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就是这样一位年迈而又负荷着沉重负担的老人,怎么会用牦牛尾巴赶走我呢?我不相信。她一定很慈祥的。
她继续勾着头在爬坡。那也算坡么?充其量算个小坎坎卖冰棍的女孩与另一个栽树的女兵我要说的是一伙故去的青藏线人留下的孩子们,他们和大人们一起奋力支撑着在外人看来快要倒塌的一个个家庭,避免了在我们生活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灾难。但是,外人也许不太知道,为了活下去,他们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他们几乎都是这样:有苦咽在心里,有难自己克服,有愁强装笑颜……
生活使他们早熟,磨难使他们早熟。
她叫王志芬,我在格尔木见到她时她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脸膛红红的,长得聪慧、壮实。现在好了,她不上学了,做临时工,是妈妈的好帮手,减轻家里的许多忧怨。可是,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上的那年,她才12岁。
12岁呀,太嫩的肩膀,太嫩的思想!
当时,在3405厂当汽车修理工的爸爸,因终年在高原干重体力劳动,积劳成疾而病故。有人说,志芬的爸爸心太狠,撇下没有成年的三个孩子,撇下没有工作的妻子,自己走了。
其实,小志芬最清楚,爸爸的心一点也不狠,他在病床上的最后时刻,还念念不忘他走后留下这一大家子人咋办?他反反复复对妈妈说:“我有愧呀,没有把孩子们带大。你要让他们上学,没文化将来总归要吃亏的……”他说不下去了,他知道没有工作的妻子不要说供孩子们念书,连给他们糊口的钱也没有呀!可恶的病魔还是没有放过这位善良的工人,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最后不得不撇下了一家四口人远行而去。
他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志芬当时正上初中一年级,两个弟妹还很小。
怎么活下去呀!
妈妈比爸爸还要实诚,她只会偷偷地抹眼泪。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真是太大太大了,她看不透,更玩不转。
领导上照顾这个将要崩溃的家,安排志芬的妈妈在厂里清扫垃圾,每月挣60元。
60元,四口之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指靠它呀!
志芬看着妈妈满脸的愁容,她的心里装上了也许比妈妈更多的苦楚。但是,她不愿意把心事画在脸上,她知道如果那样,妈妈会更愁得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妈妈不能老呀,一家人就靠她了。
一连几天,志芬到部队的冰棍厂去……
她没有征得妈妈的同意,从有一天开始,每天放学以后,骑上自行车到格尔木街上去卖冰棍。
12岁的姑娘干着本来属于一个大人要干的行当。她站在路口,用羞怯怯的、稚弱的声音喊着:“卖冰棍来!”
这是一个平时在家里说话都不敢出大声的姑娘啊!
第一次卖冰棍,挣了一元钱。
回到家里妈妈才知道女儿为她分担忧愁了,她不知道是苦还是乐、该笑还足该哭,只是拉着女儿的手摇过来摇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芬天天到街上叫喊着卖冰棍,风雨无阻。一天,她放学后从冰棍厂买了200根冰棍,卖到晚上8点钟,还有100多根纹丝不动地放在箱里。
街上的人已经稀稀落落,路灯亮了。
她含着伤心的泪水背着冰棍箱往厂里走去,这卖不出去的冰棍今晚会化掉的,就会净赔10元钱。10元钱,对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庭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呀!
厂里无人不知道王家日子过得凄惶,也无人不知小志芬是个懂事的孩子。就在她进门时,刚好有几个职工带着孩子在路边乘凉,他们见志芬流着眼泪,又背着沉甸甸的冰棍箱,一切都明白了。几个职工走过去问:
“孩子,冰棍没卖完?”
志芬光是哭,不说话。
“不要发愁,咱们大伙买了,我们正好渴得盼冰棍呢!”
大家打开冰棍箱,你买五根,他要十根,没出五分钟就被抢购一空。
志芬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叔叔们已撂下钱走得没影儿啦。
回到家里,她把这一切跟妈妈如实说了,娘俩抱头痛哭一场……
比起王志芬来,也许陈雁是属于另一种类型,淤积在她心头更多的是孤独、寂寞,但是人们好像没有见她哭过……
爸爸是高原汽车兵,他病故的那一年,陈雁还没有出生。
所以她绝对地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模样,在她拿着爸爸的遗像猜测时,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活脱脱的爸爸来。
她也记不得妈妈的模样,因为她出生没有多久妈妈就扔下她急不可待地改嫁了。后来有人给陈雁说过,当初人们都劝妈妈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改嫁,可妈妈就是听不进去,还说:“那个死鬼能忍心扔下我,我就能忍心扔下他的种子。”妈妈是个狠心的妈妈,她再嫁以后好像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似的,从不过问孩子的死活。小雁是在爷爷的怀里长大的。可以想象得出,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娃儿所走的路是多么凄惶,心里是多么孤单!
她15岁那年,年迈的爷爷也去世了。陈雁一时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帆,不知该漂向哪儿?
妈妈早就有了新窝,不会要她的。
多年的磨难使陈雁学会了思考,她思来想去,决定:上青藏线。那里是爸爸曾经工作的地方,那里有爸爸的坟墓。对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来说,爸爸的坟墓就是家。
陈雁虽小有主意!
她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青藏兵站部,部队领导接见了她,很乐意地收下了这个孤儿。从此,她就成了一名女兵,在通讯站工作。
她才16岁。
她穿上军装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给爸爸扫墓。可是,十几年了,到了陵园,谁也说不清爸爸的墓具体在哪块地方,她知道高原上的风沙暴雪很厉害,早把爸爸的墓荡平了吧!给她带路的一位老同志瞅瞅远处,又瞄瞄近处,然后指了指脚下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说:可能就是这个地方。
小陈雁在这个地方栽下了一棵柳树。柳树就是爸爸的坟。
戈壁滩缺雨,这棵柳树竟然耐得干渴活下来了。有人说,那是春早最叫劲的时候,一位年轻人在夜里用汽车拉了一桶水浇在了柳树上。不知这个人是谁,反正不会是陈雁,她住在西宁,离爸爸的坟有800多公里呢!
第二年,她给爸爸扫墓时又栽下了一棵柳树。干旱的薄土照样留住了这棵树。
两棵柳树扎根在戈壁滩上,青青的翠绿给高原绣上了春色。
两年的军营生活对陈雁的锻炼是深沉的,她不仅长了两岁,也成熟得多了。这,可以由那被高原的风吹黑了的脸膛作证。她说:“我哪儿也不去,青藏线就是我的家,我就是高原的女儿。我现在很想到军校去学习几年,学完了,我还会回到高原的。真的!”
我相信她的话,她肯定会回来的。因为她爸爸的坟在戈壁滩上,那儿有她亲手栽的柳树……
高原虽在沉睡,爸爸会醒来的。
她没有把爸爸的尸体当跳板
在高原和北京之间,她毅然地选择了前者。
在青藏线上,有个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名词:跳槽。
意思是要设法从高原上跳出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落脚。
跳到哪儿都比青藏线强,高原是个鬼地方。
这个叫金再红的姑娘似乎比谁都具有这种“跳槽”的条件,起码有两次机会,她可以毫不费力气地跳出去。但是她没有跳,脚跟像焊在昆仑山上似的依旧牢牢地站着。
她的爸爸金焕章是一位在青藏线上人人都知道的汽车营模范营长,他率领全营车队在穷山恶水间奔驰了近10年,把一批又一批建设器材、战备物资运往西藏和边防。后来,他在一次值勤中以身殉职,血洒边疆,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据知情人讲,金营长在临咽气前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