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五道梁,陈二位站长答应还要和我谈谈情况。于是我找到他作告别前的最后一次采访。我给他提出了三个问题,请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图省事,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走我。这三个问题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个坟里安葬的是什么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莫大平的问题;第三,以他站长的视角看问题,莫为什么总是不忘尼罗。陈二位听罢我的提问,脸上显得很深沉,说,你是作家尽管可以提问题,别说三个,30个也可以提。不过,我很可能连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
这样吧,我给你讲讲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会帮助你解开脑子里有关对小莫的疑团。
二位总是有新招。我们初次见面时,他不给我直接谈小莫,却讲了另外一个与小莫有关的战士的故事。现在我要结束采访了,他仍然不谈小莫,又要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而且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我看出了,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因为他还未开口脸上的肉就已经搐动了。
“你看见了吗,兵站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玛。阿姐长得很美,能干得简直使我们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对她望尘莫及。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25岁。她的死是我们一家人、包括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二位就这样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风雪对桑吉卓玛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午后她从唐古拉乡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动身时,还是朗日当空,柔风拂人。没想到她骑马走出了不到5里地,暴风雪就扑天盖地漫了过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呛得晕头转向、不分东两南北了。后来她是经过怎么样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帐篷罩,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
桑吉卓玛是民族学院的学生,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她主动要求来到长江源头的牧村做社会调查,她调查的题目是《游牧转场的现状及展望》。毫无疑问这个题目的选择就意味着向困难挑战,更何况她在定下这个题目的同时还寄托了这样一个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转场的实践中去。
转场的实践绝非一个模式,有风平浪静中的转场和狂风暴雪中的转场之分,不用说她企盼的是后者。寄托只是一种愿望,寄托能否变成现实准也不能未卜先知。现在,暴风雪真的来了,桑吉卓玛却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惊慌起来。她永生都记着将她从飞卷的大雪背到帐篷里的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经过怎样艰难跋涉把自己救出来,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她活下来,可以完成书写游牧的牧民在暴风雪中转场的调查文章:的确,当她在阿爸的暖和如春的帐篷里醒过后,就是这么想的,要完成社会调查任务。
后来,阿爸告诉她外面的风雪里有汽车发动机的轰吗以及隐隐约约的呼救,老人根本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说罢就出了帐篷扑进风雪之中。她跟脚而去,却没有追上老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阿爸说的那个呼救声牵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时断时续的声音走去……
阿爸的帐篷不知被她的脚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凭感觉摸索着前行,呼救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汽车的发动机声已经听不见了。她由走动变为爬,其实爬比走还要艰难。她觉得那声音明明好像就从很近的什么地方传来,为什么总是靠近不了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爬,往出爬!用劲,再用劲……
在她摸索着走到那已经微弱的声音跟前时,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乱叫的暴风雪灌满两耳。她东摸西刨才从冰冻的积雪中找到一个浑身都是冻雪的人,那人显然还活着,不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嘴里塞满了雪。也许是他用雪填充饥饿的胃囊,也许在他刚才呼叫时雪团随风卷进了嘴里。桑吉卓玛费了很大劲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帐篷跋涉。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帐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着一座山前进着。大约只走了十多步远,她就再也背不动这个被风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了。于是,她便改作拖着他慢慢移动。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很难把这个人救出今夜的暴风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女孩此刻正需要别人来救她呀。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尽所有力气喊起来,喊些什么,不知道。他想,只要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陈二位从往事中走出来,那双好像没有睡醒的眼睛透着忧郁,眼角有奶酪般的泪迹,藏家人特有的那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对我说:
“阿姐去逝已经8年了,痛苦时时都驻扎在我的身边,我每天打开窗户或走出门坎,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对面山坡上的坟。任何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会触景生情,故去的亲人生前的每一件遗物也会勾起痛苦的回忆,更何况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玛更多的情况,就问二位:你阿姐后来的事情你可一点没有讲呀,告诉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便很随意地说道:
