来就打给你了……”Oh my lady gaga,听这意思,感情大奶在这儿,小三儿倒在外面呢!短短几句话,生生勾勒出了一位中年清华男灿烂夺目的情感生活。我激动地回家跟胖同学复述,只见胖同学双眼迷离,一脸神往地说:“人家好成功啊……”
除了这些自曝身份的,小区里经常邂逅的还有一些神秘的男人和女人。有一个身材巨好的妞儿,每天快走将近三个小时,我跟我娘一边艳羡人家的体力和毅力,一边惊讶于她的时间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还有一个高个胖男人,每天散步的时候都在狂打电话,偶尔身边跟着个小男孩,长得一点不像也就算了,关键是爹那么能BB,儿子就乖乖地跟着,一言不发,转多少圈都是如此,看得我各种揣测频生。
所以人太闲了也不好,尤其是我们这种职业。不编故事了,就开始编排人生。我揉着肚子,一边散步,一边跟我儿子谈判:“刘小宝小朋友,你现在赶紧出来,你娘将来就不编排你,如何?”
他回答我的方式,就是狠狠踹我一脚。气得我呀,又不能骂“******”。真正恨人。
再会时代
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爷爷,在去世了几乎半个多世纪之后,被一向看重国学的台湾某出版社看中,打算给他老人家出一套学术专著全集。可怜了我爹,作为我们张家现存的所有子孙里古文底子最好的一个,不得不亲自出马编辑校对厚厚六部最早写于民国十几年的手稿。我这边号称孕晚期,睡不好吃不香心情烦躁;我爹那边基本是没得吃没得睡心情更烦躁——老张和小张,一个为了爹,一个为了儿子,这个夏天都被折腾得够呛。
天天晚上,我要睡了,都能听见我娘打着手机,虚掩着自己卧室的房门,跟我爹喁喁私语。除了商量离婚和吵架,我跟胖同学从没有那么多话说。何况是天天!作为他们的独生闺女,我甚至想不出,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偶尔听到几句,无非是吃饭、穿衣、受邀去台湾的事情不好办,房子出租,买什么家具,真真全是日常杂事。我妈来北京以后,为了我爹,已经跟我掉过几次眼泪——无非是他老了,退休了,越来越不跟外界交流了,开始跟时代脱节了,脾气变差了,长此以往,万一哪天老年痴呆或者抑郁了,可咋整啊。
我没敢跟我妈说,其实跟时代脱节的不止是我爹一个人。我妈多年没坐过公共汽车,上次回西安没人接,坐了一次公车,前后一共五分钟,就把我送的五千多块的LV钱包,连带里面的所有证件、银行卡和存折及其密码丢了个干净。惊得我爹几乎心肌梗塞了。我带我妈去上海看世博,滨江大道上怎么也打不到车,晚上坐地铁又无人售票,我找来找去才找到一个纸币售票机,东晃西晃的居然坐地铁径直坐到了酒店门口。我妈感慨万千地跟我爹说,咱们的时代过去了,以后出门,得跟着孩子混了。当了二十多年高总的我娘和被手下叫了十多年张老的我爹如此坦然地承认要退出历史舞台,说真的,我心里也难受的。
有时候,看着我妈用电脑不会打字,我爹无论买多贵电脑一律一周后染毒,我妈陪我去美中宜和上课手机不知道打震动,完全不理解出国旅游不跟旅行社是怎么个路子,每次来北京,一定要去颐和园——我那个焦虑感简直是没法描述。曾经无坚不摧的,无论什么风浪都会挡在我面前的爹妈逐渐被时代淘汰了,而我究竟能不能挡在他们前面呢?确切的说,是我能不能挡在他们前面,且没有抱怨,不觉得烦躁疲惫被拖累?我深深地怀疑我自己。
在人人网上,看着我年轻的留学英国的表妹趁着假期穿着比基尼在南法的海边各种拗造型,没有一条裙子不是深v的,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那个为了表妹一辈子没有工作过的舅妈。时代就这样把每个人远远甩在后面,就连我也无可奈何地把我妈变成了自己的老妈子。在理所当然之后,问问自己,我凭什么理所当然?还不是自私么。难道写篇博客,就能洗白?
