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认识超过二十年的阿杨留言说我会在慕尼黑呆一晚,她很快便回复我说,那么我们出去喝点东西吧。某天打开邮箱,发现了初中时候去张家界旅游时候认识的南京美女的邮件,再过几天,收到了小学时代住我家楼上的人生里第一个女性朋友的问候,我们起码超过十年互相没有音讯,多得现代科技发达,Google搜搜,MSN联联,邮件点个发送键,就说上话了。
可是,问题是,这些大部分的通信,都终结在了我的手里。我的意思是,就像之前它们总是终结在对方那里一样,现在,都终结在我这儿。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变得不会跟女性友人写邮件了。但凡是较为亲密的表达,在我这儿都会先别人一步走向戛然而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太不像话密得连舌头构造都跟大部分人不一样的我了。太不像大学时代只要还有一个人醒着就绝对不会先闭嘴的我了。太不像哪怕就在前几年还追着给各种朋友写信且天天盼望回信的我了。
绝对不是烦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多年来疏于联系所以没什么话可说。有些时候,我只是不知道表达的意义和表达通向的未来在哪里。
她们在我心里。我永远不会忘了谁。倘若这些朋友中的任何人来北京,我都会高高兴兴地冲去看望她们。可是写信,天啊,写信。
我不知道要怎么在短短的信里,跟很多很多年没见过的朋友说,我开始老了,我还有点梦,我有时心思思,有时眼蒙蒙,亲爱的我还没有勇气像你们一样做个妈妈,我甚至不知道也许哪天我就又不想活了。你们怎么样呢,这十几二十年来,你们是怎么过的?诸如此类的话,写在信里,跟这些多年没见的朋友们,不矫情吗。
可是,如果不写这些,我们要寒暄什么呢。我发现我完全不擅长寒暄,比如,嘿,你孩子用什么奶粉,明治真的没添加吗,那么你老公现在是每天接送你们吗,你真幸福。
相信我,我绝非出于羡慕嫉妒恨才不肯跟她们寒暄。我只是不擅长。
从埋怨朋友们淡出我的生活,到自己决绝地不回信,套句不怕恶心的歌词,俨然就是,岁月是怎么样爬过我的孤独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You belong to me
必须承认,我在看我的学生滕短短同学的《榴莲》的时候,同时还在为了工作看着一个外企女员工的自恋向上爬手册,为了我自己人生总是想不通的各种问题答疑解惑看着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然后,我必须承认的是,在这三本书里最让我愉快的,显然是《榴莲》。
《榴莲》写得是个我特别特别熟悉的故事,那就是暗恋的故事。暗恋是全世界我最熟悉的感情方式,它安全干净,清脆活泼,收放自如的同时还冷暖自知,用我一个男学生的话说就是“暗恋最美好,暗恋都是桃花源”。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缺心眼儿的姑娘生磕,实心眼儿的姑娘暗恋,有心眼儿的姑娘暧昧。”我这辈子当过缺心眼儿,实心眼儿,唯独没能力尝试有心眼儿,不得不说是人生至大憾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青春期当过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女胖子的姑娘才会在其后拥有强大的幽默感来百折不挠的自我解嘲,反正我是。在当了长达十年的“熊六郎”、为无数个班花系花校花前仆后继的左支右突抵挡蜂拥而至的不靠谱的追求者、为更多的男性友人做过更久的狗头军师张,在月色下散步在小雨里奔跑的替人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之后,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成熟了!因为有个我很崇拜的女教师告诉我,女性成熟的标志就在于她是否舍得拿自己打岔,我当时就苦笑着告诉她,如果以这个为标志的话,小张我十六岁不到就成熟了。很熟很熟,简直是熟透了。
所以我说不出我看《榴莲》时的心情。那些似曾相识的气息,远远注视着却用不可企及的身影,那些青春的狗血,那些狗血的青春。我全有过。有些东西至今都在影响着我,叫我一想到仍然心跳不已,言不及义却死死不肯说破;还有一些能让我至今都保有微笑,保有情怀,保有对看到“You belong to me”那一章流眼泪不脸红的冲动。
从没有谁属于过我。我自己的青春也从没有完整的属于过谁。然而,就算是自弹自唱,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我也百转千回过。谁能说我的幻灭就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呢。
我实在不是个会写书评的人,我只会写观后感。单说感想的话,我的特别简单,只有一句而已。
滕短短同学,请读我的研究生。
永远的微笑
我在港台电影史课上给学生放罗大佑演唱会,第一首就是《永远的微笑》。他说是为了怀念陈歌辛。其实除了陈歌辛的版本,我还喜欢另一版的《永远的微笑》,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在台湾的宣传主题歌。当年没变烟酒嗓之前,真是每去钱柜必唱曲目,与《深邃与甜蜜》一道,成为我文艺女青年时期最后的主题歌。
昨天正在钢琴前乱弹,忽然接到一起合作《梅艳芳菲》的台湾编剧的短信,这位在新加坡出过费玉清款唱片的大哥说,“我最近喜欢上一个女歌手,名叫陈绮贞,我觉得她很像你。”我大惊,差点没磕到钢琴上,赶紧回道,她她她怎会像我,她那么文艺那么80后……那位大哥回的非常简短:“你落伍了!”