你不是傻子,一定会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个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获救的过程我想我没有必要细说,但阿姐是怎样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说几句。后来,也就是小莫安静地躺在阿爸帐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还没回来,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确切地讲,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冻得昏迷过去了,这一昏迷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二位眼角那泪迹上滚动着泪珠,他并不去擦,让其顺着脸颊淌着。他接着说:我见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风雪早已停了。我本来是去接小莫,没想到小莫已经被救灾的军车送进了医院。多吉阿爸领我到了他的帐篷,就是在他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遗体。她被一块并不十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阿爸含着泪给我讲了那天夜里发生在他帐篷里的一切,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玛的阿弟,我只是当着阿爸的面吻遍了阿姐的身体。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献身在暴风雪转场中的那个女大学生是我的阿姐。我认为用我的职务或声誉来抬高阿姐,那是对阿姐纯粹的品德的亵渎。她是个默默无闻的藏家姑娘,我也应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阿弟。
二位终于把话题涉及到了莫大平身上,他说: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对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种诚心的感情是非常可贵的,我很受感动。我更同情他,在五道梁这个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环境里,使他的性格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使他的情感世界变得那么复杂。这不能怪他,他是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行走的呀……不,我要纠正我的话,小莫变成这个样子与五道梁没有关系。五道梁是个好地方,我们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莫大平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要不,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麻烦!继而我又想,永远瞒着他吧,受罪的是尼罗……
我就要离开五道梁了,心里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涌动着。有对莫大平的期待,有对尼罗的同情,也有对守卫五道梁每一个兵的苦涩的崇敬。我想,我和他们都走了一段很不顺畅的路,只是他们的曲折不同于我的曲折罢了。在即将离开这些生活中的弱者的时候,我对他们更多的祝愿,因为我也是弱者。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几个角落都没见到他的人影。陈二位告诉我,小莫出车了,给拉萨驻军运去了一批日用品。二位还说,小莫是有意躲开不见我的。我纳闷:这是为什么?
二位说,他说你这次来高原是采访他的,可他呢很不争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写,觉得对不起你。我听了心里酸楚楚的,小莫呀!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不会抱怨你的。相反,我很感激你,你使我认识了我们的高原战士对祖国的奉献,他们除了抗拒看得见摸得着的肉体上的痛苦外,还要忍受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上的伤痕,我把这称之为“第二种奉献”。小莫呀,你不正是实践着这样的奉献吗?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处黑暗中的人却常常看不见自己。
明天,我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离开五道梁。当晚,陈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马上意识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坟”。一问,果然是。我问:你不是都在清晨去“望坟”吗,今天怎么改了时辰?他说: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会出来赏月的,我想见见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知道他对阿姐的感情很深,思念很重,再问他会伤心流泪的。
一勾月牙挂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们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弯镰刀,收割着军营里的乡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门前的土包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山坡上那个影影绰绰的土堆,还有远处的喇嘛庙。阿姐睡着了,睡得很久很久了,为什么还不醒来?阿姐,长眠是你的自由,却怎么没有睡醒的自由?
此刻,我感到那墓堆在动,或者说是在走。我想到远方有一个海子被暴风撕碎,成为一束束浪花,一颗颗心脏!
二位肃立,平视远方。那墓包里的人什么也不说,惟听二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姐,你走了8年了,我没有见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颗跳动的心留在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着你的心一起跳动……阿姐,你回来吧,为什么不回来。你不是说好搞完牧区的调查要我带你去那个喇嘛庙参观吗?你说过,不去坐落在牧区的寺庙看看是十分遗憾的。
我已经给庙里活佛讲好了,他欢迎你光临。阿姐,你回来吧,为什么还不回来……
野草没有故乡。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着野草。
二位仍然在动情地与阿姐对话。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响动,回转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时候悄不声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下起了雪。晶莹、素洁。我知道这雪是火,燃烧着新生和死亡。