我当然可以大义凛然地说,为了解决我爹妈团聚的问题,我毅然在怀孕九个月时,在我们小区里,又买了一套房子。但是,我真的敢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迫切的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同时还享受父母帮助带孩子的便利?我怎么敢。哼,我绝不敢。
就凭我对自己现阶段的了解,等到我老的需要退出历史舞台的那天,我还是早早放弃对孩子的幻想的好。如果到了那时,我跟胖同学还没离婚,却又没有我爹娘那么多话说,恐怕真正有老年抑郁症危机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吧。
微小的,微小的。
昨天是七夕。我一直到傍晚看手机报才知道。
爬上微博,发现80后的哈哈在强调“情怀再小也是情怀”,88后的小红在准备七夕烛光晚餐,77年的我跑去MSN问75年的胖同学“你七夕跟谁过?”胖同学茫然的回答,“什么七夕?”
迫于孕妇的压力,胖同学提前下班,早早回家。这提前是提到几点呢?北京时间21点多。他进门,我正在挣吧着给学生看故事大纲,一共七页纸,我看到第五页。本想一鼓作气看完算了,后来想想,七夕呀,一年才一次,要不还是算了吧。于是关了电脑,开始聊天。
聊天,起初开着灯,后来困了,关了灯继续聊。我缺钙,天天抽筋,被迫头冲着空调方向,我们两个人非常不雅地头冲着对方的脚,开始了诗情画意的夜聊生活。
夜聊这种事,我从上大学起就是行家里手,十几岁聊理想,二十几岁聊男人,现在三十几岁,该聊什么了?
若不是亲身经历,真是猜也猜不到,编也编不出,我们这两个清风明月了半辈子的伪文艺中年,从刚认识开始就各种为了圣斗士、安达充或者高桥留美子的漫画、美剧、宗教信仰、****抑或****、怎么评价******、如何定位阶级差异、开车去青岛到底该不该走这条国道、在欧洲旅行究竟应该把钱花在吃饭上还是高级点的酒店上等等诸多问题和主意吵个没完没了的我们,在一个号称七夕的晚上,如此不浪漫地对着对方的两只脚丫子,一五一十地聊起了有孩子以后工资怎么分配,每笔钱要花在哪里,拿什么还车拿什么给月嫂、拿什么供房子拿什么给老人,不夸张地说,基本上精确到块。这一通聊,真是聊得我从不困到困,又从困到不困,到最后几乎从精神走向神经了。
因为有了孩子,所以买了一套房子。因为有了一套房子,很可能养不起一个孩子。这吊诡的人生啊。我忽然觉得我应该拜拜六六大神,把《蜗居》里的那段著名经典台词裱起来,挂家里墙上。提醒自己,每天从睁眼的第一口呼吸起,就必须写满多少字,不然,简直就要油然而生起满腔的负疚感来。
临睡前夕,胖同学似是惋惜,又像感慨地说:“我们两个居然聊了一晚上钱!”
我特想补充一句,“而且还没聊烦!”
就这样,终于成了普普通通的俗世男女,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烦心,将来也许还有孩子的教育问题,婆媳矛盾、老人赡养、物价指数、车位是买还是租……我老老实实的跟胖同学坦白,未来三年,我跟你离婚的希望不大。倒不是因为我爱你比月亮还要亲,主要是你的每一分工资,都被我算计进了以后的月供里,咱俩现在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哼哼,想跑,没那么容易!
小言不耐症
Leonard有乳糖不耐症,我发现我罹患小言不耐症。
作为一个言情剧编剧,一个五年级就看过《红楼梦》此后五年里看过不下五十遍、一个堪称琼瑶小说搜索引擎、脑袋里面的亦舒桥段估计不比亦舒本人少多少、坐飞机只要超过一个半小时一定看完一本言情小说、凡是编不出来的时候就去看柴门文漫画的我,罹患了言情小说不耐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