好吧,关于我落伍这一点,真的不用再讨论了。我认我认我全认。可是说我像陈绮贞,这实在是对陈绮贞和所有80后文艺男女青年们的共同侮辱吧。我就算学会了弹吉他哼哼唧唧唱歌,也是陈小霞的范儿,怎么会象陈绮贞。真是一声叹息。
我知道陈绮贞真的是从一位70后帅哥那里。我那位广院同学某次也不知为什么,在第二次结婚前夕,忽然发了条短信给我,说,“推荐你听《旅行的意义》,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去听了,居然不喜欢。又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就独自消化了。
其实我不那么喜欢的《旅行的意义》和我大爱的《永远的微笑》说的是同一件事。这事儿在情歌里屡见不鲜俗到掉渣,就是分手。入行十年,加上之前写小说的五六年,前后小半生的文字生涯里,我不知写过多少次分手。各种道别的信,各种信物,各种机场追人、火车站堵截、上雪山、过草地,倒后镜里最熟悉的陌生人,行道树两边历历在目的昨日重现,狗血、文艺、天雷地火、生离死别,我全写过。写到最后,发现怎么都写不过《东爱》。而东爱最好的,其实不过是双方都未知的遗憾,以及微笑着离去的背影。
不是原谅,不是谴责,不是愤怒,甚至不是遗忘,不是遮掩,不是漠然。这一页就在这儿了,翻过去也不代表没写过傻了吧唧的字眼,何必不认呢。当初就是跟那个秃头拉着手看过星星,也确实是这个胖阿姨收到过你的小纸条儿。有什么可怨尤的,如今谁幸福也不是拜你所赐,人家过得不好也不是因为你的离去。谁也不用给谁贴金,谁也不用咒人家去死。生命那么长,偏偏是他陪了你这一段,多值得被感激。
整整14年没再听过的一首歌,说来话长的这十四年。一直嫁不出去的张清芳不但结了婚,孩子都生了两个。我自己虽然没生孩子,总算也嫁了人。周末去婆婆家,在从前以为打死不会买的日本车里听Easy FM的《岁月流金》,一放《同桌的你》,眼圈居然还会红。红了居然也不是因为想起谁或者感时伤怀。我还是没离开北京,倒是常去上海。我偶尔会收到一个男人喝高后表达思念的电话,但是对象却不是我,打给我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像打给半个她”。可是那个她,我早已失去联络了。十四年来,我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失去了第一辆车。失去几次大红大紫的机会,失去好多好多我都不记得的因缘际会。
可是,若不是那些事,那些人,我如何能成为今天的我。若不是这些失去,我如何能有其后的获得。说句狗血文艺的台词,骄傲的我是怎么懂得“且行且珍惜”的?还不是被失去教育的?
白天上MSN,给清华女W同学发我喜欢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她说,“歌词真美。”我一想,呀,上次听“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还是在柬埔寨的时候,这一晃也是小半年了。情怀虽然早已更改,可美仍是美呀。
如果不能彻底醉,微醺也是好的。
各行各路了,还能微笑最难得。旅行有什么意义呢?旅行的意义,在我而言,就是这个了。
罪与罚
我没看《唐山大地震》,买了本《余震》回家读。
张翎之前的小说,我看过几个短篇。谈不上多喜欢,也没有很讨厌。倍受各方好评的《金山》一直就放在手边,没有整块儿的时间,偷懒,一直还没读。最近看过的小说里,只有《心术》有点意思,但这个意思又不是常言道里常说的那个意思,我本想写篇博客说说我是什么意思,后来拖久了,拖成了没意思,就没写。
《余震》并不长。从篇幅来说很适合现在的我。基本上一会儿就看完了,可以用在发呆与发呆的间隙,或者情绪起与落的空档里。看完了,本能地不喜欢。这种不喜欢不是技巧上的,更不是跟什么其他文本比较得来的,就是生理本能——书里的女主角,那个本该叫万小登后来改名叫王小灯的女人,怎么那么招人讨厌啊?是是是,你受过很多心理创伤,你妈在你跟你弟弟之间选择了别人,之后你养母癌症死了,养父又性侵犯了你,这就成你之后没完没了地折腾你那个复旦研究生老公和十三岁的女儿的理由啦?你都活到四张多了,还楚楚可怜,夜夜不寐,七岁前的伤口成了再也不肯回中国的借口。我就不明白了,按说都活到不惑了,小时候这事儿到底还有什么可念叨的?一夜之间死了几十万人呢。几十万啊。你妈但凡有的选,也不会愣要搞死你,这小丫头的人性里怎么就没一点点悲悯宽恕的情怀?那是亲妈跟亲弟弟呀。
想来想去,还是因为女主角成了作家。伤疤到了搞文艺的尤其是作家们身上,就变成了巨大的伤疤,而且历久弥新,怎么也好不了;别人和自己人性中的罪恶、本来也许只是一闪念就过去的丑陋,一旦被作家们捉住痛脚,这事儿就再也过不去了。跟自己为难,跟别人也较着劲。我过不好,你也别想舒坦了,我一边抵死缠绵地幽怨你,一边不屈不挠地怨咒你。谁想说我有错都不行,因为我有伤口,看,赤裸裸的血道子就在这儿呢,我都这么惨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归根结底,还是自私。我最敏感,最脆弱,宇宙间最无辜,有一颗轻轻触碰就会流血的心,我的千疮百孔都是你们丫害的,我根本就没错,就算有一点小错,也是你们错在先。
当了这么多年写字儿的,看了那么久心理医生,写了那么多篇忧郁哽咽的博客,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鸟。尤其是怀孕以来,工作量减少,无事便要生非。看老板也不顺眼,看老友也各种怨言,就算是看我亲娘亲爹,估计也不像从前那么顺溜。有个屁大的事儿出来,我的第一反应通常不是解决,往往都是算球。比如居家吵架,我一定第一个念头就想离婚,谁跟我说任何工作上的负面消息,我一定想,那要不算了吧,这项目不做了,爱谁谁。基本上,凡是不哄着我的,都不得我心。可是谁老能哄着我呢。于是我活该就抑郁了。
改杜拉拉2的时候,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让这个女人,不要那么精。干嘛老把阶级斗争的一根弦绷的那么紧啊。上司、下属、同事、男朋友、接踵而至的小狐狸精、未来的公公婆婆,不一定都是阶级敌人吧。成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您倒是其乐无穷了,被您斗的那个多惨啊,人招你惹你了?就算他真招你惹你了,化解的方法千千万,也不一定都是战斗形态的吧。您是战士,不是斗士,不打仗的时候,您也得学会过过和平年代的生活,别老天天惦记要刺刀见红啊。
所以我反而意外的喜欢《心术》。相比之前的《双面胶》和《蜗居》,我觉得《心术》难得地写出了人性中的光明面。信望爱还是十分有必要的,尤其是信。信任、信仰、信心,哪个不是我们孜孜以求别人给予我们的?所以我们求神拜佛,我们寄托亲子关系或者婚姻关系,我们一次次被传说里至死不渝的爱情骗到电影院去。但是精明的、搞文艺的我,早宣布了,我聪明,我什么也不信。你别想伤害我。
什么也不信,才会永远有个战斗的姿态。以女战士自诩了半辈子的我,恍然醒觉,“时刻准备着”决不通往喜乐与救赎。但是信。信有多难,买个二手房就知道了。在这日复一日与中介、担保公司、银行打交道的日子里,在时时刻刻提防问题,问题还是层不出穷的日子里,在四面八方的钱都赶不及在最后一刻汇给我的日子里,跟认识了十几年、也被我念叨了十几年“南方男人太小气”的老洪打电话借钱,得到的只有一句,“你要多少,我有的都借给你”。就在那一刻,骤然觉得,我实实在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只知道,换做是我,我做不到。让我拿出我手里所有的钱,借给我的好朋友,我做不到。我做好了全部的被拒绝的准备,却迎来了这样的一个结果,我觉得这简直是对我的罪与罚——让你丫牛逼!让你丫得瑟!让你丫再背后里嘀咕腹诽唧唧歪歪!我看你怎么面对你自己!
所以现在实在是太和谐了,我果然,面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